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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可能性
被人杀死的时候，无论用怎样的方式死亡结局都是一样的，杀人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的双手沾满血迹，并不会因为自己是用钉子杀人或者是用枪支来射击就改变多少，总之他是杀人者，是杀手。
对于将要死亡的人来讲，只要能够痛快一些，怎么死都没差别。
但其实并不一样，用枪射击杀人是很遥远的，用近身战斗的武器杀人则稍微亲近一点，而亲自用肢体去扼杀一个人的生命，是最亲切的。
体现出与被杀死的人的亲密感。
伊尔迷自从出生以来，从来没有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产生过任何一点亲切感。他的世界似乎和其他人不同，但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父母和其他家人也没有发现这一点。
普通的人类，听到声音就是听到声音，看到图像就是看到图像，所以他们会恐惧，愤怒，欢乐，悲伤。但伊尔迷不会，这并不是因为情感的缺失，而是他被剥夺了拥有这种感情的可能性。
不管是父亲，母亲甚至于祖父，和他的第一个弟弟糜稽，对他来讲都是一样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脸模糊而且疏远，他们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整个世界上都在弥漫空寂的回音，天空是灰色，灿烂的晚霞在伊尔迷的眼睛中也仅仅是一大团一大团的淡漠，当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受害者胸口绽出的血花和训练时使用的人体也没有什么区别。
“伊尔迷……究竟是怎么回事？”
家庭医生来了又走，没人能解释伊尔迷的困境，当然对其本人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困境。最终，是一名年老的心理医生告诉席巴，这是一种通感症，或者说是变异的通感症。
通感症，是一种罕见的症状。患有这种症状的人感官相通，当他们听到美好的音乐的时候，同时也能看到美妙的图画，也好像嗅到了芳香气息——但是在伊尔迷这里是正好相反的，如果他听不到美好的音乐，同时他也就看不到美丽的色泽，香甜的气味也仿佛离他远去，他所能拥有的只有冷静的判断。
如果说普通的通感症是叠加的感官，那么伊尔迷的就是逐渐消失的对外触感。
对于杀手来讲，不能算是一件很坏的事情。
毕竟伊尔迷的理性还在，他也认同家族利益，就像是个普通的揍敌克一样。
甚至于，因为他没有恐惧和惊慌的情绪，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因此他学什么东西都比别人快，注意力的集中性也是极度的强。伊尔迷的目的性很强，做任务从来不会失手，作为一个杀手来讲简直不能更合格。
伊尔迷的家人虽然很担心揍敌克家长子的精神状态，但这种症状不是医药可以医治的，就连念能力也没有效果，他们只好随他去了。
伊尔迷十二岁的时候，奇犽出生了。
那一天他刚刚做完任务回来，和以往任何的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揍敌克家的管家和仆人训练有素，绝不会对“小少爷出生了”这种事情作过多讨论。母亲的身体状态很好，父亲也一直陪着母亲，因此新出生的已经被取好了“奇犽”这个名字的弟弟也是绝对安全的。
他并不想去看这个弟弟。
刚刚出生的孩子不会好看，哭叫的声音也不会好听——当然在他说来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差别。
真的是太无趣了。
就算是世界上最甜的巧克力，甜味经过舌尖也被机械的咀嚼声扰乱失去了感觉。
就算是世界上最重的电击术，电流穿过身体之后就分流，烧焦的皮革味道让他皮肤麻木。
他没有办法做出反应。
所有的感官都在远离他，也许一开始的时候能够稍微触摸到一点，但是就那一点的感觉，只要一不注意就会溜走，走向他去不了的远方。
伊尔迷和世界之间，像是隔着一片海，一层薄沙。
