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泪

　　青色的月已悄悄升起，淡淡的照耀着扎在白雪中的营地。
　　安世耿的营帐就在不远处，营帐透着昏黄的灯火，帐门有几匹骏马，还有守卫的女真士兵，看来完颜宗翰真的在里面。
　　姬瑶花知道，那里也许正剑拔弩张。
　　她很想冲过去，可是她绝对不能过去，她只能硬生生的忍着，只能远远的在阴影下痴望着。
　　因为只有这样他们三个才最安全。
　　忍受，人生对于她来说，不就是一个长长的无休止的忍受么？
　　安世耿大帐中透出的昏黄烛光，在雪夜下竟让她觉得有朦胧的温暖之意。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郓王妃顺着姬瑶花的目光望去，幽幽的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在担忧他？
　　姬瑶花沉默着，也不知道是默认还是在思考。
　　安生现在都没有出来，看来唐萱说的应该是真的，完颜宗翰又在找安世耿的麻烦。
　　他把你从小养大，怎么又会是你的仇人？郓王妃见姬瑶花不语，又问道。
　　姬瑶花月下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了痛苦和绝望的神色。
　　他杀了我的父亲。良久，姬瑶花悲戚道。
　　郓王妃满是震惊，她从没想过，居然会是这样大的仇恨，她目光怜悯忽又同情起他们来。
　　姬瑶花扯了扯嘴角，凄然一笑道：不过我也算是报了仇吧，我杀过他两次，在胸前，都是贯穿心脉，足以重伤毙命。
　　他居然两次都没有死。姬瑶花又扯了扯唇角似乎在喃喃自语。
　　郓王妃已然震惊的说不出话。
　　姬瑶花缓缓的转过头，目光沉痛的对视着郓王妃，一字字道：你说，我们怎么在一起？

　　郓王妃唯有长长一叹道：我不知你们的恩怨，不过血仇已报，恩怨已了，恐怕你父亲也不想你活的如此艰难。人，总要面对自己的内心，何况你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姬瑶花紧紧握了握拳，深深的吸了口气，似乎要压制住那能够泛上嘴角的痛苦。
　　郓王妃也把目光转向那朦胧温暖的烛火，又道：强极则辱，情深不寿。你们两个，一个高傲冷漠，一个倔强寡言，纵然爱的再深，也难以相容，这本不是夫妻相处之道。
　　夫妻？姬瑶花目光闪动，忽又自嘲一笑道：我只不过是他驯养教化的家仆奴婢而已。
　　郓王妃摇了摇头，轻叹道：你见过哪个主人会为自己的奴仆甘愿去死的？在我们王府是绝不会，喜欢了最多赏点银子用度，不喜欢一阵棒打，逐出府去。更何况以下犯上，刺杀家主。
　　郓王妃望着姬瑶花，幽幽道：你被保护的太好了，宠而不自知。
　　姬瑶花霍然抬头。
　　郓王妃垂下眼眸道：我与郓王夫妻十年也算琴瑟相和，不过我知道他一定不会为了我牺牲自己的性命，世间这样的男子恐怕极少。
　　她又道：你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以奴婢的眼光去看他，你在他心里的位置恐怕比你看到的要重的多。
　　姬瑶花垂头黯然道：我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他命令，我服从。我……我不知道除了这个身份以外怎么和他相处……
　　郓王妃的口气里似乎带了羡慕和赞赏，道：你以一个女人看男人的眼睛去看他，以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态度去对待他，不要听他说的，只看他为你做的。你就会发现，他有多么的不同。
　　姬瑶花沉默了一阵，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郓王妃淡淡一笑，却把目光转向安世耿的营帐，道：要不你以为他留下我是为了什么？
　　她又把目光转向姬瑶花，道：有些事情他恐怕和你一样，也不清楚。
　　姬瑶花将目光转向安世耿的营帐，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健马嘶鸣，众人簇拥着完颜宗翰离去。
　　完颜宗翰似乎有些愤愤，看来安世耿应该没有让他讨到什么便宜。
　　姬瑶花略微有些放心，安世耿做交易，向来公平而残忍，他对自己也是一样。
　　夜已经很深了，天地间又恢复了寂静。
　　安世耿的营帐透着柔和的暖意，像是在等待，更像是在接纳。
　　姬瑶花走的很慢，她在踟蹰。
　　从前，她在他面前从没有自信，也不需要自信。
　　安世耿高高在上，主宰一切，她卑微服从，这是与生俱来的。
　　他们又有十年未见。
　　每个人都会变的，姬瑶花从小就不期待什么，她知道，不期待就不会失去，更不会失望。
　　她的生命里，只有练功，杀人和服从。
　　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有主人。
　　可郓王妃告诉她，要用一个女人看待男人的眼睛去看安世耿，不要听他说的，要看他做的。他毕竟是一个男人，男人有男人的尊严，你昨晚在众人面前那样折辱他……郓王妃说道这里，开始还担忧的眼神居然就淡淡的笑了，若不是爱的极深，以他的身份和个性，恐怕必不会容你。
　　郓王妃的话，让姬瑶花有些羞愧，她现在已经知道，鞭打承安的，是唐萱，而这又不是安世耿的授意。
