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综合征

　　现实还是比计划的要乐观，短暂的寒假结束后，张漾在初七晚上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说教育局这几天会派人来查补课，为了避风头，四天之后再返校上课。

　　凭空多出来的四天休息时间让她有点不知所措，箭一旦上弦就很难再松懈，要么一直张弓等待，要么干脆放弃。这次，她选择了严阵以待，哪怕手臂脱力也不能放弃。

　　她抓紧剩下的时间，想再背一遍所有英语书上的单词。刚默写了一章单词，就收到了一条未知联系人姓名的短信，但那号码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如果是两年前，她大概会兴奋地原地旋转跳跃，但是现在，她只剩下了平静，连心脏跳动的节奏也不曾改变。

　　“能出来见我一面么，跟你聊聊沈季茹？开学我就回去上课。严灏南”

　　她毫无波澜的内心到底还是颤了一下，她回复：“我可能不太方便出门，你有事的话就打电话吧。”

　　只用了几秒钟就收到了对方的回信，“那就算了，开学再说，一样的。”

　　三天之后，顶着寸头的严灏南回到了学校，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他望了望原来的同桌林墨涵，发现对方有意回避他的目光，于是他自觉地把书包放在了最后一排正中没有人的那张桌子上。

　　比起全班的死寂，他更愿意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起码那样自己还能感受到仅有的存在感，就像刚剃完光头那样，而现在，甚至没有人愿意抬眼看他。似乎长达一个多月的消失并没有给整个班级带来一丝一毫的影响，真是悲哀。有时候，历史上留下骂名的人比那些默默无闻在世上走一遭的芸芸众生还是要幸福的，起码穿过历史长河的惊涛骇浪，还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他想找个机会跟张漾说话，思前想后只有放学后张漾锁门的时候。

　　值日结束后，张漾像没看见他似的关掉教室的灯，冬天的北方早已天黑，他在黑暗中小声说一句：“我有事情跟你说。”

　　他看见站在教室门口的她并没有重新打开灯的意思，于是提起书包追了上去，补充道：“不会耽误你时间的，我在你回家路上告诉你。”对方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他只能快步跟上她的步伐。

　　“我这回彻底和沈季茹分手了，你也知道，拉拉扯扯了这么多年，终于分开了。”明明是个十五六岁花季的少年，说话却有种三四十岁人的老成。

　　“我知道大家都以为我是精神病，编造了女朋友的事情，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但是你是知道的啊，只有你知道。”男孩终究是男孩，说到这一句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像是一个被幼儿园里的小恶霸抢走了36色水彩笔的小朋友。

　　他看到张漾停下了脚步，然后慢慢回头，用毫无波澜的双眼看着自己，与其说是看自己，不如说是看自己所在的这个由经线纬线交织成的唯一坐标。

　　“你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别拖拖拉拉的，”张漾一如往日地急躁，听不得半点卖关子的话，“你们分手了就分手了，关我什么事，不会是沈季茹告诉你我破坏了你们感情，然后你来找我兴师问罪吧？告诉你，我早就不喜欢你了，别再自作多情。”

　　他听到连珠炮般的回答，突然觉得很放心，因为他知道眼前的女生生气起来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怒火而装出的礼貌客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么了解她的，可能是当了三年的同班同学？抑或是初一上学期的同桌岁月？还是更早，早在彼此情窦初开懵懂时的闲聊电话？他不知道，他跟沈季茹断断续续谈了四年恋爱，对于她童年时的朋友也算如数家珍，这个张漾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个有趣的角色。

　　在沈季茹告诉他自己的好朋友也喜欢他之前，他从未注意过这个隔壁班的女孩。他听说居然也有人暗恋自己的时候，本能的反应是开心，像是买到了限量版万智牌那样开心。但是沈季茹像吃错药了一样一直在说她好朋友的不好，仿佛一个未成年版的绝望的主妇，还要求他不能和自己的两个朋友有任何联系。

　　他对自己漂亮女朋友自然是言听计从的，因为她不光是他最宝贵最王牌的万智牌，更是他想要一起做很多事的女主角，就像是《还珠格格》里五阿哥想要不顾一切地策马奔腾一起共享人世繁华的小燕子。

　　他想起了五年级雪夜的那通陌生电话。当时他一个人在楼下玩雪，百无聊赖准备回家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电话。熟悉是因为他知道来电人的很多事情，陌生是因为两人从未说过话。

　　电话那头的女孩子全程都很紧张，像是实习审讯犯人的警察，不着边际地问东问西。他实在无聊，就坐在小区健身器的双杠上，陪她侃天侃地。他觉得她有点莫名其妙，这种交往的细节去问闺蜜难道不是更好么，为什么偏偏要问闺蜜的男朋友呢，女生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但还是配合地完成了笔录，然后绅士般的等对方先挂电话再挂断。

