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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
「在一之前」
今日又时雨，还同春夏秋。
走到一半时突然下起了太阳雨，小风斜吹，雨珠滚落进两旁的草丛里。河流与草地一同泛起波浪，高高低低的，仿佛整个世界在顷刻间喧嚣起来。
既不盛大，也不震撼，而是细小的、内敛到有些寂寞的喧嚣。
沢田纲吉停下了脚步。雨又细又散，不至于使人难耐，反而甚至可以称得上舒适。男孩在雨中仰起头，云时聚时散，有光洒落下来，浅淡的暖和凉在他脸上顺次印下。
狐狸嫁新娘啊，他想。
于是又会想到幼时午后，下起太阳雨的日子。庭院因为阳光和雨水而闪闪发亮，沢田奈奈抱着未干的衣服站在窗边，语气轻快地感慨起来：“是狐狸嫁新娘啊。”
想到这里，沢田纲吉忽然意识到有人在等着自己，还是快点回家比较好，于是他把书包举在头顶上，沿着河边草岸上的小路跑走了。黑色书包随着步调一上一下，远远看去，像是蜻蜓。
太阳雨仍没有停。
「一、二和三」
沢田纲吉早已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认知到“母亲”这一存在的。婴儿时期的记忆混沌无序，像他永远弄不明白的公式推导，只好囫囵吞枣地记下结果——叫沢田奈奈的人是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母亲是沢田奈奈——不管怎么颠倒也成立的定理。仿佛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地发展，他也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一现实。
沢田纲吉对母亲最初的感知并不多。婴儿的世界单纯又模糊，他自然不会记得，沢田奈奈为他唱的每一首摇篮曲，为逗他开心而做的每一张鬼脸。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无知又混沌着，只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个人的声音，以及衣料上新鲜温和的香气。
后来他长大了些，意识逐渐明晰，对于世界终于有了初步了解。等他要开始学走路，沢田奈奈就在后面扶着他，弯腰陪沢田纲吉走过一遍又一遍。那双手不知该称作是女孩还是女人的，轻轻使着劲，把他向上托起一点，力量轻柔，但坚定不移，使幼小的沢田纲吉不再那么恐惧。
他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有时沢田奈奈就会放开他，蹲在小小的男孩面前，伸开双手，脸上摆出有点滑稽的开朗笑容，然后嘴里“呜哇呜哇”着，吸引他向前走。
要是日后长成少年的沢田纲吉知道了，一定觉得很傻。可幼年的他对此真的颇为受用，应和着母亲，向前迈步走去。
轻轻伸出脚试了试，重心有点不稳，晃一下。
走了一步。
又晃了一下，这次没站稳，“吧嗒”一声摔倒了。
“啊啦，”沢田奈奈呆了呆，赶紧把他扶起来。尚不懂得坚强的小男孩感觉到疼痛，来不及接受母亲的安慰就哭起来。三分惊慌三分委屈，剩下的都是因为疼。沢田奈奈轻轻拍着他的膝盖，又拽拽男孩的手，确认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抱抱他：“好了好了，没事的，别哭了哦。”
那样温柔开朗的母亲，说是过分宽容了也不一定。他学说话时学得很慢，沢田奈奈却不知从哪里来的耐心，一遍又一遍地教他。他也试着接触写字、画画，但和别的孩子不大相同，只要他不感兴趣，母亲便随意地答应道：“那就算了吧。”倒是童话书和动画片看了不少。母亲每晚给他读故事，声音随着情节发展起伏变化，听上去比沢田纲吉还要投入。然后她告诉男孩每个角色的立场，教予他最基本的、是非分明的判断。在幻想世界的黑白交锋与跌宕起伏里，尽是母亲同他行过的痕迹。
