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泪倾城（全三卷）

　　第十二章

　　“修罗。”那个人如此叹息，“你真让我失望啊！”云淡风清，却足够将最坚强的面具击碎。
　　失望？哈哈，失望！
　　“就是这一句失望么？我还以为你会恨我的！原来只是这一句失望……”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摇晃，他宁肯得到恨，也不愿仅仅得到失望！
　　真是，多么讽刺！那个人已经把爱全部给予了倾城，而对他，即使恨也是吝啬！
　　银发覆盖着他的侧脸，这发，便是为他一夕而白的，幽深的碧眸中痛苦流动，整整三百年岁月间，深切注视着淡兰色冰快中沉睡的永恒容颜的，正是这一双眼。
　　黄泉之主低沉地笑了两声，笑容十分苦涩，忽然他脸色一变，一大口鲜血再也压抑不住，呕在雪白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非天陛下？！”在坐上位魔族纷纷惊呼，只有止杀魔颜苍白着脸庞无力地斜倚靠背，而毒圣幽冥则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像是思绪正神游天外，全不在此地一般，唯眼尾那粒盈盈欲堕的红痔似乎更加鲜艳了些。
　　渐渐的，圣君永夜冷酷的眸中也露出了藏得很深的疲惫忧伤。看着这样的修罗，已然备下的狠心话忽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曾记得奈何桥畔初识时，彼岸花开，如火如荼。彼岸花的香味，清爽而透出凉薄的苦，同永夜的气息出奇相似。这当然不用奇怪，想昔日焱皇便是用七明芝，沧海泪作明之晨曦，以彼岸花，忘川水为暗之永夜的。
　　彼岸花，可以说就是这魔界至尊的母亲，躺在彼岸花丛的怀抱中，永夜感到少有的轻松惬意。
　　而一睁眼，便看见了一双纯净又凌利锋芒的眼睛，正从上方好奇的望着他，长长的青丝垂下，扫得他的脸痒得只想嚏喷。他微笑着拨开他的发，那双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挑衅，顿时衣袖飞扬，彼岸花花瓣漫天起舞，奈何桥边两个绝世高手惊天一战，一个悠哉游哉，只图玩笑，一个步步紧逼，存心堵气。
　　万载光阴，魔界圣君与人相逢情景可称震撼，使他留下了深刻映像的，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初睁开眼时，看见晨曦。世界都是完全的黑暗，黑暗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后来就在那黑暗深处，后生的光明终于逐渐壮大，从光中走出的年轻男子，眉宇间刻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孤独，看到他，永夜有种说不出的欣慰。
　　第三次，是意外经过岛国绯真的上空时，火光中倾城默然望天，欲哭无泪，只一瞬间便成就了永夜万年仅仅一次的怦然心动。他怀抱昏迷的倾城，一吻情不自禁怜爱至极地印上少年冰凉的额，少年神情痛苦，脸颊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但那不是泪，而是刚刚涛天巨浪溅上去的水。
　　还有一次，就是在与黄泉之主不打不相识的时候，旋转上升的血雨一般的花瓣中，雪衣翩翩，乌发碧眸。修罗薄唇轻抿，修长斜飞的凤目闪烁着既倔强，又佩服，反正绝对不会轻意妥协的光华。那时谁能够想到日后他们之间，会有数千年的纠结呢？
　　修罗，就应该是那样子的，是锋芒毕露的宝剑，是自由恣肆的风，谁都无权掩盖他无拘无束的魅力，包括他！
　　现在，他的白发，是那个时候一夜形成的，冰冷又绝决的色彩。他居然接受了天妃明霞的条件，胁迫黄泉，陷害朝颜，多少无辜的生命因为那一句“血洗伽楼罗，不留活口”的命令而灰飞烟灭。因为他恨，时过境迁，他已然学会了恨！
　　这样的修罗，无疑是会让人心疼的。
　　就是这一句失望么？我还以为你会恨我的！原来只是这一句失望……
　　看着修罗衣襟上殷红刺目的血，永夜在心里说，他没有理由去恨修罗，因为所有人中最可恨的那个，便是他。
　　尤其是想起倾城的时候，想起倾城在伽楼罗宫中遍体鳞伤的样子，纵使压抑不住痛苦的呻吟时眼神也是冷漠的。倾城，从来未将心给他，而他，也从未想再试图接受其他的心。
　　世上有的爱，只此一份，便是海枯石烂，便是无法回头。
　　他是。修罗也是。
　　什么样的日子？如果和你在一起，什么样的日子都好……
　　碧眸痴痴地望着王位上黯然的圣君，对唇边的鲜血，修罗似乎浑然不觉。他沉默了这么多年，甚至当年在永夜亲口承认“我何只喜欢他？我根本是爱他”的时候，也依然藏在心底的话，如今已经说出了，说出了，就再也收不回了。
　　有些东西，在此刻是注定要发生的了。
　　修罗笑了，笑得很任性很悲壮，曾经有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的梦里对他说过一句话，那个女人是众人口中公认的妖女，然而她的那一句话，他却是牢牢地记住了。