他转过身，准备回自己的卧室洗漱休息，但是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具有穿透力的刺耳的哭声。
他的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
不管是婴儿出生的时候彰显存在感的哭叫，还是情侣分离时流下的眼泪，甚至是在亲人死亡现场的家属悲伤地恸哭，都是一样的。
他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但是奇犽，这个刚出生的小婴儿，他的声音，他的存在感就像是穿透了空间，穿透了时间，淌过那一片沙与海，来到伊尔迷的眼前。
整整十二年的时间，他生活在灰色的无趣的色块与点线拼成的世界里，杜绝所有与人类、与情感接触的可能性。
但是现在，他看到了这个可能性。
通感症，患这种症状的人感官是相通的。
所以当他看到美景的时候，耳边响起悦耳的钟鸣，鼻尖嗅到奶糖的甜香味，指尖触摸到冰冷的硬铁，却像是在抚摸恋人的额头。
他看到飞鸟略过树梢，青草漫过了他的脚踝，一尾黑色的小鱼从池塘跳到小溪里，溪水接纳了他。
鱼的动作顺畅有力，它身上长着坚硬的鳞片，这是一种保护，但也是一种束缚。在接触到溪水的时候鳞片就逐渐软化脱落，每一块粘膜都与溪水直接接触，不适应，但却十分愉快。
在这之前，他不知道他居然还拥有这种感触，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居然具有如此令人满足的“真实”。
伊尔迷用他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注视奇犽，带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贪婪。
但就像是游入了小溪的鱼还会继续吃小鱼虾一样，伊尔迷的本质并没有改变。任务任务任务，杀戮杀戮杀戮，对父母祖父糜稽以及管家们他仍然是之前的态度，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一种自保的本能，就算是面对奇犽，他也抑制住内心中喧闹的情绪。奇犽不仅仅是他的第二个弟弟，还是揍敌克家的继承人。
奇犽是不一样的。
不仅仅是对他一个人，对家族来讲，这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
奇犽的资质非常高，不管是祖父还是父母，对着年幼的孩子都是高度认可。和整个家族的利益相比，伊尔迷个人的喜怒被放到了最低位，不仅仅其他的揍敌克是这样认为的，就连伊尔迷自己也是这样认为。
所以，如果他表现出自己被奇犽深深地影响的话，为了稳定，家族一定会压制他，矫正他。
伊尔迷以家族为重，但他也并不准备委屈自己。
奇犽出生之后，母亲又连续生了两个孩子。等这些孩子都稍微长大一点能够自己玩耍，他们就天天在一起闹腾，其中奇犽和亚路嘉关系最好，和柯特稍微差一点，可能是因为年龄差距大，有代沟。
不过这样说的话，奇犽和伊尔迷的代沟会更大一些。
他能明显的看到，奇犽说话时的语调在空气中震荡出柔软的波，也能听到当他一个人独自玩耍的时候，他身边的光在和周围所有的事物作交流。有一粒光飘到伊尔迷的手心里，温暖又柔和，但更多的光往亚路嘉的方向过去了，把亚路嘉小小的身体团团包住。
肯定很舒服，很幸福。
但亚路嘉对此一无所知，只会傻笑。
伊尔迷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情绪，他说不好这是嫉妒还是愤恨——这情绪太陌生以至于他无法分辨清楚。而这时候他也突然发现奇犽很少会看他，也很少会对他笑。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太少吗？
如果没有亚路嘉的话……
柯特？柯特不是威胁，柯特的年龄很小，而资质也只是和自己差不多而已，作为杀手已经十分优秀，但是年龄再那里放着，他无法赶上自己。
如果没有亚路嘉的话。
伊尔迷远远地看着几个小孩的玩闹，眼神深不见底。
只要亚路嘉还是家人，有些事情就是不能做的，这真是太遗憾了。
不过亚路嘉不是家人。
还好他不是家人。
父母和祖父虽然表面上冷血，但对于亚路嘉还是留有不必要的慈悲，他们不愿意直接杀掉这个不明物，而是想要通过控制的方式把这个物体变成人——这是不可能的，物体就是物体，是不能变成人的。
只有奇犽认为它是人，所以必须要矫正奇犽。
他迫使奇犽忘记了亚路嘉，就像是家长给小孩穿矫正背部的背带衣一样，对于小孩子来讲这是很正常的。奇犽虽然还是有点怕他，但这不成问题，如果小树会思考有感觉的话，它一定会感谢给它修剪枝叶的人吧？所以奇犽也一定能理解。
