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泪倾城（全三卷）

　　第六章

　　冥蒙之中，红光开裂，上青下黑，天地始分。天地间自然生成正戾二气，二气相持不下，后分化作人形。
　　戾气化身女子，名月姬，明眸皓齿，白足黑发，披梦泽烟纱，佩合欢金铃，妖媚无双。然而术法狠毒，以吸食活人精魄修行，日坏生灵数百，所过之处怨魂盈天，更筑九星台干绕日月，妄图操控天地命数。
　　正气击之，战百日，终于镇压其于金刚轮周围三千弱水之下，日月始重复光明，怨魂得以往生。
　　可惜经此一战正气也已然衰竭，为防犯戾气的化身月姬苏醒再度为害，在正气最后即将消散时，他生生一分为二。先于一片黑暗中借彼岸花，忘川水形成暗，名曰永夜，后于黑暗中射出光明，借七明芝，沧海泪形成明，名曰晨羲。
　　最后，转移完全身法力之后，正气幻化的身形也行将散灭。在金刚轮弱水环绕，凡鸟不渡的山顶，他瞑目而逝，终成一缕轻烟消散风中……
　　世人尊称他为焱皇……
　　……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此时的烟霞宫中，至高的凌云台上，静静地立着两个身影。
　　天帝默默望着远方地平线上冉冉落下的夕阳，目光苍凉。有多少年了？再没有听人叫过他的名字，以至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他有个名字，叫晨羲。
　　他和永夜，就是后来的魔界圣君，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算兄弟吧？而且还是孪生兄弟。但是他们，又是怎样陌生，怎样距离遥远的一对兄弟啊！
　　月姬刚刚被镇压在弱水下时很不安定，不断冲击封印。那时的夜魅与他是齐心携力的，明暗之力合璧，竟丝毫不逊色与昔日焱皇的混沌正气的力量。渐渐地月姬不支，弱水金莲生出，这青绿柔嫩的枝条标志月姬终于放弃。
　　没有了共同的敌人以后，性格迥异的兄弟俩矛盾越来越大。是啊，他们本就是明与暗，明暗又怎么可能和平共处？不知道焱皇创造出他们二人的时候有没有料到会如此，或者料到了，只是无奈别无选择。
　　永夜喜欢什么，晨羲必定讨厌。晨羲欣赏什么，永夜也必定不耐烦。真的，他们也不想这样的，想想如果焱皇在天有灵，看到他们这样难道会不伤心么？他们真的努力过，想要好好地在一起，就像凡界无数兄弟一般亲切友 爱。那么多平凡的人都能够做到的事，但，他们到底还是没能做到。
　　分道扬镳，走到那一步终究是无法避免。
　　晨羲什么也不愿多想，他找到一处与世隔绝的清静地方睡了一觉。这一觉他睡得很沉，还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他和永夜只是凡界的普通人，有爸爸，有妈妈，他们四个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不会生火的法术，他就每天一大早出去砍冒冒的一担柴回来，没有唤水的法术，永夜就每天从河里挑满满一缸水让大家用。一次他在砍柴时不小心弄伤了手，永夜温柔的亲吻，吹抚他的伤口，他立刻就不疼了，比世上什么疗伤的法术都管用。
　　从有一天开始，永夜突然不再回家了，他有了爱的人。晨羲很伤心，他不相信别人告诉他的，每个人长大了都终究会遇到一个生命中注定倾尽所有守护的人的话，他出发了，他要找寻永夜，接他回家。
　　然后，他遇见了那个人，预言中他将倾尽所有去珍爱的人。他沦陷了，世间一切他都再顾不得。
　　生活中那些锁碎的事情好像都变成了一颗颗甜蜜的糖果，让他吃在嘴里不肯醒来，让他最终醒来的时候眼角凝着一大滴迟迟不舍落下的泪珠。
　　醒来后，晨羲才发现世界的变化很大。他不确定自己睡了多久，这期间，永夜已经建立起了他的魔界王朝。建立一个强大的魔界王朝一直是夜魅的梦想，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永远不会甘于平淡的，置于人群中自然而然便光芒万丈，接受崇拜接受得心安理得。
　　在永夜建立的魔界王朝中，圣君之下是永夜认的义弟，黄泉之主非天修罗，然后是地狱七君主各司其职，毒圣幽冥，魔术师贝鲁，怠堕公爵，傀儡师苏摩，暗影噬，龙女那伽和止杀魔颜。魔界的统治体系俨然已经十分稳固完善。
　　之前晨羲从来没想过要建立神界的，但在那种情况下，为了维持明暗平衡使人间免于动荡，他就像个一心只想求清闲的隐者，迫于肩上的责任不得不坐在了另一把王者的椅子上。