　　安世耿显然也很吃惊，他甚至险些杀了唐萱。
　　姬瑶花又想到了诸葛正我在王府围攻安世耿时，她第一次刺他的那一刀。
　　安世耿难以置信，可这么多年来，安家居然没有人来寻仇。
　　姬瑶花慢慢的走着，慢慢的说服自己。
　　路，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帐门已在眼前，姬瑶花抬手迟疑着，终于还是挑帘而入。
　　大帐里有淡淡的酒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道，还有若有似无的龙延香。
　　姬瑶花绕过屏风，来到内室。
　　安世耿果然在喝酒，他坐在床榻上，在慢慢的喝酒。
　　安世耿喝的很慢，很优雅，他一贯这样。
　　一贯的享受。
　　十年间，安世耿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一身湖绿色的锦缎袍子将他衬得更加神秘，他的双鬓已花白，唇上依旧蓄着须，曜石般的黑眸常常隐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他顽皮的笑起来常常会让人放松警惕，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往往更恐怖更残忍。
　　姬瑶花的目光向下望去，安世耿的胸膛很厚实……想到这里，姬瑶花的脸烫了起来，她忙又去看他腹部的伤口，没有渗血，还好。
　　安世耿还很会取悦女人，从小到大，姬瑶花就没少见过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场面，女人们都是情难自禁，他却嬉笑着扬长而去不再施与。
　　姬瑶花不得不承认，无论怎样，安世耿都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男人。
　　这些，在她单调灰暗的几十年人生里，从未遇到过。
　　姬瑶花不知道，正是因为这样，她无法爱上别人。
　　你看够了没有？安世耿悠闲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姬瑶花沉思。
　　他发现姬瑶花似乎有心事。
　　姬瑶花一怔，恍然道：他们……她想问他们没有为难你吧，可她觉得这样恐怕会伤到安世耿的自尊。
　　安世耿又斟了杯酒，轻飘飘道：他们只不过来看我的伤。
　　姬瑶花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完颜宗望来的很及时。安世耿望着姬瑶花道，他自然猜得到，那是姬瑶花派安生请来的。
　　你见过承安了？安世耿见姬瑶花沉默，又问道。
　　如果是从前，姬瑶花一定会说，是。然后就垂头闭口等候接下来的任务。
　　这次姬瑶花听自己说道：他已经背熟了口诀，只是还不会运用。
　　安世耿缓缓靠在软垫上，又浅浅地啜了杯中的酒，他的脸色泛上了异常的红润，只是神态看起来还有些疲惫。
　　姬瑶花这才发现，安世耿喝的不是酒，是血！
　　安世耿闭目道：这不急，那孩子你教的很好，我很喜欢。他想到姬承安小小年纪诡计多端，脸上呈现了柔和的淡笑，心中暗叹：就是太莽撞，太秀气了，不像个男人，看来以后得严厉点。
　　姬瑶花的心，又一阵晃动。
　　这十年难为你了。安世耿轻叹道。
　　姬瑶花的眼眶忽地涌出泪水，这十年的辛酸和无助，与他的这一句肯定比起来又算什么。
　　安世耿伸出酒杯，他在示意姬瑶花给他倒酒。
　　他无意中露出的手腕上，还有白色的绑带。
　　那是为她疗伤放血后的证据。
　　自己从来在意过他的付出，或者是自己已经被蒙蔽了双眼，看不到他的付出。
　　从前是因为恐怖于他的行径，后来是因为不可消磨的杀父之仇。姬瑶花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酸涩。
　　姬瑶花缓缓的走到床榻前，蹲下身，拿起案上的酒囊，给安世耿斟酒。
　　血酒。
　　这是……姬瑶花皱眉问道。
　　完颜宗望送来的，说是女真人的补血秘方，他娘给他的。安世耿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他好像本来就是一个颇善言辞的人。
　　不像自己。姬瑶花想到这里又垂下了头。
　　你今天有心事。安世耿问道。
　　安世耿看着姬瑶花长大，她的行为方式都是安世耿一手调教出来的，姬瑶花的任何想法自然都瞒不过他。
　　只是安世耿现在有些后悔了，他把姬瑶花调教得太过乖顺，表面的乖顺。
　　安世耿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姬瑶花抬起头凝视着安世耿道：“你的箭伤……是为了我和承安么……”
　　安世耿缓缓睁开了眼，他的黑眸闪动，灿若繁星，很近又很远。
　　他轻描淡写道：只不过比箭而已……
　　姬瑶花又涌上恨意，安世耿总是这样！
　　可她忽又想到郓王妃的话：你不要在意他说的，要看他做的。
　　他是个男人，男人都有自己的尊严。
　　姬瑶花的心又软了下来，她轻轻的将头靠在安世耿宽阔的胸膛上，见他没有反对，才踏实的放松下来，低低道：让我回到你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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