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为王

作者:顾雪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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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流州自古物产丰饶,百年不经战乱,是为南方鱼米之乡,尤其江北处的十万顷丘陵,也是长江流域最大的种茶,采茶之地。
      江波山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距沛县四百里路,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可到,但游淼带着一车行李,又不赶着去,便走走停停,在沛县停了些许时日,上门答谢邢大夫。邢大夫却出诊去了,游淼只得放下谢礼再度启程。
      一路兜兜转转,过了江城府,前往扬州地界,江波山庄在苏州、扬州与流州三州交界处,七分位于江南,三分则位于江北。
      这山庄地界实在是麻烦讨厌,当年本是扬州与流州两州所争夺之地,南有郭庄,北有安陆村,两村居民曾为一个江边码头争吵打斗,闹得不可开交。闹出了好几条人命,村正禀知县,知县又禀知州,两州知州也因此而吵了起来,最后只得搁下不管,扔着。
      从此江波山庄便横跨南北,中间横着段风急浪险的长江湍滩。
      游淼起先不知,本想着摩拳擦掌地大干一番,然而此刻看起来,发现也不是甚么好地方。别的也就算了,有这条江横着,自己每天想巡视一次山庄,还得从江北跑到江南,中间坐一次渡船,再回江南去吃饭?!
      游淼不禁扶额,自己老妈怎就选了个这么鸡肋的地方?
      游淼去翻书箱,李治烽在外面问:“找吃的?”
      游淼说:“拿本书看看。”
      游淼翻出一本《流州物志》,又比对家里父亲编的通考志,注意到李治烽在赶车,说:“累不?累了就进来歇会儿。”
      李治烽在外头说:“人歇着?让马儿自己跑?”
      游淼哈哈笑,想不到李治烽也有打趣的时候,答道:“我来赶车。”
      “不行。”李治烽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会赶到山沟里去。”
      游淼拉开车门,外头暖煦的冬阳唰一下照了进来,离了江城府的最后一段路,晴空万里,暖日万丈,铺天盖地地洒向人间,令游淼心情一刹那好了起来。
      游淼拿着书出去,坐在驾车的横板上,双手蒙住李治烽的眼睛,笑道:“看不见了啊哈哈!!”
      李治烽嘴角牵了牵,依旧若无其事地驾他的车,游淼本拟李治烽会说句“别闹”之类,不料李治烽却半点没关系,游淼迟疑道:“喂,你不怕翻车?”
      “不怕。”李治烽的嘴角带着些许微笑,说,“我听得见。”
      游淼撤手,手指头把李治烽耳朵堵住,说:“这样呢?”
      李治烽莞尔道:“这样的话,眼睛又看得见了。”
      游淼:“切——!”
      李治烽哈哈大笑,游淼却是被吓着了,自打认识李治烽以来,竟是头一次见他笑得这么高兴,呆呆地看着他,李治烽的笑容英俊不羁,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迷人,游淼看得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李治烽侧过头看游淼,笑容渐淡,莞尔摇头,游淼心道这家伙真俊……不,其实也算不上俊,眉上有疤,脖上还有刺青,长相绝非世家子那种清秀,肤色也偏黑偏粗糙,深蓝的双眸,瘦削的侧脸与高挺鼻梁,却别有一番味道。
      就连被刀疤阻断的左边剑眉,也说不出的好看。
      “你眉毛上这道疤,是被李延打的?”游淼问道。
      “不是。”李治烽也不看路,专心注视游淼的双眼,小声答道,“从前出征时落下的疤,箭伤。”
      说着李治烽微倾过身,轻轻地吻了吻游淼的唇。
      游淼的心里登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似乎有什么被点燃了。这也不是他头一次和李治烽亲嘴儿,李治烽整个人都是他的,想亲就亲,让他做甚么他就得去做甚么,平日里将他当垫子靠着,使唤来使唤去的,都全无感觉。但现在的体会却又不一样了。
      李治烽吻了他后,又认真看着前面的路,游淼注意到他脸颊上有一抹很淡的红。遂笑了起来,也没说什么,倚在李治烽怀里,李治烽便腾出一手搂着他,另一手驾车,虽说年关未到,但这冬日晒得人心情极好,风也不大,游淼便这么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翻翻书。
      本预计今日黄昏时便到江波山庄去,然而左兜右转,离开官道后居然迷路了。游淼站在岔路口比照羊皮地图,喃喃道:“不对啊,方才咱们确实是看到扬州地界的碑了。”
      李治烽就着黄昏前的最后一缕光低头看。
      “沿着州界朝南……”
      天色昏黑,群鸦嘶鸣,冬天天黑得早,这处又是荒郊,路边连户人家都没有,唯剩下大批倒下的稻杆整齐伏在地上。
      游淼早起在江城吃了顿饭,路上俱带的是干粮,现在吃空了,肚子也饿了,入夜路上渐冷下来,然而那车走着走着,忽然便侧歪下去,李治烽马上道:“小心!”
