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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鲤鱼波
回风动地起,春草萋又绿。阳春三月,只见天地间落英缤纷,桃花开遍,万物复苏,虫鸟欢鸣。一条清澈河流蜿蜒流过整个村落,河中虽仍有几块浮冰,却已然流得欢快了。这条河是整个村子的人生存的来源,每日靠它供给水源,提供鱼虾到集市上去卖。
不过不知道这几日怎么了,一向鱼虾满河的河流,捕鱼变得甚为艰难了。
这个村子名叫施家村,并非全村人都姓施,而是全村人都乐善好施,人情十分淳朴,由此得名。但施家村确实有一个姓施的年轻公子,他名字叫施一善,姓随了村子,名取自“日行一善”。这公子面容确实是十分英俊,不知情的女子见他第一眼是一定会耳红心热的,但可惜的是,这么俊的公子,性子有些痴顽。
痴顽,有时候不过是人们对傻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这施公子有个母老虎的老婆,在家不做任何事,就喜欢对施公子殴打辱骂。村中众人曾经愤愤,要为施公子讨个公道。但施公子宅心仁厚,或许真的是爱老婆爱的深沉,只笑呵呵地说没事儿。
施公子是这个家唯一的劳动力,白日就去那河中捕鱼捉虾,去集市换点钱养活自家的母老虎,唯一一点爱好就是喜欢喝酒。不过施公子虽然痴傻,但与他相处犹如初冬暖阳照在身上,十分温暖,于是很受欢迎。
这一日,施公子带上他的葫芦酒壶前往河中捕鱼,忙忙碌碌累得满身大汗,除了捞了几块没融化的冰以外,不见半条鱼的身影。眼见着天中彤云密布,已然傍晚了,再不去集市换点东西家中的妻又要挨饿了,不由得悲从中来。小孩子般赖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不想妻子挨饿的话。没留神间,那葫芦酒壶中的酒浆汩汩流进了河中。不一会儿,酒葫芦处竟聚集了大量鱼虾。施公子睁大了眼睛,高兴得手舞足蹈,洒下大网收了满网的鱼虾,高高兴兴去了集市。
虽然回家后又被妻子骂了,但施公子还是很高兴。
第二日施公子去河边的时候,照例将自己的酒倒在河中,鱼虾仍如上次般聚集。施公子乐坏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生性善良的他并没有告诉其他这个消息。其实就算他告诉了,别人这么做河里也是没反应的。
施公子渐渐觉得,这河里肯定有神仙,自己每天给神仙酒喝,于是神仙就给自己鱼虾。那一日天朗气清,风流云散,是个温暖宜人的好日子。河流旁是一大片绿意葱茏的青草地,厚如毛毯。施公子盘坐在河边,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望着清凌凌的河水,将手作喇叭状放在口边,轻声朝河中喊着:“神仙爷爷,谢谢你。”在施一善的心中,神仙就应该是长须白髯,年岁过百,仙风道骨的老人才对。却不料听得河中一个犹如初春破冰时般清凌凌的声音说道:“哪个是你爷爷了,你这傻子,不过喝你点酒罢了。”
这声音中含着微微的无奈,以及满满的笑意,听来真觉春风拂面,教人不禁心中波澜起伏。
“神仙爷爷,这世间真的有神仙吗?!”施一善一听这声音,喜不自禁,痴顽的样貌又露出来了。他平日不声不响时看起来气度风流,但一旦说话,就要露馅儿。
“说了不准叫我爷爷,我也才三百岁而已。”那声音又响起了,响在耳侧,让人觉得温软舒适。虽是恼怒,却也没半分的责备。
“三百岁,比我要大两百八十三岁啊。我不该叫你爷爷,你都可以做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了。”施一善说,一双桃花目水光流转,莹莹若何,说出的话却让人难以评价。
“你真是……看来不让你见见我的真身,恐怕你以后都要叫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了。哎,这是什么称呼,念来这么拗口。”那声音无奈地回道,清澈悦耳的声音却蓦地让施一善心中砰砰直跳。
“神仙,我真的能看到你吗?光是听见你的声音我的心就跳得好厉害,要是见到你不知道我会不会昏过去……但是我真的好像好好谢谢你,这么多天都是你在帮我。”施一善说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这番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只是把自己的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河中沉寂了,河水依旧清澈地流淌着,在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璀璨的清辉,连河底的鹅卵石都清溪可见。
“神仙,我说错什么了吗?”施一善问,手中紧紧抓着那个酒葫芦。
过了一会儿,一阵清风吹过。四周树上花如云海,桃花浪被层层吹起,落英缤纷。几瓣桃花落在了施公子的肩头,和黑如檀木的长发上,还有一瓣落在眼睫上。施公子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河面,忽而觉得眼睛掠过一阵痒,轻轻眨了眨眼睫,那花瓣便落进了河中。
顺着清澈的水流飘远了。
“哎……”河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好一会儿,才听得有声音说道,“你这傻子,怎么会说错呢。明天你再过来,带上酒壶,你就能见到我了。现在,回去吧。”
施一善点了点头,面上满是欣喜的笑。却没有回去。
“怎么了?”
