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十年

　　1
　　当阿一同我说他想闯荡江湖时，我正忙得不可开交。
　　那时秋风乍起，寒意正浓，没有什么比在寒风中来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更幸福的事了。所以包子铺的生意正红火。
　　我看了他一眼，面揉好了？
　　他点点头。
　　那就再揉一笼吧。我说。
　　他不说话，低头做事。
　　这种对话，我们已经发生过很多次。
　　他的心底似乎一直有一个梦，仗剑纵马，轻踏江湖。虽然我从不曾回应。
　　每当他提起，我总是避而谈其他。他也不坚持，只偶尔闲来无事，又再提提。
　　仿佛不过他一时兴起。
　　可我知道，不是。
　　2
　　阿一是我同尸骨堆中捡回来的。
　　那年汴州闹饥荒，沿路白骨遍野，我翻遍沿途尸首，半分未得，却捡回了阿一。
　　那时阿一被压在尸堆下，也只得半口气，若不是碰巧遇上了我，怕也是活不成了。
　　现在想来，也是天意。
　　我救下他，也存了些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时阿一瘦骨嶙峋，想来也是打不过我。
　　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可阿一着实能干，有了他，虽不至于顿顿温饱，也不曾饿的两眼发黑。
　　我为他取名阿一，想着若沿途再救下些许孩童，便依次往下取。
　　人没了性命之悠，便总想着做些善事。
　　可造化弄人，从汴州到长安，几月的路程，再无旁人如阿一这般幸运。
　　3
　　阿一第一次同我说他想当大侠时，我正沉浸于翻尸体翻到了一个宝贝的的喜悦中。
　　听到这句话，我愣住，看向阿一。阿一的眼底有一种光，亮的惊人。
　　我看看他，又看看遍野的尸首，说，这年头，只有傻瓜才想当大侠。
　　阿一不说话，抿紧的唇告诉我他不认同。
　　阿一不认同我从不说出来，只抿紧了唇，看着我。我曾打趣说他这般定会吃亏，后来细细思量，却惊觉他这般模样时，总是我在妥协。
　　我那时心里无名火起，便冷冷的同他道，那你且去做你的大侠，莫要牵扯我进去。
　　阿一的神情突地黯淡下去，默默的转身，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食物他不会拿半分，衣裳也破的不成样，收来收去，也不过一枚我赠他的铜钱。
　　后来阿一走时不曾同我说半句，不知是受了委屈，还是觉得我无药可救。
　　那日他背着行李，渐渐从我眼中淡去。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夜无眠。
　　4
　　我手段素来狠辣，别人打我一拳，我定要还十拳回去。也是这样，我才能在这场饥荒中撑下去。
　　可阿一不同。
　　他是个温柔仁爱的孩子，对不曾触碰自己原则的人或事，他都宽容的过分。
　　若他生于盛世，定会成一个人□□赞的侠士。
　　可他生于这样一个乱世。
　　我想，若是他死了，我或许再也翻不出这样能干的人了。
　　于是我找了他三日，找到时，他蜷缩在一个角落，裸露的肌肤，伤痕累累。
　　我沉默，走到他面前，他抬头，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只是眼眶中，泪珠打转。
　　我突然就心软了。
　　想闯荡江湖就陪他去吧，想救世济民就帮他救吧，他终归是离不了我的。
　　可我只是抱起他，问，还想当大侠吗？
　　他看着着我，眼神拗直。
　　我说，以后少听些话本子，不好。
　　他只抓紧了我的衣裳，沉默。
　　看吧，他离不了我。我摸摸他的头，这样想。
　　此后的十年也是。
　　5
　　十年转瞬即逝。
　　阿一似乎并无多大变化。
　　依旧沉默，依旧拗直。
　　依旧………有着一个江湖梦。
　　所以当我第二日推开阿一房门，不见人影时，并不惊讶。
　　桌上有阿一留给我的书信，信中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看着信，想，字真丑啊。
　　这么丑的字除了他旁人也写不出。
　　于是，这一天终归是来了。
　　我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房外，叹了口气。
　　至少要多带些衣裳啊傻瓜。
　　这样冷的天，不多带些，连城门都出不去。
　　我想起我曾笑他只有傻瓜才想做大侠。
　　却忘了阿一，本就是个十足十的傻瓜。
　　6