度过没有辛苦与艰难的孩提时代，他一天天成长起来了。
只有一点——常去的快餐店出了全家份的套餐，里面赠送的小玩具他很喜欢。母亲带他去排队，却在最后又临时改变了计划。沢田奈奈有点抱歉地摸了摸男孩的脑袋：“等爸爸回来之后再一起来吧，被一个人丢下的话爸爸可是会难过的哦。”
那时，小男孩怔了半晌，最后点点头。
对哦，还有爸爸呢，他那永远不知浪迹何方的爸爸。
「由线绕成的四」
沢田纲吉曾一度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父亲。幼时的记忆零散模糊，实在难以成为证据。在他刚刚步入国小，开完第一次恳亲会之后，甚至还真的问过沢田奈奈这个问题。母亲当时一愣，竟理所当然地反驳回来：“说什么呢？爸爸不是好好地在吗？”
“……在哪里？”
“南极，”女人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仔细想想啊，小时候，有个喜欢把阿纲举起来，经常陪你玩积木的人。一起去游乐园的时候还买了香草冰激凌，阿纲……好像不喜欢香草呢。”
“经常”……他学着大人的样子皱眉。经常什么的想不起来，倒是讨厌的香草唤起了某些回忆。啊，想起来了。那个满脸胡茬，穿着沙滩裤，吊儿郎当，笑起来灿烂得欠打的大叔。
小男孩有点情绪低落地垂下头：“想起来了。”
“这不是很好吗，可不敢把爸爸忘了哦，他会伤心的。”
关于父亲的话题暂时告一段落，沢田纲吉已经习惯了不去想他，也习惯了只有母亲的生活：每天拉着母亲的手去上学，从幼稚园到国小都只那一条路。路口的大伯家女儿前年嫁了人，卖点心的阿姨总送给他东西，同班同学聪君住在水果店楼上。夏夜的公园里常常有成串的小摊，他有时和沢田奈奈去那里吃火锅，摊位上打工的哥哥戴着眼镜、一脸凶相，人却很好。他们吃到好饱才回家，手拉手唱着歌回去。
哪怕没有父亲。
哪怕没有父亲，哪怕他不知道沢田奈奈几乎独自将他抚养大的所有艰辛，他还是像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了。在幼稚园的时候，老师是个年轻漂亮的大姐姐，对于他只有母亲一事从不过问。有一次沢田奈奈出门买东西，回来时堵在了路上，只留男孩一个人站在门口，孤零零地等着，老师就把他叫到里面去，变戏法似的拿出点心来，还弹着风琴唱起了歌。
那天他待到很晚，太阳快下山时有人进来，戴着眼镜一脸凶相，居然是在火锅店打工的哥哥。对方见到沢田纲吉也是一愣，然后再看老师：“怎么回事？为什么这家伙在这里？”
“这孩子的妈妈稍来迟了些，还在等呢。”老师有些惊讶，“你们认识吗？”
“他妈妈有时候会带他去打工的那家店。”青年皱眉，又看他几眼，最后妥协般坐下，“算了，一起等吧。”
后来他知道，打工的哥哥是老师家的养子，难怪两人说话时熟得像亲人。小地方就是这样，遇到的人与人之间往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把大家都串在了一起，顺藤摸瓜总会找到应有的结局。
最后他吃了菓子，听过风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中间似乎迷迷糊糊有醒来，他伸手摸到被子，来不及细想，滚了个身又睡下。再次一睁眼，已经在自己家里，时钟显示是第二天早晨。沢田纲吉穿着睡衣下楼，母亲还在准备早饭，耳边垂下一绺碎发：“起来了？昨天是藤本君把阿纲背回来的，没想到你一睡就睡了这么久。”
她说的大概是火锅店的哥哥吧。小男孩明白过来，摇头晃脑地走下去。也许是睡饱了的缘故，整个人心里被暖意填得满满。
面包机发出“叮——”的一声，沢田奈奈把早饭端上来，笑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牛奶。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离开幼稚园，作别了扎着马尾善良温和的老师，升入国小。像所有孩子一样，书包背在身后，制服领结打好，鞋擦得干干净净。一切都那么像。