这个时间可能会有点长，不过他能等。
就像是生物会进化一样，他从一尾鱼进化成一条蛇，拥有强烈的进攻意识和隐蔽能力，他的牙齿带着剧毒，但却很少使用。他想要用尾巴把奇犽轻轻地圈在里面，这个圈必须很大，大到没有人察觉得到，因此也没有人会来阻碍他。
不会被任何人阻碍的，他要开辟出一条安全的道路。
让他能够快速前行，触摸到他久违的，陌生的，终于落到他手里的。
——这是一个能够让他得到爱的可能性。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的爱奇犽。
比父亲，比母亲，比祖父，比所有人都更加爱他。
越过一片海，走过那片沙，他看到灰色的海鸥和灰色的阳光。真正的色彩在山的另一边，从山谷中隐隐约约透出一丝来。
越是把奇犽圈在尾巴所构成的圈子里，奇犽就离他越远。
不过伊尔迷并不会感到疲惫或者颓唐，他的词典里没有这两个词汇，揍敌克的教育也不会教给他这些。他认识了一个叫做西索的人，那家伙是个变-态，是那种走在大街上什么都不干就会被警察带走的类型。伊尔迷和他不一样，因为他心底的欲-念更重，他所渴求的更多，他的爪牙也更加锋利。
为了玩乐，很少有人会竭尽全力的。
他不是为了玩乐。
在他第一次触摸到那束光的时候，他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抛过去了。
就像是一个绝望的旅人，走在沙漠中，虽然看到的是海市蜃楼，但那一瞬间这旅人也义无反顾的赌上自己所有的希望。
当然，伊尔迷所看到的并非海市蜃楼。
奇犽离家出走了。
十二岁的奇犽，表现出和其他揍敌克截然不同的一点，他并不能接受作为杀手度过一生的命运。
说实话，伊尔迷对于这种事不太能理解。
他所能够理解的事情是所有具有因果关系的，一个人受到什么教育，就是怎样的人，这才是正确的答案。奇犽似乎想要朋友，这没有关系，家里的人都知道他和那个名叫卡娜莉亚的见习管家小姑娘关系不错，但也没有人阻挠他们。而且家人本来也不是很狭隘的，家人也可以成为朋友。
如果奇犽不那么叛逆的话，他就会发现，他的大哥很期待获取他的友谊。
但是他的眼神没有看过来。
伊尔迷对此有些疑惑。他想要像以前一样对奇犽灌输教育和思想，奇犽脑内的钉子也会起一些作用的，但是这一次，有新的障碍在阻挠他。
不是那个叫做小杰的孩子，虽然那家伙也很令人困扰，但真正的问题来自于奇犽。
奇犽变了。
在猎人考试的最后一场，伊尔迷对奇犽伸出手的时候，发现围绕在奇犽身边的光在消失，转变为一种比伊尔迷生命中的阴影更加黑暗的东西。
不，不是光消失了，而是逃走了。
奇犽在逃走。
他的情绪准确无比的说明他现在的状态，鲜花枯萎，溪水干涸，花园坍塌化为齑粉。
奇犽的眼睛看着他，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他在想什么？他是否还在天真的想他的朋友？他是否感觉到孤独？他决定往我这边看了吗？
伊尔迷的大脑思考着，心脏运转着，他的手终于准确无比的伸出，拍在奇犽的肩膀上。
他看到自己的手变成毒蛇的尾巴，彻底把所有的温暖和阳光包围住。
幸福，满足，愉悦。
这感觉无与伦比。
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瞬间。
……
伊尔迷眨了眨眼睛。
黑暗的树林，林子中间停放一辆车，驾车的司机已经被他用念钉控制住，周围歪歪斜斜的走来很多人，虽然还活着但已经死了。奇犽拉着亚路嘉走出车子。
亚路嘉。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所有的色泽也灰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不明物，它抢走所有的东西。
不——它是无法抢走的，一个不是人的东西，是无法抢走属于人的珍宝的。
亚路嘉不是家人，甚至不是人。
如果奇犽也能承认他不是人的话，那么他想要和一个玩具玩多久伊尔迷都能够容忍。
但他首先要承认亚路嘉并不是人。
会有人嫉妒路边的一块石头吗？
“来吧奇犽，许愿吧，如果我一个人的死亡能换来家族的安全的话，那我也很乐意。”伊尔迷的语气平稳，语调却是有些诡异的——用亚路嘉来许愿，管他是亚路嘉还是“那东西”呢，总之它不是人，只是一个许愿机而已。奇犽如果能够用它来许愿杀死我的话，这也证明了它在奇犽心中的地位。
家人之间是不允许互相残杀的，但那家伙不是家人。
