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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盛夏的时节。
不期而至的骤雨在入暮时分倾泻而下,如豆的雨珠砸在阔大的芭蕉叶上劈啪作响。
少女倚着朱柱站在廊下,伸手去接沿着屋檐流下的雨水,姣好秀丽的脸庞透着久不见光的苍白。
庭院里的石灯并未点亮,随着天色渐暗,摇曳的林木慢慢化作一片幢幢黑影,显得有些阴森。
这时,圆月搬的拱门处,幽幽亮起一朵暖黄的灯火,引得少女抬眸望去。
来者撑着一把纸伞,一身无暇的白袍,身姿挺拔如竹,手中擎着一盏琉璃宫灯,正是那光芒所在。他不紧不慢地踏过青灰色的水磨方砖,直行到回廊下,将提灯挂在一旁盆栽的花枝上,收起纸伞顺势抖落滞留其上的水珠,少女这才看见这是一个俊秀的青年,眉眼温润,唇边带笑。一时间,她有些痴了,竟忘了去质问这人为何擅自闯进闺园。
青年将伞置于墙角,提起宫灯向这边缓缓行来,在她面前停了脚步。
“姑娘为何逗留此处?”
他开口问道,澄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少女茫然不解,又有些恼怒于他不知回避的孟浪,只硬生生地反问:“公子何出此言?”
“想来姑娘是忘记了,”青年温和一笑,伸出手指在她尚未收回的手上一点,一枚微弱黯淡的幽蓝色火焰便出现在她的掌心,“且随在下去一个地方吧。”
少女看着眼前奇诡的景象,心里不由得惶惑不安,却生不出反抗的心思,只得跟在他身后,沿着曲折的回廊前行片刻,到了府中的一处偏厅。这本是她平日里与要好姐妹们吟诗取乐的地方,然而如今却让她险些认不出来。
门槛两侧布置的石岩杜鹃却被撤下,换成两盆细瘦的白菊。白色的布幔从匾额上垂下,坠在大门两侧,随着一阵潮湿的夜风飘荡起来,让少女骤然一惊。
厅堂正中央,楠木供桌上立着一盏长明灯,两边摆放了些瓜果糕点。甫一抬眼便看见后方墙壁上悬着一个斗大的“奠”字,其下放置一具暗沉乌色的棺木。
少女不由自主慢慢走上前去,抬手推开棺盖。
一位身着粉裙的妙龄女子躺在白色绢绸之上,赫然就是与少女一般无二的相貌。
她脸上敷着一层薄薄的粉黛,唇色嫣红,仿佛只是小憩片刻而已。
少女怔怔地落下泪来。
“原来我竟是已经死去了。”
这时原本在她手心的那一团鬼火跃动几下,变得明亮澄澈,悠悠飘了起来直飞到她的眉心,于是她眼前的场景倏然变换,一条寂静无波的宽阔河流替代了原本的灵堂,青年站在桥上向她伸出手来,掌心朝上。
“随我走吧,姑娘。”
她轻轻将手搭上。青年的手干燥微暖,让她的心安定下来。
“公子您……究竟是什么人?”
