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泪

　　红梅落雪，艳丽而凄惨。
　　郓王妃蹲下身，一朵朵仔细的拾起落梅花瓣，又小心的放在青釉色的瓷坛中，雪浸梅酒，夏日饮来，解暑爽快，风靡宋国宫廷。
　　这青釉瓷坛也来自宋国宫廷，靖难之役以后，安家多了很多宋国宗室器具，现在多被摆放在郓王妃的小院。
　　今日雪盛，王妃不冷？男人的声音淡淡的传来。
　　郓王妃起身转过头，安世耿黑氅红袍独立雪中梅林，三年的时间，安世耿变了很多，他整个人更阴沉，更懒散，那身锦缎红袍也掩饰不住一身的萧索。
　　郓王妃轻叹道：已经三年了，你还不放我走？
　　安世耿却转头望向梅花：西域山高路远，易进难出，王妃还是等来年春暖花开吧。
　　郓王妃淡然笑道：三年来你一直是这个说辞，你就不能换一个理由？
　　她的笑，比梅花更清比梅香更淡。
　　安世耿也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冷峻淡漠的神情忽然温暖起来，只是他眼角的皱纹更深，鬓发也更白：那是因为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
　　郓王妃目光悠转，望向手中青釉瓷坛的落梅，神色黯然，幽幽叹息道：是不是郓王……
　　宋国已灭，这里才是本应属于你的生活。安世耿打断道。
　　安世耿没有告诉郓王妃，郓王已在金国韩城娶妻生子，过起了一个最平凡的农夫的生活，世上已无郓王。
　　郓王妃的回归，对于郓王来说只会是最惨烈的伤口和最痛苦的回忆，提醒着郓王，男人无能的后果。
　　郓王妃目光越过安世耿，望向他身后房间，那里，躺着她二岁的儿子，郓王的嫡子。郓王妃目光又转向安世耿，担忧又确然问道：他是不是没有死？
　　安世耿望着梅树下清冷温婉的郓王妃，高洁端庄的郓王妃，世上无双的郓王妃，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和萧索：你就当是我不愿放你走。
　　为什么？郓王妃目光闪动。
　　安世耿幽幽一叹道：郓王可以没有王妃，承安不能没有娘。
　　郓王妃深吸一口气，压制着心中的颤抖，她早该知道，安世耿绝非善类，本不会有那么好的心肠。
　　我知道这也许很残忍。安世耿凝视着面色苍白的郓王妃，依旧是冷峻淡漠的神情，继续道：作为回报，我会保你们一家三口一世平安。
　　只是天各一方，互不相见。郓王妃凄然一笑，目光缓缓的凝视着安世耿，红梅树下，雪中独立的安世耿，神情淡漠，一身萧索。
　　她是不是死了？颤抖着，郓王妃突然问道。
　　寒风吹过，乌云压顶，空气陡然阴冷，一丝悲凉从安世耿眼底极快闪过，他抬手抚上郓王妃的面颊，青白透红的面颊，平静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放你走。

　　姬承安十七岁的时候，已经主管了安家的所有暗哨和生意。
　　他眼光毒辣，出手又准又稳，更可怕的是，如果说二十年前的安世耿喜欢美酒、喜欢美女，喜欢享受，二十年后的姬承安没有任何喜好。
　　他既不喜欢饮酒，也不迷恋女人，虽然他已经有过女人，可他对每一个人都是一样，他更不喜欢享受，这让安世耿也颇为不解，你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姬承安严峻而冷酷的脸，就像是西域高傲的雪山，没有任何人能够逾越，更没有任何人能够征服。
　　安世耿也曾一度怀疑姬承安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可是锦缎红袍玉带在身的姬承安，分明就是少年时候的安世耿，就连那些一辈子效忠安家的老臣见到姬承安也忍不住浊泪滚落。
　　安云山去世已久，安世耿在后院空养着宋国的王妃却再也没有娶妻生子，还好有姬承安在。