——他本以为会是那样。
「沙砾」
沢田纲吉没怎么学过算数，汉字也认识不多，看书少之又少，大多还是沢田奈奈读给自己的故事。他不擅长画画，乐器一门也没学，运动神经更一般。不管怎么看，丢进人群中也只是一颗小沙砾而已。
而小沙砾沢田纲吉起初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是一样的，至少在升入国小之前是。升学之初他坐在不前不后的位置，周围都是人。离自己最近的男孩在讨论新播的电视动画，他想了又想，试着插进话去，那个男孩看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他报上姓名，对方笑了，门牙那里有个黑洞洞的豁口子：“那请多指教啦！沢田！”
“嗯！”当时他用力点头。
沢田纲吉没什么特长，说话声音也不大，比起懂礼貌倒更像是怯懦，所以在人气王的伙伴群中最多只是块边角料。有时旁边的男孩也会主动和他聊天，见沢田纲吉不懂，只好掏出本漫画来，在他眼前比划：“喏，我老爸上周给我买的啦。”
“……哦。”他点头，回味这句话。老爸给买的啊。
可这冷淡木讷的反应却招致了对方的不满，男孩以为是沢田纲吉无法沟通，便有点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找别人搭话去了。
小沙砾沢田纲吉只好傻傻地等着下一个来搭话的人，只可惜，少之又少。
「从南极开始」
沢田纲吉国小二年级时写作文，题目要求是父亲。这对于他来说是未知领域，不管怎么看都只会惹人困扰。男孩自小在母亲的保护下长大，虽然知道自己的家庭不正常，却也过得算是快乐，所以此时的沢田纲吉，只是单纯在为没有话题而烦恼罢了。他捏着笔想了又想，手心出一层薄薄的汗，按在作文纸上时落下了痕迹。男孩试图寻找一些有趣的，值得老师赞扬的话题来——他想到了邻座那本漫画书。然后沢田纲吉提笔写道：
“我的爸爸在南极。”
沢田纲吉终于还是没有等到自己的作文被夸赞的那天。一周后老师把沢田奈奈叫到学校，两人在办公室里谈了很久。男孩独自等在教室里，看着日光从浅黄变作绛橙，影子逐渐被拉长，变形，像童话书里张牙舞爪的怪兽。肚子有点饿了，他想，妈妈为什么还不出来呢。
过了一会儿，沢田奈奈终于回来。她牵起儿子的手，脸上笑盈盈的，毫无破绽：“久等了，肚子饿了吗？”
他看着母亲，讷讷点头。
“今天没有准备晚饭，那去吃火锅吧？”
“好。”
沢田奈奈领着他走出校门，两人走过同学聪君家的水果店，卖点心的阿姨冲他们打招呼。夜晚的樱花开得正好，满地落英，他鞋底全是余香。小男孩拽了拽母亲的手，一片花瓣落在他头上。
“老师和妈妈说了什么？”
“作文的事哦。”
“……我写得不好吗？”
“没有哦，完全没有的事。”她摇头，“阿纲写得很好，老师也很喜欢呢。”
他没再开口，闷闷地低下头想事情。走到公园门口，小男孩忍不住又拽了拽母亲：“爸爸他究竟在哪里？”
“说什么呢，”母亲回答得毫不犹豫，声音轻快自然，“爸爸不是一直在南极努力着吗，这么问他会伤心的哦。你想，以前他不是有寄明信片过来吗？你记得吧？”
光凭一张明信片，就要支撑起一个男人在南极开采石油的弥天大谎，多年之后沢田纲吉再回想起来，简直无法想象母亲究竟有多大的勇气。女人的眼神坚定到理所当然，仿佛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所有事情都如她所言，运行顺畅。小男孩于是扭过头，不再说话。夜晚的樱花在他眼前落下。
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戴眼镜的哥哥过来招呼点单。沢田纲吉一直低头不吭声，站在旁边的青年挑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再回来时，男孩的面前多了一碟菜。
他抬头，青年正帮他们调火，看也不看他：“精神不好就多吃点，小孩子别总苦着脸。”
小男孩于是动了筷子，菜和火锅都很好吃，整个人胃里暖融融的。
