锦绣不良缘

　　大成朝建国至今的一百一十年里，除了开国之初，往后就很少有什么太平日子。

　　北边的后燕自开国后就屡屡进犯，今年更是一反常态，还没等到开春就犯境，搅得河南边境的百姓连个年都没过好。

　　朝臣借着这事没少起争执，纷纷上疏，要求官家罢免去岁新封的舒相。天子仰慕舒氏才学已久，哪里肯依。没能得逞的朝臣们又转去后宫，求太后出面，惹得天子与太后大吵一架。

　　这事儿闹得极大，一路从宫里头传到宫外，没几天，满京的人都知道了。再有那等好事者添油加醋，一路自京城传至南方，几乎全天下都知道今上与太后不睦。

　　身在江南武林城的徐锦绣白日里在家门口剥着花生，听了一耳朵的宫闱八卦，满足了自己因为这年代通讯不便捷的八卦之心。

　　穿到这地界已经十五年。徐锦绣早就死了回去的心，而今每日也就指望着能听点新鲜的八卦当作娱乐。

　　正月初五刚过，还未见春时的迹象。没有空调的暖风，也没有取暖器，紧裹着被子的徐锦绣冷得把自己蜷成一团。床尾躺着偷偷溜进来的大黄狗，同主人一样团作一个圈，替徐锦绣将脚后的被子给压住。

　　屋子正中间烧着炭盆，可对这湿冷的江南而言依旧不够暖和。更别提徐锦绣为防一氧化碳中毒而特地开了的那道窗缝。

　　冷风从缝隙里呼呼地吹进来，把原本就少的那点暖意全都给带跑了。

　　徐锦绣掖了掖被子，有些睡不着，望着窗外不断被厚厚云彩给遮住的皎月发愣。

　　年三十去阿爷家吃饭，家里头提起了她的婚事。这几日父母都忙着去见媒婆，想找个他们可意的女婿。

　　正月底过了生辰才十五岁的徐锦绣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放在前世，她这岁数是防火防盗防早恋。到这里，再过几年就要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因是团圆饭，徐锦绣忍着没说话，听了一耳朵长辈的语重心长。

　　心里却对他们的话，颇是不以为然。

　　女子成了亲，便算是走完了一半的路？等生育了孩子，此生也就走到了尽头？

　　所以，她只要安安分分地等着父母给自己选定了从未谋面的婚约对象，然后兴高采烈地坐上花轿嫁过去就行了？

　　徐锦绣藏在被褥里的手，一下下抠着褥子。

　　也许在旁人眼中，这是一条最寻常不过的路，也是一条最好的路。

　　但这绝不是徐锦绣她想过的生活。

　　徐锦绣正想着心事出神，屋后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

　　这个声音，她熟悉得很。家住运河边，屋后与运河只隔了一条两人并行的青石板小道，寅时天微亮，便能清楚听见运河上的喧嚣声。在静谧的夜里，越发能听见响动。

　　徐锦绣翻了个身，到底还是没能压住心里的那点痛意。她朝床尾的大黄狗轻轻“嘘”了两声，让它别压着被子。大黄狗摇着尾巴，听话地起来，伸了个懒腰，从床尾走到徐锦绣的身边躺下。

　　将被褥裹在身上，徐锦绣轻轻地将床边的窗户缝推得更大些，好叫她看清外面。窗户刚上了油，即便在这夜里被推开，也没有声音。

　　蹲在河边正烧着纸钱的两个人自然也并未被打搅到。

　　妇人带着哭音儿的话语被风吹得四散，隐隐约约地向徐锦绣飘去。即便听不清，徐锦绣也知道大概说了什么。

　　自己遇见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运河上一个白色的东西漂浮着，深夜看不清，但那一抹刺眼的白在这漆黑的眼里分外明显。

　　又是一个。

　　趁着男子扶起妇人要回头的时机，徐锦绣默默地缩回了脑袋，把窗户缝给关小一点。

　　她背倚着墙，怔愣地听着那对夫妻压低了声音的悄悄话。

　　“……明儿上王大仙庙去给那孩子超度，让她来世投个好胎。莫要再做女儿身了。”

　　声音是男人的，那妇人已经哭得说不出来。月色照在她身上，影子透过窗户纸倒映在床上，徐锦绣知道她在不断扭头去看运河上。

　　大黄狗仿佛是感受到了小主人的不安，硬把头从被褥底下塞进去，不断地舔舐着徐锦绣的手。

　　徐锦绣认得这对夫妻，同自家是住一条街的。年三十吃完饭回来，正好撞上人生产，她母亲夏氏还被叫过去帮忙。

　　生的是个女儿。

　　夏氏回来后，就长吁短叹了好久。不过什么话都没对徐锦绣说。

　　可即便她不说，徐锦绣也明白母亲的意思。

　　也知道那个女孩儿可能没自己这么好的运气。

　　徐文与夏氏结缡十数载，只徐锦绣这么一个女儿。放在这时候，独生女是最稀奇的事了。倒不是不想给徐锦绣添个弟妹，但夏氏当年生产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子女。