      车里杂物朝右一倒,李治烽在外头呵道:“驭——!”
      车轮一歪,陷进泥泞里,整个车歪倒在路边,游淼踉跄下车来,李治烽十分无奈,正要说点什么,游淼却道:“没事没事。”
      游淼心有惴惴,喊道:“有人吗?”
      荒野里空空荡荡的,犹如有什么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远方又传来一声尖锐的狼嗥,群鸦呱呱大作,尽数拍着翅膀飞了起来。
      游淼看见旷野上有几双绿色的光点在飘来飘去,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说:“是是是……是什么?是狼吗?”
      游淼说着就朝李治烽身后躲,李治烽说:“别怕。”
      游淼说:“早早早……早知道把你的弓箭也带过来……”
      李治烽说:“带了,在箱子里。”
      李治烽转身上车去,四周一片漆黑,天空不见月色,游淼在漆黑的道路上摸出火石,啪啪打了几下,引着火绒。
      李治烽背着弓,提着箭囊下来,说:“你回车里。”
      游淼既冷又饿,在车里坐着,李治烽要关上车门,却被游淼说:“别,别关。”
      游淼把火炉放在横板上,缩在李治烽怀里,让他抱着,李治烽只是随意扫了远处一眼,便抖开毛毯,盖在游淼身上。
      “别怕。”李治烽的声音淡漠而不带感情,却十分安稳可靠,“有狼也不敢过来。”
      游淼说:“你见过狼?”
      李治烽道:“塞外多得很……中原的狼只是一窝一窝的山狼,塞外大漠上的沙狼是成群的,比这里的狠。”
      正说话间,远远的“嗷呜”一声,游淼这次听清楚了。
      “沙狼碰上了怎么赶,生火有用么?”游淼低声问。
      李治烽一手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游淼的头,说:“在大漠里碰上,那时我没有火,也没有弓箭,只有一把弯刀,沙狼有二十来只,聚作一群。”
      游淼听得心惊,黑暗里又“嗷呜——”一声,于静谧的夜中听得尤其清楚,那几只狼正在不断靠近。
      “那你怎么办?”游淼问。
      李治烽说:“我便……”
      说话间,游淼感觉到李治烽短暂地静了片刻,胸膛起伏,似在提气,紧接着……
      “呜……”李治烽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兽吠,继而是一声响亮的“嗷呜”狼嗥,震得游淼耳中嗡嗡作响,那声音中气充沛,犹如一只孤寂的头狼在月夜中引亢而歌。
      外面风声吹着野草,沙沙作响,山狼不再嗥叫了,似是感觉到李治烽那声狼嗥中的危险气息。
      狼眼的绿色光点消失了,风吹过黑夜,又一刹那静了下去。
      “叫了以后呢?”游淼说。
      李治烽:“头狼出来与我对打,被我杀了。”
      李治烽左手搂着游淼,右手修长五指间,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杆木箭,长箭在他指间绕来绕去,箭簇闪烁着黑夜里的一道光弧。
      “后来呢?”游淼又问。
      李治烽道:“自然是被我杀了,我被咬了好几口,自己一个人,在沙漠里躺着。”
      游淼想到李治烽浑身是血,与狼王的尸体一同躺在沙漠中央的场面,说:“狼群没有追上来么。”
      李治烽淡淡答道:“没有。”
      游淼又说:“你躺在那里做什么?”