他们吃完，离开飘着樱花的小公园。时间还早，可以慢慢走。沢田奈奈一直牵着他的手，不太用力，却从不松开。
春日的夜晚，月色好到不可思议，他们一路唱着歌回家去。
「五」
——只是。
有什么悄悄地改变了。男孩正在远离自己曾要走的那条轨道。对父亲的憧憬和幻想，对朋友的期望，这些都一点点消散殆尽，甚至连对自身的认同也开始逐渐远去。
至于沢田奈奈是否察觉，他不知道。
「别人给的盾」
那一年他升上国小四年级。几年来父亲从未在学校门口出现过，更不用提恳亲会与合唱表演。不知何时起，“沢田纲吉没有爸爸”的话开始流传，都是小孩子，偏听偏信的年纪，谁也不知道这在多少人心中成了事实。
他没有成为众矢之的。电视里常常会演，失去了家人的孩子被周围人欺负，这些孩子又总会变得很厉害，有那么一天，光彩照人地回来，原先所有欺负他们的人都不敢再说话。可沢田纲吉没有，倒是偶尔遇到恶言相向的人，但他没有被按倒在地，也没有被推下楼梯。更多的时间里，大家对他反而相当小心翼翼，令人更容易多想。
是有那样的时候的。大扫除收拾教室时，没擦过玻璃的沢田纲吉和其他男孩凑在一组，拿着布子看同学们忙上忙下。他感觉自己没用，说自己想试着帮忙，得到的回答却是：“没事没事，你是沢田嘛。”
毕竟你是沢田。
他僵住。
不是所有人都会直说，可他却从大部分人身上感觉到了多余的同情。没有父亲成了别人强加给他的挡箭牌，学习不好，做不来事，性格内向，这些都没关系——谁让他没有父亲呢。而更糟糕的是，他没有卸下盾牌的力气。
沢田奈奈是怎么教他的？
自然就好。
没有特长，没有成绩，没有骄傲的背景。他没有可以使自己强大起来的东西。沢田纲吉总是因别人的同情而过分敏感地产生苦恼，可真正让他苦恼的，是他没有反驳这些同情的资本。他只能努力回想，妈妈是怎么说的？
“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哦，因为大家都是好孩子。”
“要是他们说了什么阿纲不喜欢的话，也不可以吵闹哦。偶尔假装成别人想一想，万一他们说的其实是对的呢？”
啊，就是这个。
于是他只能露出愧疚或腼腆的神情，向大家说对不起，从不和任何人生气。
可在家里，那又是另一种样子了。
暑假到来的时候他常待在家里，沢田奈奈买来了好吃的西瓜，他一人抱着半个，坐在电视前。母亲在阳台上搭衣服，这时忽然下起了太阳雨，给她整个人附上一层银光闪闪的幕景。沢田奈奈看向院子，有点开心地感慨：“狐狸嫁新娘啊。”
“……什么？”沢田纲吉从客厅探过身子。
“太阳雨，那是狐神在嫁新娘哦。”她总能把这种话说得极有信服力，“这种天气可不能在外面乱跑，会冲撞到神明的*。……不过话说回来，阿纲平时也不和朋友们出门玩吗？”
男孩咬了咬勺子：“不去。没人一起去。”
“这可不行啊，朋友是人生重要的一部分，要好好对待才行。”
他沉默一下，垂下眼睛：“我什么都不会，没人愿意和我在一起的。”
“说什么呢？”
沢田奈奈搭完衣服，走回客厅，在儿子面前俯下身。看见小男孩的表情，她揉了揉对方的头发，笑容里居然有点严肃：“阿纲不是什么都不会，而是有很多没有表现出来的能力。我可是妈妈，绝对没看错的。”
“……哦。”
他点头，却并未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而且自那以后，沢田纲吉再未说过这个话题。
「他学会的」
所谓能力，究竟是指什么呢。
沢田纲吉试着去想，却怎么也得不到答案。
早在幼稚园的时候，有家长和母亲说，他们家的孩子获了画画的奖，可沢田奈奈却只是手把手带着他画小人、房子和花，告诉他一个家应该怎样才温馨。
后来他上了国小，沢田奈奈比其他母亲都要年轻，站在人群中，自在开朗得像个小姑娘。这本是好事，却给老师们留下了不靠谱的印象，想辩解都难。
他自认为不够聪明，家里要求不高，自己也不努力。每次成绩平平，拖着成绩单站在家门口，还是看到母亲做了丰盛的晚饭等自己。若见到他有进步，沢田奈奈甚至还会夸奖两句。每天都是这样，过得轻松惬意。
