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泪

　　西域安家，大殿，殿外可遥见远处雪山。
　　安世耿坐在上首长榻，抬手运力，隔空吸物，姬承安腰间的匕首已到了安世耿的手中。
　　这是一把很普通的匕首，银鞘红穗，简单的花纹，看起来和任何匕首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样的匕首，似乎任何一间铁匠铺都可以买到。
　　可这样的匕首却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血过不染，因为这正是昔年神剑子钟爱却早已失传的“夺嫡”，这个名字就意味着这把匕首是匕首中未来的王者。
　　这个匕首也是安世耿送给姬瑶花的，在姬瑶花被领进安家不久以后，现在姬瑶花又给姬承安从小带在身上。
　　姬承安沉默的望着安世耿，他不知道他着突然而来的父亲到底要做什么。
　　他们彼此既不是很熟悉，更不是很了解。
　　姬瑶花离开的太突然，安世耿和姬承安之间唯一的纽带突然断裂，维系他们关系的也只有割不断的血缘。
　　安世耿凝视着匕首，突然轻扣玄机，噌的一声，寒光乍起，如秋水如白练如冷月，安世耿久久凝视，寒光映衬着他的双眼，他的眼神更深邃甚至更痴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安世耿轻轻的叹了口气，指尖划过，鲜血蜿蜒而下，竟然消失在这匕首上。
　　姬承安瞪大了眼睛，可他还是沉默的望着。
　　安世耿这才抬起深眸，望着姬承安缓缓道：这把匕首曾经染过你娘的血，如今又祭过我的血，它应该会保护你活着回来。
　　你要我去哪里？姬承安终于忍不住问道。
　　安世耿温和又不容置疑道：去一个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地方。
　　那是哪里？要去多久？姬承安问道。
　　你什么时候成为了真正的男人，什么时候就可以回来。
　　那我娘……
　　你娘……安世耿打断他的话，顿了顿，片刻，望着殿外磅礴的落日，有些落寞的喃喃道：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你不去找？姬承安问道。
　　找？安世耿似乎笑了笑，目光又落在姬承安身上，道：你可以去找，而我不能，
　　为什么？姬承安又问道。
　　这不是你应该问的。安世耿的脸突然沉了下来。
　　安世耿望着姬承安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的背影，喃喃道：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一个女人轻柔的声音响起。
　　安世耿抬眸，郓王妃的身孕已经很明显了，她应该很快就要生了。
　　安世耿的脸突然僵住，他想到姬瑶花走的前一夜，他们缠绵的时候，姬瑶花凸起的小腹，难道她已经……
　　郓王妃也觉察到安世耿脸色的变化，她不自然的垂下头，双手交叠在腹前，可这怎么能挡得住。
　　安世耿转过目光，冷笑道：她既然想走，我为什么要找？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么？郓王妃皱眉问。
　　我不知道。安世耿转过头平静的答道。
　　郓王妃凝视着安世耿，长长一叹道：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敢去想。
　　安世耿的脸沉了下来，他转动着酒杯，一只空着的酒杯，凝视着郓王妃冷冷道：你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郓王妃凄婉道：我只不过是亡国战俘而已，命运早已不属于自己。忽然又淡淡的笑道，承蒙你的搭救照顾，保我母子平安，我能回报的，也只有如此了。
　　安世耿的黑眸闪了闪，终于轻叹道：你知道，我要的从来不只是她的人。
　　郓王妃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还知道，她的心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安世耿黯然道。
　　你知道？郓王妃微微吃惊，那你还……
　　所以我更不会强迫她，她走，一定有她的理由。安世耿那一贯满不在乎的神情居然有了说不出的落寞。
　　你会等她回来？郓王妃忍不住问。
　　安世耿不再说话，他已不需要在说什么，一个成熟男人的表达永远不会再嘴巴上。

　　姬承安被送到了天山深处，他衣衫单薄，他没有粮食也没有水，他的身上只有一把匕首。
　　一把被他父母的鲜血祭祀过的匕首。
　　冷夜如冰，森林在惨淡的月光下，阴森恐怖，远处传来野兽的嚎叫，姬承安很害怕，他试图往回逃，却被山脚下守着的安家武士的□□乱发截杀回去。
　　几次之后，他知道，没有那个人的命令，他永远也走不出这里。
　　姬承安哭了，他在月下孤独的痛哭。
　　他想他的娘，他想他那惨死在金兵刀下的爷爷奶奶，他不知道他娘去了哪里，为什么会突然的消失。
　　他突然特别痛恨安世耿，如果没有他，他和他娘本应该在那个小村子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如果没有他，他娘也不会再一次受伤。
　　他哭了一阵，突然站起身，狠狠地擦干眼泪，咬牙向天发誓，一定要活着走出去，找到他娘，然后杀了……
　　他真的是他爹么？
　　可是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残忍。
　　姬承安在痛哭和愤怒中沉沉睡去，可是很快半夜又被冻醒。
　　他这才知道，比孤独更可怕的是饥饿和寒冷。
　　他四下望去，一片漆黑，他甚至觉得，这山中的风也是黑色的，刮得他肉疼。
　　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不能再哭了。
　　姬承安擦干眼泪，战栗着起身，找到一块光秃秃的石头，吃力的爬了上去，盘膝坐下，开始呼吸吐纳，他希望借助自己运转的内力取暖。
　　晨光透过雾霭，虚弱的照射在姬承安身上。
　　姬承安的身上已经干透，不再潮湿，他已经呼吸吐纳了四个时辰。
　　他终于缓缓的睁开眼，也不知道安世耿给他的是什么武功，他竟然感到浑身由内而外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涌动。
　　姬承安不能再继续了，他太饿了。