如果奇犽愿意许愿，说明他也认同这一点。
幽深的树林中，月光毫无保留的倾泻下来，像是水一样。只要稍微这么一想，就好像听到了水流淌的声音，奇犽好像哭了，不仅是有眼泪溢出眼眶，就连声音也变得哽咽了。
多么美丽，眼睛被泪水清洗之后变得更加澄澈，他很痛苦，仅仅是受到逼迫要在不明物和哥哥之间二选一，就已经如此痛苦。
如果奇犽能够把自己杀死的话，他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也许是看不到了吧。
不过那一定会比这更加美丽。
伊尔迷等待着那一刻。在他人生中毫无光彩的那十二年，他既不能感到快乐，也无法感到痛苦，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但是快乐和幸福，与痛苦愤怒是分不开的，幸福从痛苦中脱胎，飞往温暖的高处，而痛苦沉在最深的地底，在岩浆里翻滚挣扎。
他不拒绝。
人会获取到幸福，触摸到爱，但这是不容易的，没有人能够从一开始就理解这种深刻的感情。首先要有觉悟，要有冲入苦难的觉悟，不能越过高山和大海，而是走过刀山和火海，走向有花和蝴蝶的另一岸。
奇犽，如果你能够杀死我，希望你也记住这一点。
所有的痛苦都是由你给予，因此幸福也要从你这里得到。
伊尔迷从不贪心，所以他给你多少，就想要拿走多少。
或者无法拿走也无所谓，请让他在你的心中，获得安眠。
——他会在奇犽的心里获得永生。
——而奇犽会清醒的明白亚路嘉只不过是工具。
这是他获得爱的唯一可能性。
但是奇犽却闭上眼睛，许愿说自己需要不明物把孜婆年的手治愈。
“啪。”
伊尔迷看到那扇门打开，他看到门前的血海，也看到血海后的光亮，他已经准备先游过去那血海，但奇犽却把门又关上。
只留下一声木门合拢的轻声。
他承认亚路嘉，并认为那是人，是家人。
同时，他也不想伤害伊尔迷。
真的是非常温柔的孩子，如果是普通人的话，一定会感动的哭出来，然后和他拥抱着承认自己的错误吧。伊尔迷甚至能看到奇犽藏在愤怒的双眼下的渴求：他希望我也能接受亚路嘉。
但是伊尔迷已经无法看到阴暗以外的任何东西。
通感症，听到美妙声音的同时眼前也能看到美丽的画卷。
但同样的，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那也是真的一无所有。
奇犽抱着已经睡着的亚路嘉，控诉一般的告诉自己亚路嘉是多么温柔的孩子，但是他的身影远去，和伊尔迷的距离徒然拉长，好像有一亿光年那么远。
这中间也并没有血海，没有海。
虚无，阴暗，这是伊尔迷十分熟悉的东西，曾经它们远离他，现在它们又来了。
但是不要怕。
这点距离不算什么，这空寂的回音不算什么，曾经习惯的黑白色调也不算什么，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曾经他等待奇犽过来，自己走过来，但这被证明是行不通的，只有他走过去才行。他的速度很快，攻击性极强，侵略的能力非常强大，他几乎从不犹豫，想要得到的也绝不会放过。
从来都没有这么激动过，心脏砰砰跳动，好像内部正在一片一片的爆炸。
热情，渴望，欲-求，它们混杂在一起，搅动纠缠，再也分不开。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奇犽拒绝他，逃向远方，成为一个渺小的点。
总有一天，奇犽会杀了伊尔迷。
逼迫的更紧一些，更紧一些，他就会这么做了。没有那血海，也可以自己挖出来，伊尔迷行走在灰色的阴影中，脑子里流转的是淡漠的思想。
杀手会不会畏惧死亡？有的人会，有的人不会，这不是职业能够改变的。
杀人的时候，使用的工具杀杀戮的方式对于被杀者都没有什么影响，总归都是死亡，总归死亡都来得很快，受害者只要祈祷自己能死的痛快点就好了。
但，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端。奇犽将会用他颤抖的手剖开我的胸膛，我可以给他这样做的理由和机会，然后让他捏出我的心脏，那一定会是一颗非常安静的心脏，而奇犽的手也会是温热年轻的一双手，当他捏着我的心脏的时候，我将由衷的感觉到亲密。
我将跨过叠压的时间和空间，到他的花田里去，那里也会有属于我的坟墓，我会躺在里面。
他这样想着，心里感觉确切安宁。
好像已经，能够碰触到真实的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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