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综合征

　　从两岁开始，严灏南就被周围的大人们亲切地称为“小神童”。

　　具体表现是这样的，走起路来仍旧跌跌撞撞的他可以流利地背出《沁园春雪》，也可以头头是道地讲出一些中国传统文化典故。每当家里来了客人，或者他被家长带出去和别人吃饭，总是要表演这些技能，然后在饭桌上获得大人们寄予厚望的感叹：“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如果说中文是母语，好记好背一些，他英语的记忆力更加惊人。5岁的他可以流利地背诵英文版的童话故事《渔夫和金鱼》，并且在火车上给几个来旅游的美国人讲过，然后与他们谈笑风生。

　　幼儿园里，他可爱的脸蛋，再配上鲜有的天赋，成为了老师们公认的最讨人喜欢的小孩。合唱的时候，他有资格站在老师的钢琴旁，享有自己的话筒，领唱全班；文艺汇演的时候，老师们会用给他涂上红红的嘴唇，在眉心点一个红点，打扮成漂亮的小姑娘；下午茶的时候，老师会优先给他奶油最多的面包，或者没有果肉沉淀的果汁。

　　上了小学后，他在保留这些固有优势的基础上，又添加了许多技能。

　　比如他跑的很快，被选入了校田径队，每次运动会总能在短跑项目上数一数二，而且他毋庸置疑地成为了班里接力队被赋予希望的最后一棒。

　　再比如他比同龄的男孩子要高一些，篮球打得不错，毫无悬念地成为了班里篮球队的大前锋，每次进攻对方篮板时都冲在最前面，三步上篮，赢得女生们的喝彩。

　　还有，升入高年级后，奥数成了小升初考试最重要的内容。在别人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却觉得奥数出奇地简单。只要掌握了解某道题目的方法，这一类都触类旁通，左不过就是套几个用正常思维想不出来的公式，记住就好了。

　　这些别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光环，全部戴在他一个人的头上。他也很享受这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仿佛他永远都应该比别人厉害，比别人获得更多的夸赞。

　　他像星星一样闪耀在夜空中，用“完美”的光辉装点了无数女生的梦。

　　他不曾想过，即使是恒星，也会有暗淡的时候。

　　到了初中，一切都仿佛重新洗牌。体育不再成为一个人的加分项，反而会被老师冠以“不务正业”的名头；奥数也不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反而变成了一种幼稚的投机取巧，一切都应该像方程、函数一样名正言顺。

　　在这个唯成绩论的学校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迷失。如果说数学上的思路转变稍微用力学习就可以掌握，语文英语政治历史，这些要求博闻强记的科目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记忆力不够。他无比怀念小时候出口成章的岁月，但他不知道的是，那时候的朗朗上口只是婴幼儿时期的机械记忆，并不能理解其中的玄妙，更别提活学活用。

　　第一次期中考试，他凭着之前的存货，考得还算不错，但是之后的每一次考试，他的成绩逐次下滑，直到稳定到班里的后半部分。

　　父母脸上再也没有过骄傲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焦虑。那些从前夸他是神童的大人们，嘴里都念叨着“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学习过《伤仲永》之后，他读出了“泯然众人矣”的惋惜，同时也感受到了他人的冷漠，甚至是嘲笑。

　　学习上的事情，并不能成为对他的致命一击，反而是身高长相这些他以前从未担心过的事情成了他的桎梏。

　　初入青春期的孩子们第一次萌发了性别意识，也有了美丑观念，开始无比地在意自己的容貌、身材，生怕自己成为最矮最丑的那一个。

　　同龄的男孩们上了初中后身高开始猛长，仿佛雨后的竹笋，而他，却停止在了171这个尴尬的数字上。他心里总是默默地生气，恨不得把“先长后不长”这句话摔碎，然后重重地踩在脚下，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发泄一下胸中积郁的难受外，不能让他长高。

　　逃避虽然可耻，但总是有用的。能让他暂时离开这些烦恼的，只有逃避。

　　既然做不到最好，那就要做到最酷。青春期的孩子们总是希望自己有一些亮眼的、旁人没有的特质，然后引起旁人的羡慕。

　　他在几个从来上课不听、作业全靠抄袭、考试乱写胡填、下课抽烟、放学去网吧的男生们身上，找到了缺失已久的归属感和存在感。叛逆，这个最标志性的特质，成了他可以标榜自己身份的唯一东西。

　　他和他们一起，叼着烟，说着脏话，对全年级的女生评头论足，对漂亮的女老师浮想联翩，有时候也谈论NBA，但是他早已不再是前锋的人选，再也没有拿下全场一半比分的荣耀，只能当一个后卫，为别人庆祝。

　　他也曾感到迷茫，也想有所改变，但是强劲的外力只能让他挣扎着把头伸出水面片刻，呼吸一口珍稀的空气，然后再次陷入无边的泥沼。

　　父母的叹息早就听腻了，他选择彻底屏蔽。大不了就上职业高中，再不济就出去打工，反正怎么样都是活着，已经无法再次闪耀，不如就这样一蹶不振。

　　被诬偷东西，被分手，被曾经喜欢自己的人遗忘，这些痛将他从麻木中撕扯出来，重新回到人间。

　　从前的他以为自己是太阳，是恒星，可以源源不断地散发光和热，照亮一整个星系。但他不知道，恒星也有衰败的时候，会一步步地变成红巨星，然后是白矮星，也有可能成为中子星或者黑洞，最后坍塌崩陷，再也不能贡献熵。

　　现在他才明白，自己只是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在天空中划出似有似无的痕迹，然后消失在无尽的宇宙中，成为无数尘埃中的一个。要是碰上流星雨，自己连独立存在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随波逐流。

　　中考之后的暑假，他在理发店打工，帮客人洗头，他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充实，比学习舒服多了，可能自己真的不适合学习。那就不要学了，总有适合自己的事情。

　　去职高报道的时候，他在心中暗暗地对自己说，做一颗陨石吧，就算落在地上，也要掷地有声，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痕迹，也不枉他当初点缀夜空的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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