　　三年半之后，当姬承安身着兽皮，打败安家守卫，赤着脚走出森林，重新站在安世耿的面前时，安世耿正斜倚在大殿的榻上喝酒。
　　他穿的依旧富贵而华丽，他的身旁围绕着几个漂亮娇美的女孩子，正又乖顺又温柔的为他斟酒捶背，他的神情依旧慵懒淡漠，只是浑身上下似乎多了几分寂寞和说不出的萧索。
　　即使身边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也不能让他看起来更开心。
　　安世耿轻抬深眸，仔细的凝视了一阵姬承安，才淡淡的说：你回来了。
　　安世耿说的就好像姬承安才离开不久，也没有去过那么一个荒茫寂寞的山林。
　　三年半的时间，姬承安已经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的身材修长，肌肉紧实，蜜色的肤色像极了安世耿，他的鼻梁刀削一般挺拔如同天山的脊梁，眼神冰冷如同云端的雪山，他比狼更狡猾，比兔子更机敏，比熊更有力。
　　安世耿似乎很满意，他浅浅的啜了口酒才道：你该换身衣服再来看我的。
　　姬承安刀一样锐利的目光冷冷的盯着安世耿身边那些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那些女孩子又羞又怕，纷纷低下头不敢去看他。
　　她们从没有见过穿着残破，目光像野兽一样犀利，可是样子英俊又冰冷的少年。
　　安世耿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姬承安的目光落在安世耿手中的酒杯上，安世耿开始喝酒了，他不是中了高丽的毒，不能再饮酒了么？
　　可是姬承安没有问，三年半的时间，没有任何人和他说话，甚至没有一顿正常的饭，没有一件粗布衣服，他就像被抛弃的野人一样的在深山中自生自灭。他时时刻刻都在忍受孤独、寂寞、寒冷和野兽袭击的危险，三年半之后，姬承安已然成为一个沉默而冷峻的少年。

　　安世耿在两年多以前的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惧怕酒的味道。
　　这让他有些茫然，更多的是莫名的恐惧，这是安世耿此生第一次觉得恐惧。
　　他灌了整整一坛子地窖中的陈酿，他发现自己除了微醉，竟然没有一丝丝中毒的迹象！
　　那一刻他的心沉了下去，越沉越深，似乎被灌了铅，又被冻在冰块中，沉入湖底。
　　从那以后，安世耿开始每日倚在大殿的榻上饮酒。
　　清晨，仆人们起早打扫的时候，安世耿已经在塌上饮酒，他喝的很慢，却绝不停歇，深夜，仆人们睡去的时候，安世耿还在那里饮酒，直到姬承安回来。
　　你现在可以喝酒了？姬承安已经换了一身剪裁得体的长袍，由江南最好的裁缝用进宫大内的最好绸缎裁剪缝制出来，乌发高束，他整个人长身玉立，就像是少年安世耿，只是这少年的神情过于冷峻严肃。
　　你刚才吓坏了那些女孩子们。安世耿轻叹道。
　　我要去找我娘。姬承安冷冷的目光定定道，他记得三年前，安世耿对他说过，他可以去找。可是那个时候他还太小，还没有能力。
　　难道才三年的时间他就忘了他娘了么？
　　安世耿的酒杯突然顿住，沉默片刻，他才问道：那些女孩子你一个也没有看上？
　　姬承安不回答，刚刚他洗澡的时候，浴室内就已经站好了十几个女孩子。她们都和他差不多年纪，有的比他还要小一些，可是一个个都是又漂亮又乖巧，每一个都很讨人喜欢。
　　我会叫人再换一些给你。安世耿道。
　　我要去找我娘！姬承安重新加重了口气一字字道：而不是成天和女人混在一起！
　　安世耿的脸立刻板了起来：你应该学会怎样和我说话再去找你娘。话音未落酒杯突然飞出，姬承安凌空翻身躲过一击，哪知那酒杯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再次向他袭来，姬承安侧身滑出数丈，他速度极快，角度掌握的也极好，酒杯重重的砸在地上，终究没有打中他。可他的右膝还是被击中了，是被酒杯中洒出来的酒击中的。
　　姬承安不得不屈膝半跪在地，安世耿居高临下的望着，幽幽道：现在你知道，以你的功夫不足以找到你娘了吧。
　　姬承安紧紧的抿着嘴唇，刀削一般坚毅的面庞满是隐忍的倔强，安世耿心中一痛，转过头又斟了一杯酒，酒，洒在袖角，慢慢的晕染开来。
　　日落黄昏，空荡荡的大殿华美而寂寞。
　　主人，小主人能躲过您两招，他的功夫在江湖上行走应该已经没有问题了。一个衰老的声音响起。
　　安世耿喃喃道：人心叵测，他能在山中征服猛兽，却未必能躲得过人心的险恶，你号称千机心，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可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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