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在上

　　夏岚用些许力气连拍了几下门，门很开便被人里从面打开，紧接着一张年轻的脸有些小心地从门里探出来。

　　那少年大约是十八九岁的模样，眉清目秀，身上穿着书生袍，看起来书卷气颇重。

　　夏岚认得他。

　　一般来说，祁大人在哪里，他便在哪里。

　　他名书觉，是祁大人一向不离身的随从。

　　夏岚往他身后看了看，神色有些奇怪地问道，“书觉？怎么是你？何伯呢？”

　　看守祁府后门的人向来不都是那个笑容可掬的何伯的吗？

　　怎么今日会是书觉来开门呢？

　　书觉没有立即回答夏岚的问话，他先是双手作揖朝夏岚身后的叶新绿行过礼，然后才回答夏岚，“近日天气变化无常，何伯添衣不及时便病倒了。现在是阿恒在看守后门，但是他刚刚肚子不舒服，要走开一会儿，便拜托我来帮他看一会儿。”

　　“原来如此……”夏岚点点头，又问，“你家公子在府上吗？”

　　书觉点头，“公子现在在书房。”

　　叶新绿心里稍定，她提着裙摆小心地跨过门槛，“那我现在过去找他……”

　　书觉把门打开，然后躬身退到一旁，“公主殿下慢走。”

　　本来按照规矩，他是需要为公主殿下领路的。

　　但是，鉴于这些年来，公主殿下老是会突然就出现在祁府的后门，他也曾替她领过两次路，但公主殿下在熟知路线之后，在第三次他要为她领路之时朝他摆了摆手，言她不必再劳烦他，可以自己走过去。

　　于是后来，公主殿下每次来，他都没有再为她引过路。

　　叶新绿走了两步，心里觉得有些不妥，没想到一回过头来，就看到书觉和夏岚两个人傻站在原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像是失了神一般。

　　她清咳了一声，打破两人之间的诡异状态，“书觉，我们出来得匆忙，衣裙湿了些许。麻烦你且带着夏岚到芍药处，让芍药暂且借一身衣裳给夏岚换上，衣裳的钱，我稍后再给她便好……”

　　书觉又是躬身颔首，“公主殿下客气了。我这便带夏岚姑娘过去。”

　　把夏岚安置好后，叶新绿脚步轻快地往祁易莘的书房走去。

　　祁府这里她来过很多次了。

　　从祁府后门到祁易莘书房的那一段路，在这些年里她更是走过了无数遍……就算是让她闭着眼睛走，毫不夸张地说，她还是可以准确无误地走到祁易莘的书房门前。

　　说起她与祁易莘的相识，还是十年前，也许还是更早的时候，只是，有关于六岁以前的事情，她全部都不记得了。

　　她的记忆，是从六岁那年开始的。

　　六岁那年，冬天。

　　缠绵病榻已久的德敏皇后，某天突然从床上勉力地坐起来，要宫人替她梳洗打扮。

　　彼时幼小的叶新绿不知道母后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做，但是看到母后经过梳洗打扮之后，模样再次变得明艳好看起来，她高兴得一直抱着母后的脖子不放手……

　　在她的眼里，此时母后好像也比她病着的任何的时候要慈爱。

　　她会抱着小小的她，看着她笑，看着她闹，听着她用稚嫩的声音在她耳边害羞地哼其不成曲调的小曲，眉目之间溢满了无与匹敌的温柔……

　　“母后，外面下雪了，我们去看花花好不好？”六岁的叶新绿，声音糯糯的，听她说话，会让人想起浮在小碗汤面上的软软的汤圆。

　　她话里所指的花花，是德敏皇后身子康健之前，每年冬天都会陪她去看的梅花。

　　这一年，叶新绿的愿想落空了。

　　因为德敏皇后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珰珰乖，我们就在屋里待着好不好？外面天太冷，珰珰若是出去，很容易被冻着。到时候若是不舒服了，是要喝那苦苦的药药的……”

　　叶新绿自小就害怕喝那苦苦的药汁，闻言就条件反射般地用手指捏住了自己的鼻子，抬头看到德敏皇后在笑，她也就安静下来不再闹腾，只乖乖地窝在德敏皇后的怀里不再说话。

　　母后的怀抱温暖舒适。

　　虽然有淡淡的药香，但是叶新绿窝在她的怀里，只觉得那味道虽然不好闻，但是却让她莫名的安心。

　　她的小手攀在德敏皇后的脖子上，没过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就要睡着的时候，有宫人前来低声禀告，“皇后娘娘，祁夫人和祁小公子来了。”

　　叶新绿被惊到，朦朦胧胧地张开眼睛。

　　德敏皇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替她定惊，然后朝宫人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快请她们进来。”

　　“是。”

　　“珰珰还想要继续睡吗？”德敏皇后笑着摸了摸叶新绿的小脸蛋。

　　叶新绿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揉眼睛，有些口齿不清地道，“母后陪珰珰一起睡觉觉……”

　　“母后有事，迟些再陪珰珰睡觉觉好不好？”德敏皇后的声音很轻柔。

　　叶新绿歪着头想了想，伸出短短的尾指，一脸认真，“母后，拉钩……”

　　德敏皇后于是笑着与她拉了钩……

　　祁夫人和祁小公子很快便被宫人引至栖梧宫正殿。

　　叶新绿因为依旧赖在德敏皇后的怀里不肯离去，听到行礼声时，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下首的祁夫人和祁小公子。