可他还是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学会，家庭缺失竟然是自己唯一的点缀。他常常这样觉得，真是糟透了。
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失望一点点叠加。他最终还是成了一个不起眼、甚至有些颓废的少年，终日漫无目的地行走与找寻，仍旧什么也没有改变。
就这样走下去。
年岁往复，他进入了国中。
「重生的六」
国中一年级仍然与国小无异，甚至可以说，变本加厉。沢田纲吉没有摆脱小时候养成的软弱，他一开始至少还气恼于自己的怯懦，几个月后却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而自以为长大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学会取笑人了。他被冠以“废柴”的称号，还在原地止步不前。沢田纲吉从不和母亲说这些，而她到底知不知道，则又是另一回事。他的成绩越来越差，母亲为他收拾房间时总找到掖藏的试卷，每次上面的数字都会糟糕得更加登峰造极，可不知为什么，沢田奈奈还是不生气。她只是简单批评一句自己的儿子，却如蜻蜓点水般，过后便不再提。
母亲一再纵容，沢田纲吉自己也没什么积极性。同学们认定他是废柴，他便也真就以为是这样了。
他的国一便是这样。消极的、懈怠的、灰扑扑的。
沢田纲吉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持续多少年。
——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从楼梯上摔下去，落在一个小小的身影前。那人用绿色手枪抬了抬帽沿，意味不明地对他笑：“Ciaoす。”
那一瞬间定格成所有故事的起源。
「七和八」
很多次地，不同岁数的沢田纲吉曾问过母亲同一个问题：“究竟为什么要给自己找Reborn做家教？”
沢田奈奈永远是露出理所当然的微笑：“刚好看到了而已啊。”
十四岁那年，沢田纲吉终于知晓了父亲的职业。某个遥远国度里黑手党家族的门外顾问。这答案似乎比南极的石油工程靠谱些，可曾经有过那么一瞬间，他倒宁愿相信那个男人真的只是在南极开采石油而已。
因为他的生活从那时起，地覆天翻。
他有了一大堆新朋友，家里住进了许多奇怪的人，被强行授予了不容推脱的责任。沢田纲吉本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毫无长处的废柴中学生，可变故太快，他也不得不跑起来。全是过去的自己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指环，属性，家族，原本那么陌生的词，终究还是不得不熟悉起来。
而在所有的风生水起中不为所动的人，就是沢田奈奈。
变故发生的那段日子里，母亲依然耐心地做着每一件事。收拾好所有人的房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花朵按时浇，衣服照常洗。沢田纲吉常常在早上睡眼惺忪地下楼，看到母亲把刚煎好的鸡蛋放在餐桌上，蓝波没完没了地制造着杂音，一平在旁边踹了他一脚，顿时小孩子们鸡飞狗跳地乱作一团，列恩适时变成了枪，拿在Reborn手上。
……啊啊，是梦，一定是梦。他颓废地想。
大多都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他突然就承担了超乎常人想象的责任，恐惧和不安起初几乎要将男孩压垮。
可是仍然是有那样的时候的。
沢田奈奈洗完衣服，端了茶和点心到客厅里。蓝波和一平在身后打闹，碧洋琪似乎还在为自己没能帮忙做饭而叹气。母亲端着茶，望向院外，语气轻快惬意：“天气真好呢。”
沢田纲吉就在她身后站着，也抬头看看，内心被某种柔软又安闲的情绪一点点填满。