“我还想多陪陪你,还有就是今天还没捕到鱼虾。”施一善实话实说。
“……”河中没有回答,但片刻鱼虾都聚集到了施一善的脚下。
施一善捕了鱼虾,又呆着坐了好久之后,才欢天喜地地回去了。就连家中妻子的辱骂殴打也甘之如饴,明天,明天就能见到神仙了,一直以来帮着自己的神仙,听声音就很温柔的神仙……伴着如此的期待,施一善进入了梦想。
第二天一大早,施一善就将酒壶里装了满满的酒,欢天喜地地奔到了河流旁,从未觉得这条河有这么美,不知道那河中的神仙是什么模样……神思悠悠地想着,面上不由得露出一个温暖如春的笑容,简直要笑到人心底去。
桃花依旧纷纷扬扬地飘飞着,落满了肩头、黑发,和纯澈的眼睫。
有匪君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傻子,在笑什么呢?”那声音忽然传来,施一善回过神,发现自己身旁正站着一个眉目温和的青年正看着他,真真眉目如画,清秀绝伦。一身水色长衫,长身玉立,落拓风流。
“你……你又是谁,我是来等神仙的。”施一善说,牢牢抓住了自己怀中的酒壶。
“傻子,我不就是你等的人么,这几日的鱼虾,我都白为你赶了?”那青年也不恼,仍是笑着说着,声温如玉。
施一善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你的胡子呢”
“哪个告诉你,神仙就要有胡子了?况且,我也不是神仙。”青年仍是笑着,上前一步,伸出手掸下了施一善肩上的一瓣桃花。恍惚间施一善闻到一股淡淡的桃香,温和轻柔。眼中是青年白玉般的手,露出袖子的是一小截白皙的手腕,落下的姿态,犹如书画家行书作画那般,婉而缓。
“你不是神仙,那还能是什么呢?”施一善看着他喃喃。
“我啊,是这河中被人推下淹死的溺死鬼。”青年忽而神色严肃地说,末了,问因为惊讶而双眼睁得大大的施一善说,“你怕不怕?”
施一善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青年笑了,笑声清脆如林中风涛徐徐。
“凡人竟还有不怕溺死鬼的,真是个傻子,你就不怕我算计你,拿你做替死鬼?”青年说,眉目温暖,声温如玉。
施一善摇了摇头,说:“不会的,你不会。要是你想这么做,一开始你就这么做了,不会等到现在。”说着他颇为憨厚地笑了笑,尽管那笑容犹如美玉,光芒流转,“不要叫我傻子了,我有名字的,我叫施一善。”
“好,一善。”那青年如此回他。施一善听闻对方叫自己时略去了姓,只呼名,不知怎的突然面上一红,惹得那青年呵呵直笑,当下不由得大为窘迫。
那青年示意他坐下,两人便坐在绿草绒绒,厚如毛毯的草地上。青年忽而躺了下去,头垫着交叠的双手,悠悠地看着湛蓝的天空。施一善坐在他身旁,不说话也不显得拘谨。
青年半眯着眼,懒散地说:“好久没上岸了,今天上来,却是因为你这一壶酒。”施一善听了,连忙把酒葫芦递了过去。青年就着瓶口喝了一口。施一善大窘,连忙说:“那是我喝过了的。”
青年只懒散地回他一句:“何妨?”
