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户女升官录

　　越国，江南省青州府城门口。

　　“都让开让开，开城门了！”

　　城门开后，车水马龙中，挤出了一辆青帏小马车。
　　小马车个头比方才出城的王家马车小三倍不止，它左摇右晃，像是挣扎在巨浪中的小船。不过，若仔细看，便能发现这等小马车竟装点得颇为体面。马车小门罩着一层厚实的青花棉布门帘，上下包的格子边儿花纹交织层层叠叠，看着崭新又亮堂，小门的木头边角也用布小心翼翼包了起来，只有那老旧的、有点颠簸的车轮能看出有些年头。

　　这时，一只纤细的手撩开了帘子的一角，露出半张白净的秀气少女脸来。
　　少女约莫十岁左右年纪，眼睛乌黑乌黑，如泉水浸过的曜石，有灵气极了。

　　“东方属木，木色为青，青州此名甚好。这街道开阔，中轴东移，乃白虎之象，果真当得一省州府。”少女心中不禁赞叹，看着外间的景象，妙目流转。

　　“三丫头，娘与你说过多少次，女儿家要懂礼守规，你这一路上抛头露面，若被外人瞧见，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

　　天地良心，她不过是悄悄看了几眼罢了，如何有抛头露面一说？更何况，如今大越女主当政，民风较前朝开放，不少女子外出维持生计，走动买卖。
　　秦娇娇不耐烦地收回手，放下帘子，额头上青筋一跳，转头去看坐在中央的妇人。

　　这妇人约莫三十年纪，长着一张长脸，一双原本秀气的眉毛皱得犹如两把刀，她抹了胭脂的嘴唇卖力地一张一合，拉着头上那只旧金簪下流苏一晃晃的，晃得秦娇娇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秦娇娇反驳道：“母亲，我瞧街上有不少女人，这青州应当与咱们庐县无两，不必守着那些没用的规矩。”

　　“那些都是穷酸人家出身，咱家要有咱家的规矩，你们姐妹们好生给我呆着，莫要趁我闭眼的时候东张西望。”张氏见三女儿竟敢顶嘴，掐了个兰花指，轻轻在秦娇娇的额头弹了一下。

　　秦娇娇吃痛，捂着抽痛的额头，碍于张氏的威慑，她忿忿地垂下眼。

　　女儿年纪大便不服管教，张氏吸了口气，越发严厉：“收起你这股毛躁没见识的模样，好生学着其他家的官家小姐们些，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我平日没少教你，别给我丢人！”

　　秦娇娇咬了咬唇，她娘就是穷规矩多，学着别人家的官家小姐，难道她就能和别的官家小姐一样么？说到底，他们秦家，只是个县里小户而已，打肿了脸充不得胖子，惹人发笑罢了。

　　说到秦家这小门小户，用她娘的话来说，就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的真实写照。
　　这秦家三代同堂，祖父和祖母均健在，祖父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州官，后来得罪同僚被拉下马，几经转折来这庐县当师爷，结果上司不喜，逼得他辞了官回家养老，秦家就此一蹶不振。
　　秦家在香火的运道也一般，秦家祖父膝下唯有一子秦孝义，一女远嫁他州。
　　秦娇娇她爹秦孝义为人正直，但考运不佳，而立之年方中秀才，白日里在蒙学上课，闲下来还得打理铺面生意，以维持生计，兴许是太过操劳缘故，秦孝义年纪不大，却显老如不惑年纪。

　　秦娇娇她娘倒是比她爹有来头，张氏外祖母曾是本朝恭王府的庶女，这位外祖母后来嫁得没落了，导致张氏只能屈身嫁给她爹。不过，秦娇娇她娘虽然虎落平阳，但气派犹在，在秦家接连生了三个女儿，秦老太太愣是不敢多嘴一个字。

　　眼看女儿一个个大了，家里开销成倍暴涨，愁得秦孝义晚上都睡不着觉，每天在家数着箱子里一个个子儿，越数越精神。他秦孝义好歹是堂堂七尺男儿，没想到如今，连女儿的嫁妆都能愁死个人。

