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引·有凤来

　　烈日高阳，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从额头滴落，眼睛被强光刺得快睁不开了，孟知来眯起仅剩的一条缝隙盯着子晔。他纹丝不动地站在树下已快半个时辰了。

　　自从她被子晔连哄骗加胁迫地带往檀阴，她就一直在想这个檀阴到底是个什么奇特的地方。

　　于是她来到了这里。方圆几里贴着地面爬满了低矮的苔藓，除了中心处的一颗葳蕤紫檀树外，再没有任何生物超过半寸高了。放眼望去不知道是该用荒凉还是生机来形容。

　　不相符的是，孟知来风尘仆仆，满身的草屑树叶，不能更狼狈了。她这一身草屑当然不是来自这里，它们来自这一路上的积累。

　　要说这一路上的故事，那可就太长了。孟知来表面应和着子晔，背地里使出浑身解数想逃，无一例外都被抓了回来。她偷挖陷阱，结果掉下去的是自己，在地坑里滚了好几圈都不出来；她偷偷用火，结果本不会被火伤到的自己，破天荒地被烧掉了半截衣袖。更过分的是，路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孟知来竟然看见了那个向她求过茶的树妖，本以为找到个帮手，结果他被子晔瞪了一眼后，便原地装死，怎么叫怎么踢都一动不动，原本洒向子晔的树叶飞镖也全部飞往孟知来身上。拜他所赐，所以她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孟知来觉得子晔简直就是个魔鬼！她越是狼狈，子晔笑得越欢。自那以后，她便认命，打消了逃跑了念头。

　　此刻的她正等着紫檀树下纹丝不动的子晔，百无聊赖间又碎碎念叨起那没有气节的树妖来：“哼，以后别来求茶，再死皮赖脸也不给，给再多的金花瓣也不给！不不，最好不要让我再看见，看见就打你！”

　　“你要打谁？”不远处的子晔忽然抬起头。

　　孟知来捂着嘴，慌忙答道：“没有，我是问，这里是哪里？”

　　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檀。”

　　“哈？那我们要干什么？”

　　“去檀阴。”说完这三个字，子晔就沉默地盯着大树再没有言语。

　　这棵紫檀，比普通的树稍大一些，粗壮的枝干需三人合抱，偌大的树冠如巨伞倾覆。单说这树，本身并无甚奇特，可与四周贴着地面的苔藓比起来，它立于天地间显得尤为注目。而真正让孟知来讶异的是，烈日当空，这浓密的枝叶下，树阴几乎微不可寻，仅在树干旁荫成细小的一圈。故而他俩虽是站在大树下，却也如同烈日曝晒，让人险些热晕过去。不过，同样的境地，为何她大汗淋漓，而子晔却气度依然，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乱。

　　“走吧。”子晔忽然动了起来。

　　“啊？”孟知来不明所以。

　　此时的太阳已升至最高空，阳光垂直照耀下来，紫檀树下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都无半点阴影。子晔背着光，围着树干绕了三圈，在停下的方向径直往前走去。见孟知来还愣在原地，斜着眼一瞥。

　　虽是淡淡地一扫，孟知来如同针扎般，立马回过神来，按他刚才的动作照做了一番，谄媚地跟了上去。

　　他们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说来也奇怪，刚才附近几里明明还只有毛毛青苔，现在没走多久便水复山重，绿树花红。秀丽景致渐渐舒展开来，并且依稀能看见见不远处的重重楼宇，嗅得出些许热闹的味道。

　　“那就是你说的檀阴吗？咱们是不是终于快到了？真是漂亮啊！”掉落人间的这几天，还没真正见过尘世繁华。孟知来兴奋极了，乐呵呵地越走越欢快。眼看马上就要踏入那片喧嚣，却被身后的子晔叫住。

　　“先别光傻乐，这并非人间。”他沉声道。

　　“什么？”孟知来疑惑，这里绿树红花，不是人间又会是哪？

　　“这里也非六界。你可知世间一切鸟、兽、虫、鱼、花、草、树、木，包括石头，凡此种种，万物皆有灵？这里便是隐藏于人间的一处灵域。”

　　“灵域？”孟知来第一次听说这种地方。

　　“即众灵所聚之地。一会你所见到的，不是人仙神，也并非妖鬼魔。只是万物精魂凝化出的人形，也许是花灵，也可能是鸟灵。”

　　孟知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呢？”