施一善摇摇头。
青年的目光依旧在天上,一只燕子的燕尾剪过晴空。他懒洋洋地说:“我这个人啊,最公平了。你告诉了我的名字,那我就告诉你我的吧,我叫锦湛。繁花似锦的锦,功夫精湛的湛。”
“很好听。”施一善在旁边说。
“是吗……我也觉得,呵呵……”青年笑着,笑意流散在清风里,摇摇晃晃,暖意融融。
施一善用双手撑着青草地,看青年慵懒的面容。
觉得人生最美好的时刻,不过如此。
此后大半年个月,施一善日日与那溺死鬼交谈,言谈甚欢,最终成为莫逆之交。至少在施一善看来是如此,而葫芦中的酒,也是送出去了一壶又一壶。
又是一日,二人在河边相会。青年突然神色变得忧愁起来,对他说:“一善,我要走了。”
“走,你要走去哪里?我和你一同去。”施一善说。
“你这傻子,”青年又笑起来,“这次你可跟不了我一起走了,我要去投胎了。”
“投胎?”
“嗯,等了好几百年。再过几天,就会有一个妇人溺水死在这里,我就可以让她做替身,我自行投胎去了。或许没了这次机会,就再也没下次了……”青年声音沉重起来,但仍然是温和的。
“你走吧……可我舍不得你。”施一善说。
青年笑起来,说:“哪有什么舍不舍得,我能去投胎,你不高兴吗?”
施一善的声音忽而呜咽:“高兴……可我还是舍不得。”
青年收起懒洋洋的笑容,伸出白玉般的手,在施一善头顶轻轻摸了摸。施一善只觉得他眸子很深很深,似有水光沉沉,幽幽晃晃,可自己怎么也看不透。
猜不明。
离别的那天终于到了,依旧是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
施一善躲在桃树后,看着那条流淌着的清澈河流。等了许久,锦湛说的没错,一个提着篮子的妇人牵着孩子过来了。那妇人满面笑容,孩子也玲珑可爱。待到河边,妇人不幸失足,哗啦一声落了水。孩子在岸边不停地哭泣,眼泪流了满脸。这时锦湛出现了,依旧是长身玉立,落拓风流。
只见他只皱眉看了一眼,便跳下河将妇人救了上岸。然后看着妇人和孩子牵着手越走越远。
如此好的机会,他心肠一软,就这么放弃了。
施一善冲了出来,抓住了他还湿淋淋的手,激动地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还能投胎吗?太好了,不会分开了。”
青年脸上也是湿淋淋的,水滴顺着长睫毛滑落下来,落在施一善手上。施一善这才意识到面前这鬼全身都湿透了,晕湿的衣衫下隐隐现出线条匀称的肌理。当下放开手,脸色讪讪,生怕自己冒犯到了人家。
青年并不介意,仍是温暖如春地笑着,笑容里还有几分慵懒的意思:“你这是为我悲还是为我喜?”
“我……我……”施一善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干着急,额角都冒出了细细的薄汗。
青年见他如此,也不再逗他了。日头渐渐烈起来了,太阳把青年的衣衫和长发烘干。他便又懒懒地躺在草地上,头枕在施一善的腿上,微微眯着眼看起来就快要睡着。
施一善知道他没睡,说:“还会有下一次机会的……”安慰着,安慰的手法却再拙劣也不过。
“是啊,再等个几百年而已,哪会有专门去落水的人呢?”青年懒洋洋地回答,随手在草地上揪了根狗尾草,摇啊摇,毛茸茸的狗尾偶尔会蹭到施一善的手。
“我去!只要你想!”施一善毫不犹豫地说。
“傻子,哪个要你逞英雄了。不投胎也挺好的,有你天天给我当免费枕头。”
“我就只是个枕头吗?”施一善有点委屈。
“还是个陪喝酒的。”青年答道,而后阖了眼睫,入了梦乡。
施一善见他睡了,也不敢随便乱动,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整整一个下午。看着那人的脸,从天亮看到天黑。
第二日施一善再去河边时,从天亮等到天黑,往河里倒了无数好酒,都不见那水色长衫的青年出现,对他一笑,春风化雨。
施一善在落英缤纷里站了好久,然后拎着酒葫芦默默地往家里走去,夜晚的星辉很温柔,洒落在身上甚至能感到暖意,可施一善心中只觉得冷。
冷得彻骨。
回了家,第一次对妻子不理不睬,开始反抗,饭都没吃上了床。可又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就这样日日去河边,回了家日日与妻子争吵,夜夜睡不着觉,施一善很快憔悴消瘦下去,最后竟然瘦得皮包骨了。还时不时就问人有没有见过一个穿水色长衫,眼眸里好像有水光流过的青年。最后村里人都说,原先施一善是傻,现今已经疯了。
施一善的妻子忍受不了自己的丈夫是个疯子,带着孩子远走娘家。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施一善一个人了。
日行一善的人,怎么会落了个这样的结局呢?