　　因此神界的统治体系的中心相对简明，天帝之下仅设四位天君，东天青龙，西天白虎，南天朱雀，北天玄武。至于天妃之位，则是在神界建立后很久才有的。
　　东方古国有破军名将罗煊，忠诚睿智，从无败绩，四方部族望风归顺呼为天将军。但当统治者升起野心，要求他出征无理的战争时，他坚决勇敢地说不，在他陷入诬害后天帝救出了他，以他为守护之东天青龙。
　　西方泽部有勇士嘉布，因心爱之人死去，而自尽追至黄泉，勇斗黄泉幽冥使者，阻断奈何通路，惊动黄泉之主，非天感于他痴情而且勇气可嘉，遂许他与爱人还阳。西方勇士为爱而死又为爱而生，天帝以他为战斗之西天白虎。
　　北方雪原有智者慕湮，卧于冰洞，瞑想七年，参悟天地秘密。食冰饮雪，尝尽无数艰辛终不放弃，而后竟然真的将明暗消涨，日月运行的规律了然于胸，天帝以他为智慧之北天玄武。
　　但是速度之南天朱雀的位置，却仍旧空悬，始终没有找到适合的人。
　　就在那时候，突然从魔界传出了消息，圣君难得地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欢迎魔界的第三个主人，掌管幻境的伽楼罗王，地位在七君主之上，而就在不久前，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幻境天的主人还是一个柔弱的凡人。
　　要说没有好奇也是不可能的，晨羲知道永夜在与修罗结拜的时候都低调行事，而这次竟然如此高调张扬，说明什么？高兴抑或是……重视？但作为神界的王者，他并没有明白的过多的表示兴趣，仅管听说凡是见过他的人都坚称他决对是三界第一美人。
　　呵，这就是他能以一介平凡之身让你这般看重的原因么？晨羲没再多想下去，其后那个伽楼罗王也基本上都呆在他的幻境天里，几千年过去了，天帝与上位神族居然对他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谁知，一但见了，竟是那样惊心动魄。
　　萧曲，菊花，还有那赏菊的少年。晨羲的心像是猛然被撞击了一下，与君初相会，疑是故人来。第一个念头，这个人就是他寻找很久仍未得的南君朱雀，而第二个念头，却是这个人一定就是魔界中以神秘和绝美闻名的伽楼罗王，倾城殿下。
　　有时候，直觉，真的可以准确得可怕。而且，世间可以让见惯无数美人的天帝陛下惊为天人的人，似乎也确实不用作第二人想。
　　多么可笑啊！终于有一次他和永夜不用一个讥笑另一个没眼光，而另一个再嘲讽一个缺品位的时候，竟然是因为他们爱上了同一个人！
　　而这，偏偏是世上唯一一个纵使兄弟也无法分享的东西……
　　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往事的回忆使天帝的脸色柔和了许多。他没有回头，却对身后的人问道：“你的意思是朝颜最后是想通过碧穹御空告诉我，一些关于天生戾气动静的事？”他轻轻点了点头，“也难怪，牵扯月姬，的确非同小可。”
　　站在他身后的，正是北天玄武，从前北方冰原上的智者慕湮，如今神界掌握水之智慧力的一方天君。他轻叹一声，然后说道：“陛下可还记得上一代星占，星占玲珑最后为我们揭示的预言？”
　　天帝目光闪烁，“那一天真的已经越来越近了么？可是……”
　　“是的，那一天已经快来了。”想起朝颜为此吃的苦，玄武心情沉痛，他一字一字认真地说，“臣并不怀疑陛下与魔界圣君在关健时刻可以以大局为重，臣担心的是……不知陛下如何看朝颜在碧穹御空的最后一个境头，那一滴血。”
　　“血？”天帝皱了皱眉，然后突然眼中精光大盛，“你是说化戾之血？！”
　　昔年焱皇虽然封印了月姬，然而他也知道这道封印终有一日会随时间流逝而逐渐失效，月姬苏醒的话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明暗之力与天生戾气同归于尽么？！不！明暗的力量是关系三界平衡的，是牺牲不起的！好在焱皇临终为后世指了一条出路，那就是化戾之血。
　　何为化戾之血？又如何获得?可惜的是焱皇留下的指引非常模糊，仅说了一句：交汇明暗，得化戾之血，可制月姬。好不清不楚！可能世上真的没可能有万能的存在吧？即使焱皇也会有看不太明白的东西，或者看清楚了却不能说太明白的东西。
　　“弱水金莲花开，戾气破出，神界天阙迎来——”玄武轻声说到这里，猛然想起什么，生生顿住。
　　心中一动，天帝沉吟不语，朝颜碧穹御空的画面又一次在他眼前回放。
　　一片美丽的冰原上，静静沉睡着一个清丽雅致的身影，一明一暗两道光芒在他的身边纠缠，然后攸忽钻入他体内，他的指间凝出一滴鲜血，这滴殷红的血滴在白雪上，煞是好看。