　　子晔俯下身，在地上的丛草中找出一根青极的藤草。“伸出手来。”他说道。

　　孟知来听话地伸出手掌。

　　白瓷般的手指拂过她的掌心，一枚精巧的草环套在左手尾指上。草枝极细，绾成极圆的圈，尾部的形状像极了一片凤羽，上方缀有几处柔嫩的细叶，青翠欲滴，可爱至极。

　　“灵域檀阴是一方净土，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灵气。外族贸然闯入自身的气息将被灵气替代，会给人一种你不是你，是一个灵的错觉。故而这是一个避世隐居、重获新生的极佳地点。”他见孟知来一脸糊涂，继续解释道：“也就是说，只要进入檀阴，即便你的音容笑貌没有任何改变，曾经认识你的人在这里会暂时忘记你的长相，只会把你当做一个素不相识的灵重新认识、记忆。打个比方，灵气就好比世上最厉害的易容招数，将你伪装、塑造成全新的人，而实际上你的长相并没有改变，变的只是别人看见你之后在脑海中形成的陌生反应。”

　　“我不是我……陌生反应……？”第一次听说这种奇怪的事，显然有点超出孟知来的理解范围。
　　“那有没有什么情况，别人能认出‘我’是‘我’呢？”

　　“有……”子晔意味声长地盯着她，并未继续说下去。

　　她轻轻转动着尾指的草环，“那这是……”

　　“这草叫‘将荨’，只生长在灵域外围。我将法力附着上去，你带着它，便将我俩联系在一起，行于灵域不会互不相识，并且只有我们能认识对方。”

　　孟知来心中一动，只要取下这草环，岂不是可以……

　　“当然，你可别想着取下它。既是我戴上去的，便没那么容易取下来。不过你也可以试试，看看有没有什么锥心反噬力。”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他随口而道。

　　主意还没打完，孟知来浑身一个激灵，脸上即刻陪笑道：“大人您这说得什么话啊，小的怎么可能动这种心思，这指环我看漂亮得紧，您要给我摘下来我还不肯呢……”

　　子晔满意地点了点头，浅笑着走进檀阴。

　　孟知来抓着容量不够的脑袋紧跟上去。话说，既是隐藏身份的好地方，可子晔为何要来，难道他有仇家要躲？怎么可能，他那样的人别人怕他还来不及呢。倒是她自己，才被人追杀过进去避避风头倒是不错。

　　*** ***

　　哇，原来这就是檀阴啊！屋肆鳞次栉比、造型万千，居民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繁华得能媲美人间大城，与孟知来想象中清净飘渺、闲适淡然的世外仙境一点也不相同。若是不知情者闯入，估计都发现不了此地与人间的不同。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她一边在心中夸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边兴致高昂地四处闲逛，这瞧瞧，那看看。

　　虽然繁华，可她总觉得一切都太新了，有种莫名的寂寥。

　　瓜果香甜诱人的气息扑鼻而来，孟知来一股脑扑上去，正想尝尝灵域食物的滋味，却被立于旁边的“二钱金”三个字给逼了回来。金子还真是广受各族各界喜欢啊！不过，这里竟然比人间还市侩啊！简直是物价飞涨！物欲横流啊！真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万物修行的灵域！孟知来在内心咆哮。

　　凡人说得对，钱不是万能，没钱却万万不能。身无寸金的她只好转身求助，却见子晔负手走于她身后，若有所思，不为所动。她无奈地叹口气，只好作罢，转身投向其他的新鲜玩意儿。

　　一排生动的小玩偶映入眼帘。小鸟、小鱼、小猫……各种动物，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当她兴致勃勃地把玩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快速掠过，所有热情全被浇灭，她只好啧啧赞叹一番，忍痛离去。

　　虽不知他为何要带她来此地，可有一点能确定，他绝不是带着她来玩的，他也不会宠着她，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真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孟知来暗暗撇撇嘴，目光忽被一抹绚丽给吸引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走进那家店铺。

　　店内流光溢彩，陈列着各种精美华服。她看看灰头土脸的自己，被追杀的那晚，她刚从睡梦中醒来，因而只着了一件单衣。右边臂膀被长剑刺伤，血迹浸染了一小块衣袖，又因匆忙赶路，只是草草将伤口处理了，衣服上的血迹没来得及清洗，加之后来衣袖被自己烧毁半截，只好将衣袖破开的部分随意打了个结，耷拉在右臂上。如今身上这件单衣斑驳累累，破损不堪。她无论如何都想换一件，只好可怜兮兮地望向子晔。

　　可她环顾一周，却没有见到子晔的踪影。忽想起刚才子晔脚步匆忙时，自己正侧身观赏衣服。完了，这下走丢了，身上还没钱。她有些懊恼地急急向子晔离开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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