      “看月亮。”李治烽低声答道。
      大漠,皎月,狼群……以及银光之中,躺在沙漠中央的李治烽。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遍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游淼想象着那遥远的场景,倚在李治烽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寂静的深夜里,又似乎有狗吠与人声从陌生的道路尽头远远而来。
      李治烽的耳朵微微一动,在指间旋转的木箭停驻,抱着游淼的手臂松开,让他倚在自己身上,拾起放在两人身畔的长弓,顺势弯弓搭箭,指向一片漆黑的夜路。
      “该不会是碰上狼了……”
      “走了一夜也未曾走到……”
      李治烽微微眯起眼,这时候乌云退去,一轮满月悬挂于天顶,四周稍稍亮了起来。
      游淼醒了,睁眼时看到李治烽蓄箭在弦,马上转头望向来处,一条狗汪汪地狠叫,被牵着它的几个村夫喝住了。
      “是少爷!”
      “游少爷!”
      “这可找到了……”
      李治烽放下箭,游淼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接自己的。
      佃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发问,原来这里距江波山庄便只有不到五里路,游淼折腾了大半夜,直是身心疲惫,几名佃户把马车推出沟外,一人在前头带路,在朗月清辉下,带着两人进了山庄。
      那夜游淼是睡过去的,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张破旧的床上,盖着家里带来的被子,浑身发痒,挠了几下,打了个呵欠坐起身。
      李治烽披头散发地从地上起来,冷不防把游淼吓了一跳。
      “这什么地方?”游淼说。
      “江波山庄。”李治烽答道,说着把头发一束,起身出去打水给游淼洗脸。
      游淼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转头四处看看,依稀记得昨夜是怎么进来的——半夜已困得有点糊涂了,朦朦胧胧地坐马车进了山庄,李治烽在前头赶车,他在车里睡觉,到了以后佃户们也没多说什么,引他们进去,李治烽上车说了句话游淼已记不清了。
      “你昨晚给我说的什么?”游淼问。
      外头水响,李治烽答道:“我说,我把偏厢先收拾了,暂且对付着睡一晚上。今天再扫堂屋。”
      游淼点了点头,看到窗格外李治烽把木桶里的水倒进铜盆中,又进来把铜盆放在炭炉上烧水。
      “我自己来吧。”游淼说。他知道这时候也不能等人伺候,许多事得自己动手才行,一来人生地不熟的是个新环境;二来也没雇到人。就一个李治烽是真正对自己好的,好钢要使在刀刃上,不能凡事都让他办,否则累垮了不划算。
      李治烽说:“你歇着。”
      游淼起床自己穿衣服,说:“我想既然来了,估摸着现在也得一切从简了。”说着顺手把窗户推开,外头阳光万丈,冬日明媚,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洒满阳光。
      游淼闻到旷野的气味,整个人登时心情大好。
      “外头种的是什么?”游淼素来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他趴在窗台上朝外看,意识到这里的土地都是他的,房子是他的,鸡鸭鱼,溪流,山川,树林……这些通通都是他的。
      李治烽答道:“不知道。”
      他把毛巾凑到游淼侧旁,给他擦耳朵擦脸,换好衣服后游淼下地穿鞋,说:“今天出去看看罢。”
      “嗯。”李治烽说。
      游淼又问:“早饭怎么吃?”