　　她在梦里对他说：“如果你注定不能得到他，那么，就谁也别想！”
　　怀着这样的心思，修罗止住了笑，很平静地对永夜说：“大概这就是凡人说的情劫吧？正如倾城之于你，正如你之于我。……哥哥，如果我现在与你告别，你是否会为我难过？”
　　“你要作什么？……”永夜皱皱眉，脸色微变，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不……”一直显得最安静的止杀魔颜站了起来，任谁都能看出他抖地十分历害。两行清泪渗出他蒙在脸上的锦帕，他哀切地对修罗说，“非天陛下，不要啊！……”
　　其余众人都还不明就里的愣着，只有永夜忽然清醒过来，怒道：“非天！你好大胆子！”
　　嗯？什么？大家一起都向修罗看去，只见修罗现在整个人笼罩着朦胧的黑气，他的笑容显得越发不真实。
　　原来是情咒，传为上古月姬所创，可以悔灭一切的情咒！
　　众人皆大惊，所谓情咒，即以元神为赌注，同某样事物连系，同生共死，一般连系的都是自己深爱的人，古来痴心人何其多？据说当年月姬就是打算下在焱皇身上，不过最终未行而已。莫非，非天陛下的情咒是系在圣君陛下身上的？众人忐忑不安地望向魔界至尊，黄泉之主一赌元神还能是为了什么呢？何况他也确实有这个实力。
　　“好，修罗。”圣君陛下颓然叹息，“好好……”
　　“哥哥……也以为情咒是下在你身上的么？”非天七窍流血，他的笑令人心酸的凄厉，“不，即使到现在，我仍然不会对哥哥不利的。”
　　如果你注定不能得到他，那么，就谁也别想！
　　是的，非天要毁灭的，不是他，舍不得啊！而是世上所有人！一个荒凉的世界，没有人了，自然也就没有人可以得到他了！！
　　修罗大笑中，全身血管暴裂，倒下的那一瞬间，是永夜飞身而起，将他接住。
　　“死在你的怀里啊……”修罗的眼睛已经被血蒙上看不见东西了，但是只有那个人的怀抱可以让他如此心安吧？手臂永远凝成一个遗憾的弧度，他只留下一声满足的叹息，“哥哥……永……夜……”
　　时间静静的流逝，圣君的泪水滴落下来，溅在非天再也不会对他说笑的脸上。
　　他一生只珍视过三个人，正好代表凡人所说的必不可少的三份感情，而他们，都相继离开了他的世界。
　　先是亲情的晨曦，与他一同诞生的弟弟，二人云霄关前一场撕杀。然后是爱情的倾城，对他而言那样重要的人，可是心里从来都没有过他。现在，连原以为就算世界毁灭也会站在他身边的，友情的修罗，也离他而去。
　　永夜把脸埋进修罗的颈窝，浓重的血腥味中还夹杂着一缕彼岸花的气息，清爽中透出凉薄的苦。对不起，我真的太贪心了，我自私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定位你们，现在失去你们，就像是对我的惩罚。
　　只是实在难以相信，你已经离去了……
　　“陛下。”永夜慢慢抬起头，见是止杀魔颜跪在面前。
　　“魔颜，不必说了，我什么也不想追究了，你退下吧……”永夜喑哑地说。
　　止杀魔颜的嘴唇，浮起一抹苦笑，他慢慢抬起手，接下了他一直蒙在脸上的锦帕，当下包括圣君在内，在场诸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他有清秀的下巴，眼睛上的锦帕只在施法时才会取下。因为凡是见到过他的目光的人都会心甘情愿任他驱使，所以有人猜测他的眼睛也许比怠堕公爵的更加迷人，否则又怎么能使人迷失心智？
　　可是现在，止杀魔颜的眼睛，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他没有眼珠!不，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黑黑的窟窿！
　　“很可怕吧？……其实我蒙锦帕是为了遮丑，”看得出来止杀魔颜的容貌，也许原本也是绝美的，“我是为了达到迷惑之术的最高境界，好有资格站在非天陛下身后，而自毁双目的……只有在施法时我的眼睛才会显现出来。”
　　他说得很平淡，可是听者却感到强烈的震撼。他说着侧开脸，看方向是正对着毒圣幽冥，他明明没有可以摄人的目光，然而毒圣幽冥却没坚持多久便避开了。
　　“非天陛下情咒所系者，是东方封印。”止杀魔颜又回过头对圣君陛下一字一字地说，“此时幻云城中，情景大概比炼狱更可怕了。”
　　四方封印，至此全部解除，原来这便是修罗的打算！圣君永夜，不说不动，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说完止杀魔颜的周身也生出淡淡的黑气，永夜蓦然睁大眼瞪着他。原来，他也用了情咒，他系的，应该是非天修罗吧！修罗已去，他自然不能独活的！元神尽散，总有个人相陪！
　　归去来兮，觉今是而昨非……
　　最后那一瞬间，永夜仿佛看见一个清丽优雅的少年，站在彼岸花丛中，回眸一笑，他的眼睛，果然是世上仅有的迷人，这便是修罗初遇魔颜时的情景么？永夜仿佛听到他说——
　　我的情劫，非天陛下之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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