　　姬承安记得，那是他十七岁的一天，又是一个昏黄的落日，雨过天晴。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捧着一个青花瓷坛，站在大殿外，脆生生声叫道：爹……
　　安世耿抬头就看到了门口的女孩子，女孩子逆光而站，可安世耿还是能清晰的看到她的容貌。
　　啪！的一声，安世耿手中的酒杯骤然跌落，砸在地上！
　　你……过来……姬承安诧异的望着安世耿，他第一次听到，安世耿的声音，在颤抖。
　　小女孩一步步的走过来，她走的绝不快也不慢，也很稳，可每一步都踏在安世耿的心上。
　　这女孩子的动作像极了当年的姬瑶花，七岁时被安世耿带到安家的姬瑶花，瘦小，安静，可走的很稳，既不慢也不快。
　　你……叫我什么？安世耿再一次问道，他的声音抖得更厉害。
　　爹……小女孩有些怯意和羞赧。
　　你娘……安世耿的心在雷动，他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种预感，六年来如影随形的陪伴着他，现在更加强烈。
　　空虚，荒芜，无助，慌乱。他只能靠不停的喝酒才能暂时压制住这种无边的恐惧。
　　小女孩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手中捧着的瓷坛送到了安世耿面前。
　　安世耿的那一贯慵懒的身体突然僵硬，他死死的盯着小女孩手中的瓷坛，一动不动。
　　姬承安也僵在那里。
　　过了很久，安世耿才缓缓的问道：什么时候？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已然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小女孩道：六年前。
　　你……今年多大？安世耿盯着小女孩问，他的声音已然嘶哑！
　　六岁。小女孩的声音弱了下去，她似乎有些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安世耿的声音更恐惧。
　　安承姬。小女孩小声道。
　　时间突然静止，安世耿觉得自己整个人掉进了巨大的冰窟里。
　　姬承安已经看到，安世耿的手指指节泛白，已经深深的陷入那金丝楠木的坐榻，楠木最硬最坚固，可是现在却多出了五个深刻分明的指印。
　　冷汗顺着苍白的鬓角丝丝滑落，安世耿似乎只有狠狠的抓住什么才能让自己不至于过于剧烈的颤抖。
　　谁送你来的？姬承安蹲下身轻轻问道。
　　他们似乎都不需要证明小女孩的身份，因为她的容貌，还有她腰间的那把七星匕首，淬了离人泪的七星匕首，现在这把匕首和孩子都回来了。
　　安承姬这才又开心起来，道：是高叔父。
　　高宠？姬承安失声道。
　　安承姬重重的点了点头：他说，我娘说，等我到七岁的时候要带我来找爹和哥哥。
　　你就是我的哥哥么？
　　姬承安望着这乖巧，漂亮，天真如瓷娃娃一般的小妹妹，心中说不出的痛。
　　她今年六岁，母亲在六年前去世，那就是说，姬瑶花在生下她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安承姬从来没有见过亲生父母，所以，她提到姬瑶花，不会那么难过。
　　姬承安艰难的笑着，柔声道：我就是你的哥哥。姬承安笑起来，就像阳光下的雪山，在发着光。
　　安承姬也满意的点了点头，眨了眨一双黑珍珠般闪亮的眼睛，开心道：高叔母和我说，娘活着的时候常说，哥哥和爹长的很像，又英俊又聪明，她说她特别想你们，可是她不能来找你们……
　　安承姬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垂下了头。
　　姬承安那一贯严肃冷峻冰山一般坚毅的面容突然崩塌。
　　你怎么哭了？安承姬忽然抬头不知所措慌张道。
　　高宠现在哪里？这已经不再是安世耿的声音，慵懒不羁，轻佻嬉笑，他的声音和他此刻的人一样，说不出的疲惫和苍老。
　　回主人，人已经下山了，留下一封信，护卫恭敬的双手递上。
　　安世耿接过信，伸手在安承姬的头上轻轻抚摸着，过了很久才疲惫道：带她下去，好好照顾。
　　姬承安站起身，牵着安承姬的小手，缓缓地向殿外走去。
　　晚霞漫天，仿佛烧透了天，夕阳将他们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拉的老长。
　　姬承安今年十七岁，安承姬今年六岁，那正是安世耿和姬瑶花相遇的年纪。
　　安世耿痴望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背影，突然顿悟。
　　我本就应该知道，是你更怕失去我，怕我忘了你，所以你让安承姬七岁的时候来找我。
　　这一年，姬承安十七岁，安承姬六岁，正是我们当年相遇的年纪。
　　信是两封信，一封是姬瑶花的绝笔，时间是七年前，一封是高宠的交代，时间是昨日。
　　唇角扯过一丝惨笑，安世耿恨道：姬瑶花啊姬瑶花，我放你你不走，我离不开你你不留。
　　安世耿缓缓的展开信，瞬间被拉回到七年前。
　　七年前，姬瑶花身中琉璃珮之毒，又怀有二个月的身孕，她知道，自己就是那琉璃珮蛊毒的解药，只要她死了，安世耿的毒也就解了。可是一年之内她绝不能死，她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他们最后一个孩子，她要保护好他。她又绝不能留在安世耿身边，那样他一定不会让她去死，她不死，安世耿就不能活。姬瑶花辗转数月，只有回到唐门，求助唐仲玉，那个已经半痴的孤苦老头。驻守成都的高宠夫妇得知后，将将军府暂时驻扎在唐门，既方便高杨氏照顾姬瑶花，又方便高宠打理唐门和防务事物。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姬瑶花身中剧毒又要全力供养肚子里的孩子，在生安承姬的时候终因中毒已深，体力不支，难产死去。也因此安承姬从小身上就带了蛊毒，高宠夫妇只得将她继续留在唐门救治，如今身体基本大好，才将她送回。

　　姬瑶花绝笔信的落款是：此生随你，有恨无悔。

　　啪！信纸被打湿，安世耿仿佛被灼伤，恍然才惊觉脸上滚烫。
　　安世耿缓缓地将目光落在那青花瓷坛上，伸手捧在怀里，打开盖子。
　　黑色的粉末，黑色的骨灰。
　　可想而知，姬瑶花中毒已深，她为了生下这个孩子，一年来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和折磨。
　　又是在千里之外，又是孤身一人！
　　安世耿伸手探入坛中，将姬瑶花的骨灰碾在指端，放在唇边尝了尝，皱了皱眉头，不满的喃喃自语道：这么多年还是这个味道，又倔强又苦涩，我怎么会喜欢上你。
　　泪水砸在黑色的粉末中，呲——的一声升起一丝丝鬼魅的绿色烟雾，安世耿忍不住轻咳起来。

　　姬承安悄悄的走进大殿，他已经安顿好了安承姬，他派了很多又可靠又机灵的仆人照顾她，才回到这里来，他太急于知道姬瑶花的消息。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会死。
　　离开时还那么鲜活怜爱他的母亲，如今怎么会就在这个冰冷的瓷坛里。
　　安世耿仰面倚在塌上，这次，他终于醉了。他的怀里还捧着那个青花瓷坛，手里还握着那封信。
　　姬承安轻轻的走过去，唯恐惊醒安世耿，突然，他顿住脚步，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落日悲壮，长风不息，黑夜毫无预兆的突然笼罩大地，唯有姬瑶花的信在风中哗哗作响，像是在问候姬承安。
　　姬承安缓缓的转过身，凝视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郓王妃，沉痛道：他死了……
　　郓王妃已是泪流满面，悲戚重复道：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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