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综合征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疯。当然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们都会认为我在胡言乱语，那我就什么都不说，直到你们放我出去。”

　　梁智铭歇斯底里地冲着铁门外的护士吼叫，用力拍着门来抵抗房间的幽闭。听到脚步声在走廊远去时，她觉得自己好像没必要这么费劲，这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残存的理智，不要被这里疯魔的怪象所影响。她觉得自己的样子的样子一定很惨，被强制换上的迷彩短袖、不合身的军装裤、散发着刺鼻橡胶味道的军用胶鞋，以及挣扎时颧骨上、胳膊上磕出的淤青，还有被剪短的头发。

　　房间里除了一张脏兮兮的竹席外，什么也没有。四周的水泥墙壁上有各种各样的划痕，显示了这里曾经的恢弘场面。

　　她蜷坐在竹席上，背部紧贴着墙，试图获得一丝依靠。她不愿再回忆短短的三十分钟内发生的一切事情，也不愿回忆父母的脸。她从进入这个康复中心的大门起，就已经不再把他们当作父母了，因为没有人会忍心送自己的孩子来这种地方。她屏住呼吸，想要用一些快乐的事情来驱散内心的恐惧与无奈，但是零星的碎片只凝结成了稀疏的烟雾，不能组成实体。

　　她怎么也想不到比电视上夸张的《变形计》更夸张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如果说去乡间体验生活，还能锻炼一下吃苦耐劳的品质，但是在这里，她能体验到的，只有绝望。

　　来这里的基本都是老师于家长眼中的恶魔孩子，因为实在难以管教，或者不愿意花心思因材施教，只能让这里的专家和医护人员通过军事化管理以洗脑的方式来改造这些顽劣的未成年。她自认为和这些问题少年少女们不一样，她时常考年级第一名，而且从来没有让老师和家长担心过，如果说唯一有什么，就是她一直以来和母亲的矛盾。

　　她从小就非常听母亲的话，百依百顺，但是上了初中之后，她觉得母亲对她教育方式有一些问题。小学六年级起，为了让她能中午回家吃饭，睡足午觉，母亲辞去了工作，全心在家照顾她。到了初中，母亲打算继续延续这样的模式，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照顾她，省去上学路上的时间，让她专心学习。

　　但是她心里并不想这样。她不希望母亲的生活里只有她，围着她打转，24小时全方位参与她的生活，或者说监视她的生活。她不知道别的小孩是不是和她一样，不能在自己的房间学习，要在母亲的眼皮底下学习；永远不能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必须在母亲的监督下入睡，不允许做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情。

　　当她提出让母亲重新去工作、自己中午可以去学校附近的托管班吃饭时，换来了母亲长达数小时的咆哮。从不孝到没人性，再到狗娘养的，她被骂得头晕眼花，罚站到差点昏过去，母亲才停下来。

　　她只能妥协。

　　别人每天都在计算什么时候中考，她则希望趁早高考，最好在高二的时候就去试一试，这样就可以去别的城市上大学，然后彻底离开家，离开母亲的掌控。

　　她没看过日本动画片，不知道《海贼王》，也没听过流行歌曲，对周杰伦的了解还停留在《双截棍》。她感觉到自己在班里格格不入，无法与女生们谈论中日韩欧美的流行文化，也无法和男生们谈论各种体育新闻。她感觉到课间的十分钟居然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熬到她头发花白。

　　她觉得身边的人都很厉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而她的生活里只有学习。第一次全年级范围的排名考试，她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平。结果出来，她得了年级第一。这才让身边的人开始意识到她的存在。

　　她能感受到周围人从对她熟视无睹变成了一种微妙的羡慕嫉妒恨。

　　毫无疑问，母亲很开心，表扬了她，并且许愿给她买一样她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主动要过东西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是要一个彩屏的电子辞典还是要一支钢笔，她犯了难。最后，她为了跟上班里的潮流，要了一套《海贼王》的DVD。

　　她很意外母亲居然答应了她的要求，这在以往是万万不可能的。她被限制每周只有周日才能看两集。但是海贼王集数实在是太多了，她还在两位数徘徊，同学们都看到了大几百，这样下去还是跟不上别人的进度。她就两倍快进这看，虽然听不到声音，但这样子每周就能看四集，多少还能追上一点。