　　徐文不是没有动过心思，没有儿子总归不是个事儿。断了血脉，是为大不孝。他并非好色之人，服役回来后又忙于白手起家建染坊。之后忙于生意，就再没什么空闲去物色好生养的女子。日子一久，心思便有些淡了。

　　夏氏自觉亏欠夫家，原有心给夫婿弥补，另寻个好拿捏的进门。可徐锦绣却是头一个不肯的，十年洗脑下来，也就再没这心思。

　　从旁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到底不会和自己一条心。等她两腿一伸去见了佛祖，留下的独女可会受了她那异母兄弟的苦？

　　转过心思，夏氏也就不再劝徐文另纳妾侍回来。

　　但徐锦绣不是个带把的，永远都是徐文夫妇心头的那根刺。纵是平日里嘴上不说，可徐锦绣旁观着父母对亲友生下儿子的眼热劲，心里明镜似的。

　　倘若不是自家家境还算富裕，倘若不是母亲伤了身体，倘若不是外祖父是个童生，恐怕她早已经历了第二次穿越吧。

　　摒着呼吸听那对夫妻走远，徐锦绣摸着大黄狗顺滑的毛，喃喃道：“达达尼昂，你要做个火枪手，好好保护我哦。”

　　无论自己身处何处，只有心思单纯的动物是不变的。

　　徐锦绣将被子胡乱裹住自己，侧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地上的月光，听着外面河水卷着浪拍打岸边的声音。

　　不知多久，才睡着。

　　达达尼昂挨着徐锦绣睡下，没一会儿又起来，凑过去舔了舔徐锦绣脸上的泪痕。

　　徐锦绣睡得很不安稳。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纤长的如葱段般的手回到了肉肉短短的时候，人也没抽条，迈着两条小短腿蹒跚地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往外头看。

　　院子里，夏氏正跪在徐文的脚边，出门时梳得光亮整洁的发髻已经散乱松开，嘴角还有一点红，仿佛是血。她膝下的裙衫已经被粗粝的地给磨破了，双手死死抱着徐文的腿不放。

　　徐锦绣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却可以原模原样地复述出来。

　　这个梦，她已经做了无数遍。

　　那时候徐家还没搬到这地方，是和徐家阿爷他们一起住在西城那边。徐文为着弟弟，想要出来单过，自己开个染坊做营生。可没有积蓄的他，只能四处借钱筹款。

　　夏氏今日去了娘家借钱，可夏家并不富裕，日常吃穿用度还过得去，可要借钱却是不能够的。并非不想借，而是没这闲钱借。夏氏知道娘家的苦处，面皮也薄，拉不下脸来求人，在娘家略坐了坐，半个字没提借钱就回来了。

　　徐文那时年轻气盛，还没经历过岁月的打磨。本就对夏氏没能生子有所怨言的他见妻子空着手回来怒火更盛，当下就喊着要休妻。

　　夏氏苦苦哀求了半日，还是未能说动徐文。

　　徐锦绣当时年幼，吃了晌午饭都要午睡会儿。等她听见父母的吵闹声醒来，夏氏早已跪了许久。

　　徐锦绣知道这是在梦中，不过是曾经的回忆，但还是下意识地去看阿爷住的屋子。

　　屋子里有声音。

　　她知道今日二叔同叔母也都在，却也紧闭着房门。

　　没有人出来替夏氏求情。

　　徐锦绣鼓起勇气，跨过门槛，走向父母。“阿爸，别打姆妈。”

　　小小的身子挡在痛哭的母亲身前，仰望着怒不可遏的父亲和父亲那高高举起，即将落在自己身上如蒲扇般的大掌。

　　徐锦绣下意识地闭上眼，准备替夏氏挨这一记打。

　　“绣娘，该起了。”

　　徐锦绣怔忡地睁开眼，眼角干涸的泪痕拉紧了皮肤，有些疼。

　　夏氏敲了敲门，听见徐锦绣的声音才推门进来。她一眼就看见刚从床上跳下来的达达尼昂，不由埋怨道：“都说了几回，这狗身上脏得很，日日泥地里打滚。你也由着它上床，脏死了。”

　　徐锦绣看着达达尼昂藏进手够不着的床底下去，眨巴了几下眼，“今儿是要去阿爷家吗？”

　　“可不是，你快些起来打扮打扮，吃了早饭同我去王大仙庙拜菩萨。我同你阿爸说好了从庙里回来早些去的。”夏氏翻着徐锦绣的衣柜给她挑衣服，一边催着女儿起来，“动作快些，我和张道人说好了，今日要给你算一卦姻缘的。”

　　徐锦绣应了一声，心中腹诽。

　　封建迷信要不得，姻缘不是一张签纸就能定下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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