　　刚挂下电话的几分钟后，他就接到了沈季茹风风火火的口诛笔伐。对方质问他为什么一个小时都在占线，质问他在做什么，质问他还爱不爱她。听完十分钟的独角戏后，他感到很疲惫，甚至还有点想念刚才那通轻松愉快的闲聊。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后，他急忙解释是跟张漾聊了一会天，结果这个名字让对方炸开了锅，又换来了十分钟的咏叹调。

　　男生很难理解女生之间的恩怨情仇，而一个合格男朋友最正确的做法是始终站在女朋友的立场上，女朋友说对的事情绝对不说错，女朋友的三观就是他的三观。虽然这样做很盲目，但是有些事情，像是闺蜜大战这样的戏码，还是百分百支持女朋友来得保险。

　　当时的他把沈季茹奉若神明，对她说的任何都照单全收。

　　对方胡乱发了一通脾气后，又撒娇般的和他道歉。沈季茹的声音很甜美，娇嗔起来让他毫无抵抗力。他听见对方叹气般的说要不是她喜欢你我也不会这么在意的时候，终于明白了小燕子讨厌知画的原因。于是他承诺再也不接张漾的电话，把对方存入黑名单。但是沈季茹却要求他装作不知道她喜欢他，继续跟她聊下去，只不过要在每次聊完后汇报聊天内容。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张漾的声音把他从杂乱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他摸摸同样杂乱的毛寸，不好意思地努努嘴，说：“你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逞强，一点都不肯服输。”

　　“你有病啊是不是，大冷的天找我说这种奇怪的话，是不是分手打击太大，把你打傻了？”张漾嫌恶地扭过头去，快步前行。

　　“我知道你和我做同桌的时候还喜欢我，只是你不承认。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呢？如果你说的话，我可能还会考虑一下的。”刚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略带玩味的话是对前面那个穿着臃肿羽绒服，背着硕大书包的女孩子最大的羞辱。他不知道怎么了，自己原本安排的诉苦到现在却变成了挖苦，看来他的脑子真的坏掉了。

　　他站在冷冽的路灯灯光下，想起了初中开学时表情不自然的张漾。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坐到她的身边，可能是单纯好奇女朋友口中提及频率最高的女生，可能是怀念电话那头那个模糊但是清亮干脆的声音，反正就是想认识她。

　　做同桌的事情是他始料未及的，只能说两个人真的很有缘分。他在心里讪笑那些把缘分当做借口的人，能在一起是因缘天定，不能在一起是有缘无分。他觉得命运这东西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应该由任何外界因素主导。

　　他经常能从张漾的眼中看到奇怪的光辉，像是夜空中绚丽的花火，转瞬即逝，似乎刻意在隐藏。他开始不相信张漾喜欢他，但是相处久了也能感受她如有若无的暧昧，突然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朝夕相处的同桌，只能装做局外人般的和她插科打诨。

　　他刻意向沈季茹隐瞒了张漾是他同桌的事实，因为没有理由找老师换掉这个跟他关系还不错的同桌。但是世界太小了，他们共同的小学朋友知道了这件事情，辗转多方后终于传到了沈季茹的耳朵里。大年初一的白天，美国的除夕之夜，网络电话那头的沈季茹对他咆哮了很久，然后声泪俱下的控诉她曾经最好的朋友，最后他终于心软，低声下气地求女友原谅，并且保证不再和张漾有过多的交流，反正学期开始的时候都要换座位的。

　　他想知道自己的到底哪里值得一对闺蜜反目，原本出挑的身高慢慢地被后来居上的同学们反超得惨不忍睹，眼镜的厚度随着游戏级数升高而变得越来越像啤酒平底，原本就枯黄脆弱的头发还在悄悄地发际线后移。最重要的是，新款手机在班里层出不穷地时候，他依然用着妈妈淘汰下来的红色旧手机，为了不那么显眼而贴上了黑色的保护膜。

　　他曾问过沈季茹喜欢他什么，对方的回答很模棱两可，大概是说喜欢人没有标准，不然总会有更符合标准的人出现。他也很想问问张漾到底喜欢他什么，但是对方从始至终一直演技拙劣地装作对他毫无感觉，让他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漫长的初一暑假过后，他确信自己再也没从张漾怪异的短发和单眼皮的眼睛里看到相似的光辉。而现在，张漾的眼睛像是深渊，没有任何涟漪和倒影，只有让他不敢凝视的漆黑。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张漾已经走远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主动倾诉成了自找没趣，看来还是时机不对。

　　不管怎样，一定要在毕业前告诉她所有的事情，严灏南在心里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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