　　后来的一次次考试中，她没有让母亲失望过。母亲也会兑现承诺，只要年级第一，就可以买一样喜欢的东西。但是这些物品的使用准则是，必须保持第一，否则全部没收。

　　到了初三后，考试的频率大大加强，从以往的一学期两次，变成了一月一次，最后逐渐演变成两周一次、每周都有。考试是有偶然因素的，她觉得自己也不一定能永远得第一名，但是一旦失去第一，就会失去所有。

　　学校千篇一律的考试让她失去了耐心，再加上莫名其妙的培优班，每天折磨着她脆弱不堪的神经，她早就已经到达了极限。

　　有一次她发挥失常，一下子跌出了年纪前十。她知道家里有场躲不过的暴风骤雨，果不其然，她凭着一次次提心吊胆的煎熬攒下的东西，在顷刻间化为了一堆破铜烂铁。她没有哭，她的抗争只有沉寂。大不了以后再买，她心里不断这样安慰自己，说服自己，以压下心中早就无法忍耐的愤怒与悲伤。她觉得母亲根本不能明白她的压力，认为她的努力付出是理所应当，是顺其自然。她从没有得到过母亲的安慰，也没有得到过任何温柔的鼓励，一切都是必须完成的要求，而且只有物质上的奖励。

　　同学们眼中不可一世的没人缘优等生，老师们寄予重托的状元，母亲眼中顺从的乖女儿。她厌恶了这些身份，厌恶了他们给自己在无形中施加的压力。她想起周围人虚伪的面孔，就感觉到恶心。他们表面上恭维她，背地里嘲笑她，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她想到还要这样伪装着生活下去，就浑身发麻，脑袋抽搐。

　　中考前的自由复习，她什么也看不进去，每天在家里放空自己。她想等中考以后彻底和这个世界告别，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人生。但是已经十五岁了，重新开始好像有点麻烦，干脆就回到最本源的状态吧，回到两个细胞相遇前的那一瞬间。她没有什么复杂的想法，就简简单单地吧，也不需要什么复杂的仪式。

　　和中学时期唯一的朋友看完最后一场电影，和有过矛盾的同学和解，她把她能想到的所有告别都做了，然后就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她在里面反锁了防盗门，关上了所有的窗户，在容易透风的地方贴了透明胶带，然后打开了煤气，用水浇灭了火苗，躺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人生的最后一刻。

　　在她已经意识模糊不能动的时候，她能听到夺门而入的声音，听到了女人的尖叫与哭喊。她很累，不想再动了，也动不了，只想就这么睡去。

　　但是她连最后的愿望也没能实现，她在洁白的病床上醒来，头痛到炸裂。她多么希望自己的脸上盖着白色床单，围着一圈哭哭啼啼的人，她希望听到母亲后悔的痛哭，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点滴静静滴落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很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一想到之后还有学校的一大堆事情，她就感到呼吸困难。

　　到了出院的日子，本以为能获得优待，但没想到，出租车直接就开到了县城的康复中心。她在几个医护人员的哄骗下以为去体检，没想到测完血压后就被强行脱去了衣服，换上了统一的制服，还被绑着扔到了一个灯光昏暗、没有窗户的封闭房间。

　　她对母亲的情感现在只剩下了恨，她后悔为什么不在全家人都睡着了之后再开煤气，这样子一了百了，没有后患。

　　别的女儿都是妈妈最贴心的小棉袄，唯独她不是。她恨不得自己是荆棘，是荨麻，能让母亲感同身受她心里的疼痛。她希望与母亲平等地相处，也希望被宠爱，但这些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终于哭了出来，如洪水开闸般地倾泻胸腔中淤积的情感，释放三年来让她不堪重负的压力，她用灵魂的呐喊来对抗整个世界。

　　……

　　后来，在一次采访会上。康复中心的负责人描述，当时他们听到了剧烈的哭喊声，还有撞击声，然后就没了动静。这种声音在禁闭室里完全是正常的，而且禁闭室什么都没有，一般来说不会出什么问题，没想到这个女孩会用那么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条约里写着他们是不会对这种意外情况负责的，他们能解释的只有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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