      游淼问出这句话时才意识到很大的问题,这里不比碧雨山庄。没有厨子,没有小厮,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幸亏前天出发时还在江城买了些吃食回来,把炒面兑点水,热一热,将就着吃了也能对付。
      李治烽说:“佃户家的女人送了早饭来。”
      游淼欣然出去,刚走出偏厢侧房便有点傻眼了。
      阳光依旧灿烂,院子里一片破败,荒芜杂乱,墙角堆着长满青苔的破烂瓦缸,石板之前杂草一蓬一蓬地延伸着,影壁前被爬山虎所覆盖,一口井的轱辘已腐朽得断了,歪在一侧。
      昨夜被李治烽抱着进来,游淼根本就没仔细看,如今白天一见,和夜晚又截然不同。
      “有意思。”游淼朝李治烽说。
      他带着李治烽穿过走廊到前院去,头顶檐廊的瓦片垮了大半,远处后院的围墙全是塌的,一眼望去,天空晴朗。
      这破烂地方……游淼看了简直哭笑不得,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景色又别有一番世外桃源般的静谧,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当年母亲才会喜欢上江波山庄,买下这块地吧。
      没有山峦挡着,视野开阔,天际云卷云舒,只要好好装缮,花点心思,假以时日这里一定能变得很漂亮。
      游淼笑着说:“我还是头一次住这种房子呢。”
      李治烽点点头,游淼走到前院,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这哪是山庄!简直就是个破庙!
      门窗桌椅,全是烂的,就根本没一件完好的物事,到处结满蜘蛛网,廊下几个妇人在小声交谈,一见游淼与李治烽,马上躲了。
      “哎!上哪去?”游淼说。
      妇人们穿得既脏又穷,忙不迭地朝屋后躲,游淼料她们不惯见人,惧生。便没再说什么,抬脚迈进堂屋,里头就没个能下脚的地方,阴暗的后墙前摆着一锅煮好的面条,两个破碗,一碟咸菜。
      游淼:“……”
      “带碗过来了么?”游淼问。
      “没有。”李治烽拿了案前的筷子到外面去,一口井里铺着厚厚的枯叶与青苔,外头有个男人的声音说:“这有水。”
      李治烽拿了佃户的半桶水把筷子仔细洗干净,外面佃户又问:“少爷起来了么?”
      李治烽说:“都到二门外等,吃过会吩咐你们。”
      佃户们便退了出去,游淼听得莞尔,李治烽说这话时隐约也有点管家架势,片刻后游淼随便吃了些,食物虽简单,面条只是简单地拌了点盐,但饿了一晚上,游淼仍是狼吞虎咽地吃了小半锅。只觉面条幼滑香嫩,咸萝卜酸脆可口,再好吃不过了。
      平日在家,这顿饭游淼是连看都不看的,这江波山庄似乎也甚穷,煮个面连鸡蛋也不搁,但游淼不知道,寻常穷苦人家,一顿饭连吃上精粮都是妄想,用粗馒头配点咸菜,便能打发一顿,送这白面擀的面条上来,已是用足了心。
      游淼吃完,把碗朝李治烽一推,说:“吃罢,吃饱了好干活。”李治烽便把剩余的都吃了,游淼又说:“我能倚仗的就剩你了,凡事用心点。”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自然知道李治烽是很把他放在心上的,这么说不过也就是白吩咐,其实也只是他心底不踏实,来了以后接手这破破烂烂的大屋,他都有点不敢出去了,生怕在外头看到更破烂的。
      但无论如何,既然来了,就得去收拾打理。
      游淼多少明白了些,要不是这副破烂光景,想必江波山庄也轮不到他来接手。四家佃户,九十顷地,除却山庄东边的田地,剩下的都是些荒地。没有人去开荒,每家佃户包个五十亩地——多的他们也种不了。
      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些地都开好荒,让人种地,收粮食。
      然而要种地就要开荒,说是有九千亩地,有一部分却都是山坡丘陵,去掉这些,真正能种水稻的只有六七千亩。
      六千亩……春秋各一季水稻,一亩地能产六百斤,去除佃户一家的口粮,缴了地租,每亩游淼能坐收点银子。六千亩地全租出去,每年净赚几千两银。
      当然,这是在最理想状况下,实际上游淼既没有人,地也需去垦荒,还要向朝廷缴税,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四家,每家五十亩,一年能收个百两银子就是谢天谢地了,最麻烦的还是没有水。
      水稻水稻,种起来要水,水可是个大问题。有水的良田能种三季稻子,缺水的旱地只能种一季,两季那是极其勉强,农民要辛辛苦苦从井里挑水过去,人手不够,能包的地就少了,还得看天吃饭,多下几场雨,还不能下多了,否则就得烂秧子。

      “都说说罢,叫什么名字?”游淼拿着账本,也不摆少爷谱了,出来便朝石狮子旁一坐,二门外佃户已等了许久,见游淼出来,纷纷躬身请安。
      “回禀少爷。”一人道,“小的家里姓李,名叫李庄。”
      游淼点了点头,依次打量这四人,想必都是这些佃户家里的当家,这名唤李庄的人看上去五十来岁,身旁有一人是个佝偻身材的老头,另一侧则是个有点高的年轻人,最后一个则是个瘦子。
      老头儿也是佃户?