青年微微一笑,眉眼弯弯。
“在下谢必安。”
*
走过奈何桥,将接回的姑娘托付给桥头接引的阴使后,谢必安就如往常一般,举步走至忘川岸边的石亭。亭中茶案上列着一排八分满的黑陶盏,他便自顾自地伸手端起一杯,一饮而尽。
坐在对面正仔细称茶的女子见了,登时气得抄起手中的戥子向他手背抽过来。谢必安翩然后撤一步避过她的动作,才将空了的茶盏放回原处,顺势抬手拂去长衫上的褶皱,丝毫不显狼狈,反倒是显出几分洒落风流。
一击不中,孟姑也无可奈何,只得素手轻抬提壶重新将那空杯斟满。谢必安便抖抖衣袖在石凳上落座,再端起一杯细细品着。
孟姑烹得一手好茶,色澄澈而味甘冽,于往来阴魂来说是忘情却爱的良药,在神仙阴官品来却是勾起醉意的琼浆。谢必安并不嗜酒,然而每次路过必会来饮一杯解乏。再加上她容貌昳丽,那一副薄怒微嗔的模样,着实赏心悦目。
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美人美景,自是好的。无关情爱。
谢必安不知不觉已饮下三杯,有些微醺起来,以手托腮,眉梢眼角都带着罕有的慵懒,宽大的袍袖顺着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段象牙白的小臂。
孟姑扶着秤杆的手一顿,不自然地将视线移开,便恰好看到从桥上走下的高大男人。
那人一身漆黑,面色阴沉,手持一条索魂链,锁链另一端则捆绑着个莽汉。那莽汉兀自挣扎哀嚎,他却不为所动,看也不看地将链子丢给前来押解的鬼差。似是有所察觉,他忽地侧首向这边望过来,神情冷厉,四目相接的瞬间,那眼中的森然杀气便让孟姑背后一凉。
她自然是知道这个人的。
黑无常范无咎。
范无咎本不叫范无咎,也并非什么阴官鬼使,而是一名为“范无救”的人间恶鬼。他生前曾是威名堂堂的一朝破虏将军,末了却为亲信所害埋骨荒郊,积怨深重,冤魂不散,又有一身金戈铁马的凛然杀气,盘踞在蛮围山上,使得山妖魍魉四下退散,往来百姓不得安生。也有那人间颇有道行的修者前去驱逐,却都铩羽而归。最终,被此事惊动的阎君大笔一挥,派出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了结此事。
这位得力干将,正是无常谢必安。
谢必安平日总是一副温柔公子的面貌,脾气是出名的温和,然而却实打实占据着是阴司鬼将之首的位置。即使是最为凶恶的鬼王,在他手下也撑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不甘落败,而他却依旧手握折扇游刃有余的模样。阎君将此事委派给他,也是想着速战速决。谁曾想,他欣然领命,竟是打着游历人间的主意,一去就是月余。而究竟他是如何收服那恶鬼的,孟姑也不得而知,只晓得那恶鬼在受足惩罚之后,便以范无咎之名成了谢必安的搭档,也成就了如今“黑白无常”的称呼。
正回忆着的功夫,范无咎已至亭前,孟姑便慌忙起身见礼。
“范将军。”
范无咎向她微一颔首,脸上是波澜不惊的严肃模样,仿佛没有看到孟姑因自己未作收敛的煞气而骤然白了脸色,缓步走到谢必安身旁,将他扶起。
谢必安茫然地眨了眨眼,看清是范无咎便安心地挂在他手臂上。
“你醉了。”范无咎扶着谢必安,却发觉他软脚虾似的站不稳,未多犹豫便伸手直接将他抱起来。谢必安虽觉有些失了颜面,但实在提不起劲,便也随他去了,只轻微活动一下换了个舒适的姿势,不觉间竟睡了过去,脑袋歪在范无咎的肩上,一呼一吸之间弥撒的轻暖酒气熏红了男人的耳廓。
范无咎步伐稳健,沿着青石小径三转两转,便看到两边的花木渐次幽深,再不远即是谢必安的院落。他脚下不停,轻车熟路地将谢必安在卧室脱去外袍安置妥帖,便取了清水沾湿帕子为青年擦拭。他的手宽大有力,动作却十分轻柔。
谢必安酒量极浅,一杯尚可,两杯微醺,若是饮了三杯,便整个人都像醉猫一般,异常温顺安静。偏偏本人却不自觉,终日去讨那孟姑的一杯水酒。
又或许,谢必安所求的,并非那一杯薄酒,而是那美人一笑。
思及此处,范无咎不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背脊僵硬,想起今日前去勾魂时偶遇的月老。
“谢仙君才貌俱佳,早有不少仙子托我牵线。”互相见礼后,那老人便提起了谢必安,笑呵呵地捋了捋雪白的胡须,“老夫有心成就一桩美事,却不知道仙君是否已有心仪之人,又担心仙君面薄,只好来问将军您了,毕竟您与仙君最为亲密。”
自然,三界里谁人不知,黑白无常互为挚友,几乎形影不离。
范无咎闻言,却觉得嘴中发苦。那苦涩一直蔓延到喉间,让他说不出话来,沉默良久,方才答道:
“我亦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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