　　就在秦孝义险些愁死之际，今年的六月，秦家突然出现了一个转机——

　　秦娇娇拿到本县女科推荐名额，在上个月参考女院试！

　　这女科，相对于男科举，是女帝昭明帝登基后，特地为天下之女子设立的一门考试，考试流程和课程不同于男子参加的科举，均简化不少。各个地区十岁至十五岁、身份清白的女子，经过县中有名望夫人的推荐，可参加本州的院试获得女生员的身份，再往上考便是女乡试、女会试、女殿试。

　　女生员院试尚未揭榜，而江南省最富盛名的太和书院却突然开始招生，秦娇娇马不停蹄赶来青州府投卷。
　　太和书院坐落在本省之府青州，拥有江南省最大的女分院，其选拔条件极为严苛，只会挑那些最有机会入朝为官的天之骄女。每年参加考试的女生员约有三百余人，最后择优录取五十人，基本是六选一的节奏。

　　虽然未获得女生员身份，秦娇娇无法参加太和书院正式的选拔考试，但太和书院自来不拘一格降人才，为了给没有身份的读书人一个机会，太和书院在门外设卷箱，读书人可向卷箱投文章。至于是否有人会看，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娇娇此次来考太和书院投卷，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太和书院每年都会招，她年纪不大，等得中生员后，还能再正式参考一次。

　　“待三丫头你考进太和书院，我这辈子也就知足了，不枉我对你平日的悉心栽培。”张氏抖着从箱底翻出来的陪嫁勾花边圆扇，低头掩住口，嘴角微勾。
　　庐县参考院试的女子仅有三人，张氏向来自大自傲，榜还没放，她已经开始幻想当女生员的娘了。

　　秦娇娇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她娘何时教她了，她娘除了成日臭美，便是招惹是非，她此次好不容易得到参考名额，全凭苦学好几年、以及昼夜不分练出来的一手书法。

　　说到秦娇娇，在这奇葩甚多的秦家，也算是歹竹出好笋。她未有幸继承其母其父的特质，自小聪明伶俐，跟着祖父饱读诗书，年仅十岁，一手秦氏书法大有远超祖父之风，这才入了县令的法眼，将本县唯三的举荐名额分了一个给她。
　　秦娇娇获得考试资格后，县内流言四起，说是秦孝义贿赂县令云云，熟料秦孝义还未分辩，张氏倒是先冒认了，在老姐妹圈内暗示秦家和县令家有关系，气得县令夫人在赏花会上对秦娇娇翻了几个白眼，还当着秦娇娇面道：“我当你是个当女官的好苗子，却未料到你是这般的姑娘，县令大人当真是看错了你。”

　　秦娇娇一想到此，便觉得牙疼。
　　母亲张氏平时没少给她惹麻烦，她如今能平平安安地考完院试，已是走了大运。

　　“母亲……考试这等事，说不大准的。”看张氏那笑容满面的模样，大约已经在幻想当官太太的场景了，秦娇娇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张氏的胡思乱想。

　　“三妹，你莫要谦虚，咱们还等着你出人头地，才好挑夫婿嫁人呢。”开口说话的是秦家三姐妹中的大姐，名为秦娇花。
　　秦娇花此人，人如其名，生得是体态袅娜，香娇玉嫩，一颦一笑动人心魂，乃庐县最娇艳的娇花一朵。与其美貌相对应的，是她浪荡的作风，秦娇花如今尚未成婚，身后跟着的男人已经能排满两条街。

　　“我的宝儿，你说到娘心坎上了。”秦娇花话说得太好听，张氏伸手搂住她。三个女儿中，张氏最偏心漂亮的秦娇花。

　　不知是不是大姐自带倒霉的气运，她话音刚落，整辆马车“隆”的一声巨响，接着又是剧烈的一颠，秦娇娇被人抱住脑袋，整个人跟随马车倾斜，脑袋撞到了窗户上。

　　“哎哟！”

　　秦娇娇在二姐的怀里清醒过来。

　　“三妹，你没事罢？”方才，二姐秦娇美眼疾手快将秦娇娇护住了。秦娇美是秦家的二女儿，容貌平平，虽不及大姐秦娇花，却心地善良，勤劳肯干，秦娇娇是她一手带大。

　　“二姐，你有没有被撞到？”
　　秦娇娇挣扎爬起来，回头再看张氏和秦娇花，只见她们母女正抱在一起，躲在马车角落里哆嗦。

　　马车已经翻了，秦娇娇双手扶着凸起的木块，掀开碍事的帘子，跌跌撞撞爬出马车。

　　马儿连同马车一块翻了，赶马小厮六儿正躺在街边，脑袋上被磕了个大包，秦娇娇跑到六儿身边：“六儿，到底怎么回事？你还好吗？”