      李庄挨个给游淼说了名姓,老头唤梁老伯,年轻人名叫张二,瘦子则叫朱堂。
      游淼说:“梁伯还在耕地?”
      “一年收成不如一年了呐!”梁老伯抖了抖眉毛说,“也不知道还能种几年。”
      余下数人交换了个眼色,却没有人作声,游淼先是一愣,继而一听就明白了,先前都是碧雨山庄派人来收的租,如今游淼亲自来了,接管了江波山庄,这群佃户多少有点私心,纷纷来求一声不涨租的承诺,这样明年才好过活。
      “不涨租。”游淼早在来时的路上便想过这事,说,“但我有个条件。”
      孰料那李庄又开口道:“少爷,小的们过来,是打算向少爷辞行的。”
      游淼又是一愣,屋里的李治烽吃过早饭,出来了,站在游淼身后。
      游淼心里稍定了些,说:“什么?辞行?”
      那李庄显然是数人的头儿,也早已商量好了此事,开口便说:“过不下去了,少爷。小的想带着媳妇儿子,到扬州去讨点活儿干。”
      “少爷,我也得走了。”那年轻人张二说,“我爹娘都去了,现在家里剩下我一人,照顾不过来这些地,也讨不到媳妇儿,打算来年开春就去京城投奔我大伯去。”
      游淼又看那瘦子,只见瘦子朱堂目光迟疑,说:“我……我也得走了,这地种不下去,不如去打鱼活口。”
      “梁伯年纪也大了。”李庄说,“梁伯的儿子在流州当兵,吃皇粮领军饷,也不想父亲再辛劳种地。”
      游淼丝毫没有想到,来了江波山庄要面对的居然是这样的困境,不仅庄园荒地遍野,房屋破旧,就连本地的佃户也不打算再租地了。要是这四名佃户一跑,那么江波山庄,就只剩下游淼和李治烽两人。
      游淼还有点好笑,说:“收成就这么差么?差到糊口都不成了?”
      数人都没有说话,游淼也没有出言挽留他们,随口道:“既然要走了,那就……随意罢,你们在这里等等。”
      游淼进屋去,从后院的马车上拿了点碎银,包了几个封儿,一封一两银子,出来挨个派给四名佃户,说:“先前看过地契与账本,知道你们四家,也给江波山庄种了几十年地了,这点钱算我的一点心意,来日想回来,还是随时可以回来。”
      这一下那三名佃户都是大感意外,年轻人接了封儿,朝游淼一拱手,说:“谢了,少爷。”
      游淼摆手,示意无妨,数人都走了,游淼看着他们的背影,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李治烽垂手在游淼身后站着,游淼待得人都走了以后,说:“你看出来了么?”
      “嗯。”李治烽点了点头,说,“不会全走。”
      游淼起身,在院子里慢慢地走,说:“那瘦子应当不会走,只是听到其余人上来,跟着来讨点好处而已,老头儿也不一定会走,种惯了地的人,去流州住着也是不自在。年轻人父母都死了,心高志远,不愿种地也是寻常。”
      “李庄不一定。”李治烽说,“你降租,他可能不走。”
      游淼点了点头,着实有点头痛,说:“江波山庄的地,就这么贫瘠?”