　　“慕湮，你觉得那个少年是谁呢？”天帝低声询问的声音没有多少疑惑的语气，感觉好像他已经猜到了答案，只是自己再问自己罢了。
　　“臣揣测，是，倾城。”玄武在后面清清楚楚地看到天帝身躯的震动，他知道，天帝的心中所想和他的答案一样。
　　碧穹御空的最后一幕：原来，这滴血是躺在一片洁白中夹杂着丝丝的红的羽毛上的。这滴血，原来，
　　羽毛，还有比这更明确的暗示么？本是魔界伽楼罗王，后又一度成为神界南天朱雀的倾城！羽毛与少年连系在一起，而且同时与神魔两界关系密切的人，除了倾城，还有第二个人么？！
　　“朝颜她大概也是想让我们看清楚的，只是她身受重伤，灵力不支，因此画面到最后才会结束得那样仓促。”玄武叹气。
　　“难道她就不可能是因为有所顾忌，所以有话也难以言明的么？”天帝蓦然转身，紧盯着玄武，冷冷地说，“我听说在朝颜不顾一切强行碧穹御空的前一刻，天妃去了占星宫！”
　　一惊，玄武竟立刻跪下，对天帝肃然道：“陛下圣明，只是此时还不宜责备天妃。”想起朝颜，心头大痛，但他深知这件事的重要，不能被自己的私情左右。
　　天帝不以为然，眼底怨忿之色渐渐加深。
　　看得玄武暗暗心惊，他自然记得当初为了那个人天帝是怎样痴狂，怎样倾其所有地爱慕，而后来又变得怎样阴羁莫测，天帝的性情早已今非昔比了!目下他只有用最最冷静的声音提醒天帝：“星占玲珑的陛穹御空的内容，陛下莫要忘记啊，两代星占都是为此牺牲，尤其是朝颜……”绕是再强迫自己冷静，说到朝颜的名字，智慧之神还是忍不住目光一黯，“陛下……”
　　果然，听了这几句话后，天帝脸上慢慢现出疲惫来。强大如他，有些事，有些时也无奈只能身不由己。
　　看着这样的天帝陛下，难得一见的脆弱流露，玄武突然很想走上前抱抱他，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曾经，在自己僵卧瞑想的那个冰洞中，天帝的出现，周身流溢庄严神圣的光华，他的俊美照得慕湮几乎无法睁眼。
　　现在，天帝陛下身上的光华已经那么微弱了么？
　　风过，玄武定定看着天帝目光凄惘，似是无意识地伸手拉了拉衣袖，原来神界至尊的身体，也是会在傍晚的凉风中无助地瑟瑟发抖的么？
　　“爱卿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吧!我，并不是个不明理的人。”天帝是从不自称朕的，大概与他淡泊的本性有关，他的声音越温和越叫人心酸，他说，“我想一个人走走。”说完，他独自一步一步走下凌云高台。
　　“臣送陛下。”玄武站起身，恭敬道。
　　天帝的身影慢慢看不见了，玄武抬起头，走到台边，望向辽远天际。
　　朝颜，你放心，你让我答应的事我一定会努力作到的。玄武在心中默诵，而且，天帝陛下是个英明的君主，他不会容许你，星占玲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你们白白牺牲的！
　　朝颜……
　　“你真的要那么做？！你可知道如此一来你要受多少委屈和折磨？！”玄武闭上眼，那双眼睛，百年前那双焦虑得布满血丝的眼睛，真的是他的么？再睁眼，泪不可止。
　　“是的，玄武大人。”红衣如朝霞的女子，姣美的脸上是足以让任何人垂首的决心，她勇毅的目光无人可以直视，她说，“我只能如此，请玄武大人不要以朝颜为念！”
　　转过身去，玄武发现自己竟然在微微颤抖。“不……”他的声音什么时候居然变得那样软弱了？
　　“慕湮……”是朝颜的声音！玄武惊愕回头，她笑着，晚霞映着她的笑容，她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耀眼，光彩夺目！至少那一瞬间，至少在玄武的心中，她才是三界第一美人！“你，别任性好么？”
　　别任性，好么？
　　作神就是那么可怜么？连天帝与圣君都会有不如意之事，何况他，何况……他们。
　　当她身中血咒，被关在下有禁制的玄铁笼中，她仍是笑着。天妃明霞怨毒的眼神刺痛了他的心，鲜血淋漓。风中有她的声音在回荡，“没关系的，我本来就没有身体，我只是聚合的灵气罢了，不疼，我不疼的，你不要担心。”
　　不要担心啊……
　　“朝——颜——”
　　想着想着玄武的目光逐渐热切，看着夕阳温柔的脸迟迟徘徊，似是不舍落下，他喃喃出口：“朝颜，你放心吧！朝颜，走好，朝颜……”语音最后，忽然哽咽。
　　彼时天边，白日正依山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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