　　六儿揉了揉腰，从地上爬起来，朝远处努了努嘴：“三姑娘，对不住啊……方才有一群公子哥儿跑马，惊了咱们家的马，马不小心踩中菜农的扁担，这才不小心翻了。”
　　解释完马车翻了的原因，六儿又去瞧自家的马车，心疼得呼出声来：“哎哟，老爷才花的五两银子修好的马车，才没跑几里呢，轮子又被他们磕坏了……”

　　跑马？

　　秦娇娇转过头。

　　只见远方烟尘滚滚中，一群男子衣着鲜丽，腰悬宝剑，跨高头大马，肆意呼喝。领头的男人一身紫裳金冠，在清晨耀眼的金光中，留下一道潇洒的背影。

　　这时，秦娇花也从马车里爬出来，眺望远方公子哥儿们跑马的景象，脸上浮现迷醉之色，激动得无语伦次：“妹妹们你们看，咱们今后便要嫁那样的男儿！”
　　青年儿郎们鲜衣怒马，的确惹人浮想连篇。

　　“他们当街打马，冲撞百姓，实在荒唐。” 秦娇娇从地上起身，撩起袖子冲出去，眼疾手快拦下一名跟着跑的小厮。

　　公子哥儿们跑马恣意怅然，却苦了跟随的小厮。

　　秦娇娇拦住小厮的去路，怒道：“慢着！你们撞翻我家的马车，得给一个说法。”

　　小厮嘴里喘着粗气，挥手将她肩膀推开：“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寻我们李家的晦气，活得不耐烦了吗？”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家马车轮子被你们碰坏了，你们得赔钱！”秦娇娇怒目直言，气得胸口似火烧。
　　五两银子新修的马车，够他们家三个月的开销，她哪能就这样算了。

　　小厮卷了卷袖子，大步朝她走来，斜眼着眼睛：“野丫头，你欠揍吗？”

　　张氏大改方才嚣张气焰，整个人怂得不行，上前拉住秦娇娇，小声劝道：“三丫头，咱们算了罢……”

　　正在此时，一名身穿绸衣、模样体面的管事打扮的下人，带着数十名侍卫跑过来，对着小厮道：“喂，爷叫你呢！”

　　小厮指着秦娇娇，骂骂咧咧道：“来兴哥，这野丫头不长眼，他们马车不小心翻了，非得讹咱们李家的钱。”

　　眼看对方的来人越来越多，秦家三姐妹加上张氏都有些怂，张氏和秦娇美使劲劝秦娇娇息事宁人。

　　“你！”秦娇娇指着小厮，恨不得堵上他的臭嘴，“街上所有人都能作证，你们家的爷撞翻了我家的马车！”

　　“姑娘，对不住。”来兴上前一步，竟然开口告罪，他瞪了嚣张跋扈的小厮一眼，转头笑呵呵道，“眼下街上人多不方便说话。敢问姑娘姓氏、家住何处？等咱们查明真相，再来和姑娘商讨此事，如何？”

　　眼看对方人多势众，再继续闹大下去，吃亏只会是秦家，秦娇娇咬咬牙，“你们须得给我一个的说法。”
　　秦娇娇报上自家姓氏以及未来借住的王家胡同。
　　她自然知道对方说的是场面话，对方只是想暂时息事宁人，至于赔偿之事，一旦过了今天，秦家绝对要不回一个铜板。

　　“原来你们是王家的亲戚，哈哈，都是自家人啊。”
　　来兴一听秦家人借住在王家，脸上的假笑真诚了两分，朝秦娇娇一抱拳，带着小厮先走了。

　　等看街上热闹的人散了，原本在女儿面前跋扈的张氏缩着脖子，只敢小声嘀咕一句。

　　“三丫头，算了罢，他们李家人多势众，咱家惹不起……”

　　秦娇娇何尝不是这样想？

　　他们家家道中落，无权无势，穷得只剩下三四两的路钱，随便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厮，都能骑在他们脖子上欺辱他们。
　　家人想息事宁人，可她却不想忍气吞声一辈子。

　　秦娇娇在心中发誓：我一定要过上好日子！

《良辰》




《男2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