　　祁夫人……叶新绿有印象的。

　　她是母后的手帕交，听闻，母后在进宫前便与她交好，进宫后，两人之间也保持着时不时的往来，于是即两人身隔两地不能常见，彼此还是很亲密。

　　至于祁夫人身边的祁小公子……叶新绿还是第一次看到。

　　此前祁夫人进宫来的时候，一直都是一个人来的。

　　不知道此次进宫来，为什么会带了她的小公子来……

　　不过，祁小公子为什么会进宫来，叶新绿一点儿都不关心。

　　她眼下最关心的事情就是——母后因有话要和祁夫人说，不愿意再抱着她了！

　　自从母后生病后，叶新绿便再也没有与母后像今天这般亲密过。

　　包括父皇在内，所有的人都在和她说，“不要吵着你母后，她要好好休息。”“不要让你母后抱抱，她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好全，会没有力气。”“不要惹你母后生气，她要保持着好心情才能快点好起来” ……

　　其实叶新绿在一开始的时候并不在意这些话语，照旧是平日里怎么缠着母后的就怎么缠着母后，但是后来看到母后的脸色一天天苍白起来，到最后只能卧床养病，连抬手摸一摸她的脸似乎都要花很大的力气的时候，她的心终于开始慌了……

　　她终于愿意相信那些人说的话语。

　　她把那些她曾经绝不在意的话语全部牢牢地都记入了心中，此后再也不敢在母后面前肆意玩闹……

　　母后后来也发现了她变得乖巧起来，某天里看到她的时候，对她笑了笑，下一刻眼睛却湿了。

　　沉默良久后，她吃力地把叶新绿的小手抓住，贴在耳边，声音充满留恋又苦涩地低声说了一句，“我的珰珰，还是开始懂事了。”

　　鉴于母后今天的状态不错，叶新绿当然是想着能赖着母后多久是多久，没想到母后却有话要与祁夫人说，不想再抱着她了……

　　她当然不愿意，小手抓着母后的衣襟死都不愿意放开，眼睛红红的还作势要哭，让一旁要来抱她的宫人十分为难……

　　德敏皇后很无奈，一边哄她，一边试图把她的小手从她的衣襟上拿下来，“珰珰乖……”

　　叶新绿嘴一撇，直接哭了，“珰珰不乖……”

　　她本就不乖，她也不想再继续装作平日里的乖巧了。

　　母后的怀抱让她感觉到温暖，母后身上的气息让她舍不得离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母后在与祁夫人谈话的时候不能同时抱着她……

　　她绝对会乖乖的啊，她不会打扰她们谈话的……

　　德敏皇后有些无奈，只得连忙去哄叶新绿，待她哭声小一些后，然后才偏头对站在一旁已有些久的二人说道，“让你们见笑了……”

　　话是对着祁夫人和祁小公子说的。

　　祁夫人笑得善解人意，“珰珰天真可爱，真是让人越看越是喜欢啊。牧梨你慢慢来，我们不急的。”

　　“拂浓，不若这样吧，把你家的小公子借我一会儿？珰珰这孩子，我是越来越拿她没办法了……”德敏皇后的声音有着浓浓的无奈。

　　“说的什么话，你我之间还用那般的客气么？”祁夫人笑意盈盈地把话说完，然后伸手拍了拍一旁儿子的肩膀，“莘儿，你过去陪珰珰玩一会吧？”

　　德敏皇后看向祁小公子，发现他自始至终皆神情淡然地站在拂依的身边。

　　不过是十二岁左右的年轻小公子，第一次进宫，不怯场已是少有，但竟然还能呈现出这等沉稳的气度，着实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想了想，她笑着朝祁小公子招了招手，“你过来。”

　　祁小公子抿了抿唇，抬头直视她一眼，然后步伐自如地走上前来。

　　德敏皇后看他模样长得周正，只是脸色有些太过于严肃，心里正思量着珰珰会不会愿意和他一起玩的时候，却看到祁小公子忽然朝她伸出了双手……

　　其实是对珰珰伸出了双手。

　　德敏皇后低头，看着依旧瑟缩在她怀里，睫毛上还挂着小小的泪珠，不愿意搭理他人的珰珰，正要叹一口气让祁小公子退下的时候，却看到祁小公子微微弯腰，漂亮的眼眸定定的看向珰珰，声音不轻不重地说，“珰珰，皇后娘娘累了……”

　　德敏皇后有些意外。

　　当她心里有些好笑地想着，祁小公子这样说话，珰珰估计是不会让他抱的时候，窝在她怀里的珰珰却是动了动，又亲昵又不舍地用脸蛋蹭了蹭她脖子后，然后……朝祁小公子张开双手做出了回应的姿势。

　　待祁小公子抱着珰珰被宫人引领着去了偏殿，过了好一会儿，德敏皇后才终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她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笑了笑，说，“拂浓，没想到珰珰居然愿意被你家莘儿抱……”

　　祁夫人看向同一个方向，须臾之后却是摇了摇头，“牧梨，珰珰可是比你想象中的要懂事很多啊……”

　　德敏皇后愣了愣，最后还是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也是。

　　她进宫多年，只得一女。

　　虽然膝下有养子叶晗，但是叶晗为皇贵妃所出，终不如珰珰亲近。

　　珰珰是她亲生。

　　她爱她胜于爱这世间的一切。

　　于是，她对于珰珰，向来难免是宠爱多于管教。

　　或许珰珰在他人眼中就是一个刁蛮任性的，不懂任何人间疾苦的小公主，但是……

　　作为一个娘亲，她只要珰珰活得开心，活得肆意，活得不惧任何人的目光。

　　无论任何事，只要珰珰觉得幸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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