      李治烽说:“我不懂种地。”
      得学学了,游淼现在连自己的产业是个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当时冲动就跑过来,现在看情况,就算想卖了换钱,多半也卖不出去。
      母亲留给自己的地,也总不能卖了。
      游淼定神仔细想清楚,说:“先到处走走罢,屋子不忙收拾。”
      “整个江波山庄。”游淼和李治烽走向大门,说,“有一半以上的地都是荒地。”
      李治烽嗯了声,说:“要想办法垦荒。”
      游淼又道:“是该垦出来,就不知道这里的地适合种什么,或者适不适合种植。”
      游淼牵着李治烽的手,两人并肩绕过堆满了爬山虎的影壁,游淼略一沉吟,自言自语道:“初时几年或许会有些难,没几个人愿意种地,咱们就试试自己种罢。没有水,这可是个难题,佃户们的时间和力气,都浪费在挑水灌溉上了。”
      李治烽说:“要么我去镇上招人?”
      游淼笑道:“招得到人最好,招不到人也没关系,咱们自己垦块地,自给自足,种点菜,养养鸡,养只猪,粮食呢,就朝外头买。”
      “种茶树是最赚钱的,但有我爹在压着炒茶价,和他抢着种是找死。”游淼把爬山虎揪开,李治烽上前帮他干活,两人要把影壁清出来,游淼又说,“种着玩倒是可以,我看那边山上,小小的圈一块地,买点茶苗,三不五时去看一眼,也就行了。”
      “唔。”李治烽点头,“有理。”
      游淼又说:“咱们再把周围这圈,选好点的地,招几个长工过来,帮着犁几天,扔点菜籽下去,种些自己吃的菜。”
      李治烽说:“可以。”
      李治烽没有说什么想法,他知道游淼说这些话,也是为了理清自己的头绪,一步一步来,先得安顿好,把这房子拾掇拾掇,才能开始发展山庄,游淼清了半边影壁,看到一行锋重而沉稳的字,不禁诧道:“居然还有诗?”
      “曾是惊……”游淼喃喃道,“估计上一任主人还是个风雅人物,我看看……”
      随着爬山虎被去除,一行诗呈现于面前。
      曾是惊鸿照影来。
      李治烽把影壁左边的藤蔓也扯了下去,呈现出影壁全貌。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游淼站在影壁前,一时间有点恍神。他依稀能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买下这座庄园了。
      “致唐婉。”李治烽注意到角下的字。
      那是有人用凿子挨个刻上去的,游淼说:“出去看看。”
      两人出了大门外,门上挂着一副牌匾,牌匾后头,一只燕子飞了进去。游淼大喜道:“这是好兆头!”
      李治烽说:“摘下来洗一洗?”
      游淼说:“别!别惊动了燕子。”
      屋檐下有燕子窝是大好的兆头,游淼虽不怎么信鬼神,却对这些民间传说耳熟能详,他现在对江波山庄的前景已经很有信心了,况且如果自己没猜错,这里或许还是个古迹。
      李治烽跑上墙,两步一跃,站在石狮子上,手指轻轻敲了敲门上的匾,落下厚厚一层灰。游淼进去找梯子,两人协力把梯子架起来,游淼又找来块破布,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李治烽在他身后抱着。
      游淼小心地擦去匾上蒙着的尘土,出现两个大字:沈园。
      游淼:“……”
      流金大字已旧淡了,游淼摇头唏嘘道:“居然是这里……”
      “什么地方?”李治烽抱着游淼下来,两人站定,打量头顶那块匾。
      燕子从匾后探出个脑袋,好奇地盯着他俩看,游淼说:“这是我们汉人里的一位大文豪的故居……难怪我娘要买下来。”
      李治烽嗯了声,说:“能修么?”
      游淼笑着说:“现在沈园是我的了,当然可以。”
      他和李治烽在山庄门口站了一会儿,望向碧蓝的晴天,游淼说:“你现在骑马去安陆镇上。买点米,买点面,再把油盐酱醋什么的买些回来,顺便去市集上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做工的,请几个小工,咱们这里包吃住。”
      游淼进去拿了十两银子和自己写给京城赵超与李延的信,吩咐道:“钱省着点花,再把这两封信带到驿站去,托信使给我送京城里,早点回来。”
      李治烽说:“我这里还有。”说着摸出一个小钱囊,那是先前游淼打发他走时,给他的二十两银子,李治烽还一直收着。
      游淼一见之下心花怒放,说:“好样的,去吧。”
      李治烽翻身上马,策马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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