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堇

　　如同蜂蜜般灿烂的浅黄。
　　当你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映入视野的就是这么张小脸蛋。
　　她转动着眼珠，阳光投下摇曳疏影，浅得好像透明清澈的玻璃。她看着你，你看着她，虚弱的笑意一点一点爬上来。
　　她打乱了你已经习以为常的丰富经验，不同于前几个孩子——不同于普通新生儿皱巴巴的红脸儿，她有凝脂一样的皮肤，头顶上擦拭干净、绒密一片的淡色胎毛，她看起来是那么美丽。完美无缺。
　　这就是基因嘛。勾起一个慵懒的弧度，你在纯白的床褥上挪了挪，翻身抚摸她。
　　小宝宝，你的小甜心。
　　「她一定会是个无与伦比漂亮的孩子。」丈夫向你伸出手，你依赖地轻触一下，看着被放到床边的小宝贝，目光中饱含混合着自豪的怜爱。
　　你完全没有留心到身旁男人一时疑惑的停顿，继续着轻柔的微笑。反正你家的女孩子都是美人胚子，这一点是不会有错的。
　　一切都如你预想的一样，亲爱的，只是你还不曾想到自己聪慧无比的玲珑心会大大地郁闷一把。
　　那就要待得，发现你的宝贝不是『她』，而是『他』的时候了。

　　
　　没错，你那最小的孩子，你心爱的第五胎，是个男孩子。
　　这件事你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通。
　　于是你时常靠在儿童室的椅子上看他，眼中有一群金发的小脑袋在嬉闹，脑子里却只有一个个问号。
　　他会四脚着地地爬过来，困惑地拳着肉肉的小手扒拉你裙摆上的花边，趴上来。然后仰头给你一个灿烂的微笑，笑得见牙不见眼，甜蜜而无邪。
　　接着你就又再次无法自拔地、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他。那么好看的笑颜，如山头初雪，如叶尖晨光。看着他粉嘟嘟的柔软面颊，丰润的嘴唇精致的五官蝶翼一般的两片浓密睫毛，你很清楚，这孩子再过几年估计会比他的姐姐们长得更美，倒时候没人拗得过他恳切的大眼睛。
　　你不由暗叹一声可惜了。
　　有大儿子为证，这男孩成了年一定丰神俊秀，不过在那之前……你伸手抱他上来，正牙牙学语的娃娃在臂弯里柔软得像团雪白的棉花糖。只希望不要有人提婚约时搞错对象了。

　　
　　你的担心果然有先见之明，大女儿的小姑从国外回来瞧见这孩子的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真可爱的小姑娘，好像洋娃娃！」
　　那时候他刚满六岁，站在一片阳光之中，认认真真地偏着头和花儿说着悄悄话。紫黄白相间的三色堇花海，随着微风，与他浅金色的轻薄头发交换着娇嫩的呢喃。
　　紫、黄、白，还有那像极了大眼睛的亮亮圆斑，还真相像呢。你笑了起来，从那一刻开始就在心里管他叫你的小三色堇。
　　偏偏那个把他误当成小女孩的姑娘紧接着就伸手折了一把的三色堇，你没做声，目光顺着她手中断开的柔弱花茎滑上来，然后颔个浅浅笑意。
　　「夫人，您家的花儿开得真好。」那姑娘怎招架得住，浑身不自在地开了口。
　　那是～这么夸奖你家花圃，除了表示『情不自禁』以外，不会有别的意思了。你也不想和小姑娘追究，声音柔和，「承您喜欢。」
　　面前的姑娘红着脸，你没再瞧她，转身吩咐花匠明早开始每天送一束到这位客人房间。却突然裙子一重。
　　低下头，是你的小男孩儿抓着在拉。「妈妈……」他仰起一张美丽的小脸，摇着头，「花儿会痛。」
　　你心里一软：这孩子……
　　随后你暗笑，故意就将目光投向那个姑娘，脸上显得有些为难。
　　他跟着将金发的脑袋转过去，大眼睛泪汪汪的，好像融了的水晶，闪烁着，看着连人的心都能给融了。
　　对方顿感莫名愧疚，把手中摘下的三色堇塞入他的小手。他却又是拼命摇头，无比天真恳切地瞅瞅花儿又瞅瞅她，「你喜欢它们，它们也会高兴的！」
　　那姑娘感动地握住了孩子的双手，从此经过附近都会眼巴巴地带了大堆礼物来看他，还逢人就帮助宣扬农场主家最小的孩子有多么可爱多么善良多么像个小天使。
　　可你是知道他孩子气的小任性的。事后你关心地问他心里会难受么，眼看着花儿从眼前折落。
　　孩子失落地望着那片花海，半晌，蔷薇似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反正……也粘不回去。」