是啊，天气真好。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哪怕被莫名其妙送到未来，又和过去的亡灵对打，只差宇宙人和哥斯拉就可以集齐全套剧情，一向怕麻烦的沢田纲吉还是跌跌撞撞地成长起来了。得到了指环的认可，与父亲好好较量一番，谈到家族的话题时不再逃避，交到很多朋友，并想要和他们一同战斗，在关键时刻保护大家。似乎也终于是成了个还算合格的继承人。——狱寺说过，十代目的了不起之处一般是看不出来的。
那时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母亲的话。
究竟是哪里了不起呢。
可他始终没来得及明白。冬去春来，国中时代转眼而逝，他要离开了。
去意大利，父亲所在的地方。
「相册」
去机场的那天，碧空如洗，大家一路上同往常般吵吵闹闹，可到了大厅里，该哭的人却都哭成了一团。沢田纲吉也觉得鼻子泛酸，可周围的人都这么消沉，自己也跟着哭实在不太好。他只能吸着鼻子四处看看，回身时发现沢田奈奈正微笑着望向自己。
“……？”他望回去。
母亲和往常一样语气轻快：“阿纲也终于长大了啊，要成为了不起的大人哦。”
他愣住，然后重重点头。
到了要走的时候，蓝波忽然抱住沢田奈奈，哭着不肯放手，母亲俯身拍拍他的头：“这可不行哦，蓝波，大家都在等着你呢。”其他人也凑上去拉，七手八脚地终于抓住了小男孩，母亲在人群里笑着挥挥手：“阿纲不可以哭哦，要好好保护大家。”
男生眼圈一红，死命忍住：“嗯，我知道了。”
在他终于抵达巴勒莫的那夜，沢田纲吉独自一人收拾着房间。母亲为他整理的行李箱塞得满满，他把卷好的衣服一件件掏出来，忽然在夹层摸到一个硬壳的东西。
拿出来，是一本相册。
自己应该没有拿这种东西才对。他心生疑惑，一页页翻开。里面是从小到大的各种照片，有自己，有大家，有时候甚至有父亲，还有更多更多的，母亲的笑脸。最后一页上是他们最近的合照，以及沢田奈奈写上的“加油哦”。
啊啊，妈妈又在擅自做这些事了。
这样想着，他却把相册放下，脸埋进膝盖里，一个人哭起来。
「九」
一晃好多年。
他遵守约定，不再哭了。
「十」
沢田纲吉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他学会了又快又准的枪法，迎击敌人的体术，缜密沉着的布阵，以及笑里藏刀的威胁。他个子长高了，从孩童的外壳里脱出来，变成面容俊朗、体格偏瘦却毫不孱弱的青年，这是多年前的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道路。
师长们比以前还要严格，他不敢犯错，也不能犯错。可于一个在安逸环境中生活了十几年的少年而言，总有些是他难以接受的。记得第一次开枪的时候，他在Reborn的责令下犹豫了很久。为什么要争斗，为什么要互相伤害——沢田纲吉想不明白。他以为自己应该早已经接受了既定的道路，可他还是想不明白。
幸好还有什么没有变。极少的时候他会给沢田奈奈打电话，或者用视频聊天。有时母亲那边正是上午，她总会反应极快地让沢田纲吉快去休息，那时男生便会一脸无奈地回话：“担心过头了啊。”
只有在这里。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回以前的感觉。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坐在电视前抱着西瓜的小男孩。
过新年的时候他会回并盛，大家在家里一起办了热闹的聚会。母亲做了很多好吃的，看上去和以前并无两样，红白歌会一如既往看到很晚。
沢田纲吉在门口遇到了邻居，对方一脸惊讶地拍拍他：“沢田家的小伙子都长这么大了！人也是越来越俊，去了国外就是不一样。”然后又笑眯眯地补上，“而且你妈妈看上去还那么年轻，真羡慕啊。”
他礼貌地笑笑，心里却闪出一个念头：妈妈本来就很年轻啊。
是啊。二十岁就生下他的沢田奈奈，在其他母亲里实在显得太过年轻了。她的大部分青春时光都早早地给了自己的孩子。沢田纲吉进院门时，看到母亲正站在院子里给花浇水，哼着歌，系着粉色的围裙，短发整整齐齐像少女一样。于是他笑起来。