　　在包子铺的不远处，我便找到了阿一。
　　他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可神采却神采飞扬。
　　他看到我，脸上神情复杂。
　　我抬头看他，十年他的身形拔长了许多，比我还高出半个头。
　　我说，你这样手无寸铁，身无分文，怕是一出去便会被人砍了。
　　他似乎想反驳，我截断了他的话头，说，走吧，回去收拾收拾行李再出发吧。
　　说罢也不看他的神情，转身就走。
　　这十年，我一直想。
　　我想我终归是找的到他的。
　　我想他终归是离不了我的。
　　可如今我找到他了，却留不住啦。
　　他终归是要离了去。
　　7
　　阿一穿着新衣，安静的看着我。
　　我立于一旁，替他缠着新流苏。
　　衣裳衬的阿一很是俊朗，我低头，想，这样风流的公子。
　　我将行李递给阿一，他接过。
　　行李没有什么，不过一剑一铜钱，几两白银几身衣。
　　阿一似乎想同我说些什么，我却笑着催促他上马。
　　我不再试图逃避什么。
　　落叶归于尘土，雄鹰翱翔天空，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谁也拦不住，谁也挡不了。
　　阿一走时同我说他会回来。我笑了笑说那好我等你。
　　阿一纵马而去，马蹄溅起阵阵风尘。
　　我沿着来时路慢慢往回走，路不长，我走了许久。
　　我知道阿一不会再回来了。
　　再也不会。
　　十年一觉，梦了他心中的江湖，醒了我梦中的风月。
　　8
　　阿一常寄信给我。信中皆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说他帮村里的百姓抓住了偷鸡贼，说他帮一个姑娘赶跑了地痞流氓，说他这样那样。字里行间，都是愉悦。
　　我因他的愉悦而愉悦。
　　于是提笔回信。让他多注意身体，遇事不要冲动，有空多练练字。
　　没有哪个大侠字写的这般难看的。我说。
　　其实我更想问他过的怎样，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有没有受伤。可他不说，我便不敢问。
　　鸿雁有信，一片相思。
　　我不敢说，怕鸿雁带不到，怕带到他不听。
　　这样便够了。我想。
　　9
　　可是后来，连书信都少有了。
　　我日日守着，也不曾等来南归大雁，不曾等来一封家书。
　　直到有一日，走过酒楼，听到说书先生说着他的名字，才惊觉阿一原来已这般有名。
　　我在台下听了许久。
　　听他胆识过人，听他侠义满身。
　　听他俊朗无双，听他好生风流。
　　我突然想写信问问他身体可好，可有大碍，可有旧疾，可有银钱，可有心上人？
　　可有……想我？
　　可信该往何处寄呢。
　　我连他的英勇事迹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
　　欲将相思系锦书，不知君归处。
　　不知君归处。
　　不知相思归处。
　　10
　　后来听闻阿一即将路遇长安。
　　我等了许久。等阿一回来看看。
　　等他同我话话家常，说说他那些流传的故事，聊聊这些年的经历。
　　或者只看一眼也好。
　　看看他有何变化，是胖了还是瘦了，是不是又高了些许。
　　我心中暗自忐忑，这些年我无数次的在心里揣摩，若他回来了，该说些什么。
　　是问他为何一直不回来看看，还是从容一笑，不谈前事。
　　可我等了那么久，从天光微倾，到日暮沉沉。
　　阿一没有来。
　　一人不眠独坐，看万家灯火皆熄。
　　风雪夜，无人归。
　　11
　　我随着年岁渐长，慢慢淡了心思。
　　只偶尔去酒楼听听说书人的故事。
　　说当道的奸臣被杀大快人心，说新帝登基天下太平。说公子佳人风流韵事，说那位大侠至今未娶。
　　真真假假，无人在意。
　　一日整理旧物，无意间翻出一枚铜钱，于是模糊旧事渐渐清晰。
　　铜钱有两枚，一枚给了阿一，一枚我自己收着。
　　赠与阿一的那枚我偷偷刻了字，满是少年未言的心事。
　　也只能是年少不能言的心事。
　　我怔忪半晌，将它捡起，准备收好，却发现铜钱边缘凹凸不平。
　　我细细看去，是一行字。
　　长伴报君意，情深何不知。
　　情深何不知？
　　我突然湿了眼眶。
　　我有意中人，情深他不知。
　　长伴报君意，情深何不知？
　　12
　　我一直以为阿一的一是第一。
　　后来世事辗转，一别经年，才惊觉，是唯一。
　　唯一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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