施一善瘦得形销骨立,犹如游魂,现在看来,更像溺死鬼的人是他了。好几日未曾进食,施一善终于饿昏了。梦中那穿水色长衫,长身玉立,落拓风流的青年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温声说:“一善,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我……我想见你,见不着,这里疼。”施一善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如玉的面容颓废起来,双眼却如天上的星河,璀璨生辉。
“一善,你要来找我。我的善举感动了天帝,他让我转世成了一只金色的鲤鱼,你要来找我,将我养在你身旁。”锦湛说,声音明明是温柔的。可双眼却是水光沉沉,幽幽晃晃。始终让施一善看不透,猜不明。
“好,我来找你,我一定来,一定……”施一善说,青年的身影也在梦中散去了。施一善骤醒,疯魔了似的冲向河边,沿河走了半里路,果然见到一只金色的受伤的锦鲤。
施一善试探性地喊着:“是你吗?”
锦鲤一见到他,就甩了甩自己的尾巴。
施一善面上顿时欣喜若狂,跑回家将家里的大木桶一路带了过来,装满了水,小心翼翼地将锦鲤捉了放进去。看着锦鲤在木桶中慢慢地游着,施一善觉得内心满是满足。
施一善将锦鲤带回家以后,虽然又恢复了平日里让人如沐春风,犹如初冬暖阳般的笑容和温和的性情,可是脸颊还是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双眼的黑眼眶大得惊人,甚至到最后,连走路也摇摇晃晃了。
那一日,施一善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慢慢走到木桶旁给锦鲤换了最后一次水,缓缓地说:“希望你以后,没有我也能过得好。不过,应该不用我操心了吧……毕竟,我快要死了啊……”说到最后,声音呜咽起来,双目中流出眼泪,落在木桶的水中,落在了伤口已经完全好,甚至身体隐隐散发金光的锦鲤身上。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你……能不能,让我多活一日,让我多,看看你……”施一善说,喘着粗气,眉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青丝变白发,生气正盛的青年变成耄耋之年的老人,原本清俊的脸上忽而皱纹纵横。
鲤鱼身上金光大作。
一个沉沉的声音传来,再也没有往日的慵懒:“你都知道了”
施一善点点头,再愚钝的人,也不可能不发现,自己的精气被妖物吸走后,日显衰老之状的形态。
木桶中传来一阵悠长的叹息,当最后一丝金光黯淡下去时,施一善也重重倒了下去。木桶中金色的锦鲤忽而跃出,变成了那个长身玉立,落拓风流的青年,只是身上的水色长衫,已然完全变成金色,散发着温暖宜人的光辉。
青年轻轻搂住了倒下的施一善,将手放在他的鼻端,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
施一善,去了。
而自己,得道成仙。
锦湛花了三百年的时间,却也只是一条金色的鲤鱼而已,唯一的一点本事,就是能够幻化成人形。但这人形还幻化不了多久,需要吸食人的精气。直到他知道了天宫中的纯元道人因为惹怒天帝被贬下凡,生性愚钝。于是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游到纯元道人转世的这个村子,精心设置了一个局,让这个人对他深信不疑,甚至……暗生情愫。最后撒了个谎骗他,终于能够日日在他身边,不受他妻子儿女的打扰,肆无忌惮地吸取这个人的精气了。
不如此,难成事。
曾经为仙的人的修为就是不一样,现在自己虽然不能成为纯元道人那般上万年道行的仙人,上千年的修为却也是有了。
锦湛向天帝写了书,被召上天,成为天帝钦点的“载鱼道人”。
为了成仙,一个凡人的性命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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