所以他可以不怕，哪怕知道前进的每一步都踩着血污，学来的一身都是尔虞我诈的本领，只要想到有个人在落满阳光的院子里哼着歌等他，他就会努力不去害怕。
那是他仅有的、狭隘却充实的安慰。
「“普通”」
沢田纲吉十八岁那年成为了彭格列的教父，超过了他师兄迪诺创下的记录。他从九代目手中接过了冠位，尽管备受争议，却还是成为了令许多人尊敬的首领。
他被众人评价为“天真”，却又受到部下尊崇。几年的训练也没能打磨掉少年天性，沢田纲吉内心深处仍是那个宽容、善良、好脾气又重感情的十五岁男孩。在阴霾笼罩的黑手党世界，他的确显得格格不入。
别人所不知道的是，在继承式之前，他曾与九代目有过一次对话。那时他问：“为什么您会那么坚持让我当继承人？我应该只是个普通孩子才对。”
九代目的笑容是温和慈祥的：“纲吉君，你还不明白吧，你所谓的‘普通’，对于很多人来说，可从不意味着普通啊。”*
“……是、这样吗？”他皱眉。
“现在不懂也没关系，慢慢来吧。”老人摸了摸手杖，“只是纲吉君，哪怕当了教父之后，我也希望你能一直保持现状……但愿如此吧。”
九代目说话时，神色安定平和，眼睛却望向某个未知的、遥远的地方。这位老人究竟看到了什么，一旁的棕发青年似乎隐约能够想象，却又无法确切作答。母亲的叮嘱在脑海中闪过，他沉默了几秒，最后轻轻微笑起来：
“我知道了，您放心吧。”
只是，希望多年之后，自己也能够作出同样的回答吧。
「罪」
知道与敌对家族发生冲突时，沢田纲吉并未准备有太大动作。第一次，自他当上教父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紧张之下，他暂且还是采取了保守政策——说得难听点便是退却了。而到他真正下定决心，准备反击，那已经是在家族一些成员的葬礼上。
那些人中有几个还只是孩子，他们甚至比沢田纲吉都要小，却早早失去了迈向未来的机会。在第一次的冲突面前就犯错，哪怕年轻也不该得到宽容，沢田纲吉理所当然地听到了身后的议论声，他只是低下头，看着墓碑前的白花被雨水打湿。青年感觉到手上的指环凉得人心悸。一世当年是怎么想的？他该怎么做？
只有雨落在伞上的声音。
他听到部下对自己说的话：“他们都是忠于彭格列——忠于您的好孩子。请您务必、谨慎作出决断。”是有谴责意味的。
——“阿纲不可以哭哦。”
——“要好好保护大家。”
嗯。我不会哭，我会保护大家。说好了。
他仰起头，空气中满是风雨气味。
“我知道了。”
「十一，与答案」
沢田纲吉在米兰大教堂前停下脚步。
正值冬季，天空清澈高远，干净得仿佛对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事件已经解决，没有大动干戈，沢田纲吉思量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他所坚持的方式。这也算是对他上任以来的第一道难题作出回答。
时间还早，也没什么要事，他可以再在这里耗一会儿。已经快要到圣诞节，街上的人逐渐忙碌起来。沢田纲吉把手揣进风衣口袋，四处走了走，广场上也有些游客在。忽然有个声音叫住他：“先生，要买花吗？”
沢田纲吉扭头，看到一张圆脸，和太久没有修剪，已经长到肩膀的短发。是个穿旧红裙子的女孩儿。广场上独自停留的人不多，若要卖花的话，找成对的人搭话似乎才更合适。他为这奇异的笨拙笑了：“来一枝吧。圣诞快乐。”
女孩递给他红色的玫瑰，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圣诞快乐。愿上帝保佑您，先生。”
沢田纲吉望着女孩跑开的背影，未经打理的发梢一翘一翘，他想起了母亲。
想到遥远地方的家人，青年内心逐渐被柔软却带着酸涩的情绪涨满，他仰起头，笑了笑。在来这里之前，他和其中一位去世的家族成员的母亲见了面。对方尚且还算年轻，对于黑手党的世界了解不深，大概也有其他家人在努力保护她的原因在。沢田纲吉和她道了许多遍歉，女人只是摇摇头，为他倒了杯茶：“那孩子很喜欢您。”
“……？”
“详细的事情我不知道，不过，那孩子很喜欢您，和我提过好多。”女人看着他，目光里尽是克制隐忍，“我无法做到说‘没关系’，但是可以的话，请您不要再道歉了。”