　　
　　等他蹦蹦跳跳地跑去花圃，天天缠着花匠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以后，你就开始经常收到些色调温柔的美丽花束。
　　收到花束不是件新鲜事，可你知道那是你的小男孩儿亲手种的。
　　他不会这么告诉你，不过他也瞒不过你。瞧着时常在早餐时迟到的他偷偷藏在身后捏成一团的手你就心知肚明。
　　他雪白粉嫩的小手上是来不及擦掉的、逐渐干去的泥屑，他的正前方是虽然同样爱他、却比较严格的爸爸，他的侧后方是你。
　　于是你蹙眉叹叹气，「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我罚你下午的玩耍时间去给鲍勃帮忙，一个礼拜。」
　　你听见他心头的欢呼——鲍勃是你们花匠的名字。
　　你的丈夫朝你和孩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大约是因为那孩子脸上几乎藏不住的雀跃而生了疑。你咳一声，假惺惺地瞪他一眼，「现在还不坐下？」他赶紧乖巧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好吧好吧，你是一直都承认自己有惯坏他的嫌疑，只是绝不能向丈夫承认。
　　早餐后你的丈夫私下问你的惩罚是否只是为了抢在他下惩罚之前。
　　这个自然。你在心里笑靥如花，为了这么老老实实提出疑问的丈夫。脸上却是端庄至极——否认。
　　瞧瞧，不管到几岁，你的演技都是一样的好。
　　而这点，他像你像了个十成十。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当他蹭进怀抱里，真撒娇假委屈你心里都清清楚楚。
　　家里内外、上上下下都爱煞了他，兄姊与他年纪相差得大也不会暗地计较他抢了你的关注，他就算耍耍小心眼，顶多也就是怕父亲责怪跑来寻求你的袒护。
　　没人能对他真生气，当然更包括你。
　　你偶尔对他轻声细语地教育两句，更多的时候，则是明知他的小花招也装作没发现。
　　也许你是太宠他了，这也怪不得你。
　　四十得子如此，他又是乖巧可爱，天真烂漫，你自是爱他好似心头肉。
　　所以当圣地来的使者站到你们夫妻二人面前，那才是割筋剜肉的疼。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他是如此的特别。
　　你时常看到他一个人或欢欣或徐徐地和各种小动物乃至窗台的花朵叶片交谈，淡金发丝在风中轻轻飘动。那种时刻你总是得忍住了不去出声叫他，因为光为那张稚气美丽的脸颊镶上柔和金边，清澈地、神秘地、空灵地，就像是个守着大自然的小精灵。
　　就像他本身就是发光体一样。
　　可他又是如此的普通。那孩子几个小时之前还赖在你凳边，鼓着腮帮子，絮絮叨叨地向你告状说几个姐姐把他的长发梳成了络络小辫儿。
　　——他还只有十三岁。
　　你的丈夫握紧了你的手，桌上的雏菊在圣地使者侃侃叙述中突然在你眼前就幻成了一片金银激射。

　　
　　但最终你还是让他去了——或者说，是他自己选择了去。
　　他说想要回报你们的爱，想将丰饶带给他爱的人们，他说他听到了来自森林、原野、以及整片天空的呼唤。
　　你知道他还是有些害怕的，对于离家，对于陌生的地方，对于一个人的未来。
　　但他睁着大眼睛望着远处，目光很远很坚定。不再开口地、似乎是在等待着你说话。
　　其实他还是一如当年的心，正如六岁时面对那些折下的三色堇。如果是有人需要的、出于爱的话，即使被折下离开了它们的大家庭，花儿也是会高兴的。他一直都是那么想的。
　　你却突然发现你的小男孩儿已经长大了。

　　
　　后来你反复忆起他离开的那一天。在深夜模糊的梦里，在午后闲暇的小憩。
　　阳光很美，映得怀抱中的他发似蜜糖肤似乳酪。十四岁的男孩子长得很快，你低下头下巴就抵上了他柔软的头发。
　　他抱得紧紧，轻声在耳边问你最喜欢什么花儿。他说会在圣地种满你喜欢的花，让全宇宙都开遍。
　　你记起过去老人家曾说：三色堇的三片花瓣，一瓣是善，一瓣是真，一瓣是美，花心是爱。
　　紫、黄、白。
　　三色堇，你的小三色堇。
　　你现在站在花田间眺望远方，整个农场——整片大陆的路边都开满了这种花儿。的确很可爱，狡黠而清纯，花中央是灿烂的明亮，远看像蝴蝶栖落绿色的叶丛。
　　你站在那里没有动，眼前的花儿晶莹闪烁，竟是如此未曾见过的动人。
　　有人爱着他宠着他吗？有人在为他办着生日吗？
　　一阵和风吹过，微微升腾旋起的片片花瓣，似乎想告诉你些什么。那声音，像纯净的风扑进了你的胸怀，撒着娇躲进你的心里。
　　无论如何，你想你的小男孩儿一定过得很好，幸福快乐，健康成长。
　　他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你心爱的，小三色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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