回想起刚才的对话，沢田纲吉站在广场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忍不住出神。
愿上帝保佑您。
他们都是忠于您的好孩子。
你所谓的“普通”，对于很多人来说，可从不意味着普通啊。
究竟是哪里值得这些呢。
他想起小时候，公园里的樱花好漂亮，邻居家的阿姨总给他点心吃。火锅店打工的哥哥看着很凶，可每次都耐心地帮他拌调料。幼稚园的老师对于他的家庭从来不多说一句话。还有妈妈。
他想起在他对世界一无所知，混沌又懵懂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在身后托着他，教他走路。那双手似乎还是一双少女的手，轻轻向上使劲，那么柔和，坚定，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他也不用再害怕任何事。就算跌倒也没关系，那双手会把他扶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土，然后传来温柔开朗的声音：“没事的，没关系，别哭了。疼也不怕哦，继续往前走就会好了。”
没事的。
没关系。
别哭了。
疼也不用怕。
继续往前走就好。
啊，是这样啊，就是这个。
这就是他寻找了那么久的答案。
沢田奈奈，她没有教给儿子那么多东西。他不会唱歌，不懂画画，算数算不对，个子和说话声都小。可是那也没关系，母亲教给他的，是更重要、更了不起的事。是让他学会温柔，善良，心怀宽和，真诚对待周围的每一个人。是让他永不放弃为人的尊严和希望，一直坚强地走下去，然后成为了不起的大人。
“阿纲不是什么都不会，而是有很多没有表现出来的能力。我可是妈妈，绝对没看错的。”
妈妈啊妈妈。
他最亲爱的妈妈。
是因为什么而一直没有注意到呢。
「手」
那是很小的时候的事了。
下暴雨的夜晚，电闪雷鸣，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翻滚。他被雷声惊醒，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这时候，门忽然被人打开，下一刻轻轻探出了母亲的笑脸。沢田奈奈看到他醒着，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为儿子捋了捋头发，然后握住他的手：“没事了，不害怕哦，快睡吧。”
他听话地闭上眼，风雨似乎在一瞬间离两人很远，小男孩感觉到母亲就在身旁，居然真的很快睡着。
可是很多年后再想起，沢田纲吉却忽然明白过来，母亲其实也是害怕的吧。
她也是害怕的，丈夫常年不在家，只她一个人在雷雨之夜醒来，便去找那年幼到不足以支撑她的孩子。可她'最终还是露出了笑容，拉住儿子的手，说没事了，天空一定会放晴。
就是那双手，拉着他走过无数条街道，无数片樱花林，无数个春夏秋冬。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十二」
沢田纲吉抬头，意大利的天空澄净温煦，他闭上眼。
周围传来行人谈笑的声音。
又一年要到了，曾经的少年终于长大成人。
该回家了。
「春夏秋冬」
鞋踏上台阶。沢田纲吉在家门口站定。
一切如旧。花草打理得很好，阳台上可以看到晾着的衣服，房子干净如新。空气有点冷，但很舒服。
而里面的人呢，她也还会和往常一样吗。
青年伸手，按下门铃。
脚步声很快传来，大概是跑过来的。静默了一秒，然后门被打开，露出母亲的身影。
以及笑脸，多少年都没有变过的笑脸。
“……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来。”
那是他的，春夏秋冬。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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