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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坦来干架的新娘
二坦来干架的新娘
从花都边陲奇凉城出发,一直向西,攀过坦来干架,就来到终年酷寒的百荒夷冰原。传说那是由羯肜王统治的异域,貌似纯洁的冰天雪地中潜藏着无数食人魔怪。魔界在人世的地盘——丹羯帝国覆灭后,那个胆敢公然与雷神对抗的魔首便窜入冰雪,以俚破湖为据点发展出新的势力。也有人说羯肜王迟早要卷土重来,妖魔道从未停止过对雷神庇佑下的人间界的觊觎,届时必然血海滔天。但太平盛世之下没人去想那么遥远的未来,看不见的羯肜王及其魔众消融在愚笨的白色背景中,被人们遗忘了。有些商队进了百荒夷再没回来,那只因他们无法抵受寒冷和饥饿。
运气好的商队穿过了冰原,再一直向西,就能到达旧秋国。花都的雀绸、冰瓷、青铜、南珠、绯茉胭脂都能在那儿卖出百倍高价,而他们带回来的鸦舌香与各种古怪的金铁器物也足够一个穷小子坐地成为富家翁。
吃人的百荒夷、险峻的坦来干架都不能阻挡两国人民过上好日子的决心。
“人欲不可灭,长生不可求。天藤接天,天奴邈远,剑寒五界,始见玄澹!不如厌粱食肉兮,衣锦绫罗,红烛鸳鸯兮,不羡彼仙!”
绵长曲亘的山道上响起的是婚礼的喜庆锣鼓。花都人迎娶新娘之时总要命人吹打,因为传说玄澹宫常派弟子混迹人世,选择根骨俱佳的少年少女作为天奴,一旦被带上玄澹,就得终身弃绝人欲不得婚嫁。曲词的意思是告诉择奴使,轿中女子已决定嫁为人妇不求长生,以免被误选了去。
此时这乘大红锦绣百鸾捧凤图的彩轿由八名轿夫担抬,前后二十人的鼓乐队伍唯恐冥冥中的择奴使听不清楚而把他们护卫的新娘弄走,锣镲箫笛各逞其能,搅成了一锅粥,每个人都不管旁人吹奏的快慢,只顾闷头自个儿往死里闹,四名唱手的唱词也参差不齐,听起来只是一片“澹……仙”的乱嚷。原本喜气洋洋的婚乐竟像是嚎丧,凶悍、破败、诡异,那个难听劲儿也不用提了。
“妈的!听不下去了!”
路旁斜挂着的锁蟾冰棘一分,跳出几个手持刀棒的汉子。这里已远离百荒夷,快要进入花都国界,但来自魔域的寒气自俚破湖底而生,冻透了整座坦来干架,阴蓝色的细小棘藤密密勾结,漫过山壁形成牢不可破的屏障。有人说那是因为坦来干架的山壁中有魔王隐藏的宝窟之故。即使是爬虫飞蜓,想要穿过棘幕也会被冻成冰块。这些人能藏身冰棘丛中,可见不是普通山匪。
但匪就是匪,粗暴习气永不能除。为首的一个挥起阔刀,先劈死了一名唢呐手。那人由肩至腰裂开一条腥红大口,喷着鲜血倒下,手中唢呐至死仍直竖嘴边,而其他乐手的吹打也不曾稍停。
平金红缎八檐帽底下,一张张低垂的脸木无表情。送亲者们面对悍匪,毫不惧怕。喜乐滔滔流淌下去,居然还更响亮了些,听着犹如哭天抢地一般。如果透过帽檐遮挡的阴影细瞧,就会发现这些人岂止面无表情,张张面孔都像是被拍扁了,平板的白面具上画出五官。可惜匪首向来胆大心粗,血刀一振,喝道:“比野狗叫还难听!你们这是送亲吗,万一招来豺狼恶人啥的,岂不吓坏了新娘子!”
他忘了自己便是被招来的“啥”,立刀指天,豪气干云地长笑三声,大步直趋花轿。
手下提醒:“老大,留神。”
“怕什么!就凭这帮废物?”匪首四下一望,见这支队伍连个带刀的护卫也没有,气焰愈高,“从旧秋国来的?胆子真肥啊,这样就想过坦来干架?告诉你们,这是爷的地盘,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留下命,还得留下轿里那位大姑娘!”
乐手和轿夫呆瞪瞪地戳在原地,毫没抵抗的意思。匪首走到轿前,用刀去挑轿帘,嘴里故作斯文:“新娘子,莫怕,我刀下从来不伤女人。嫁到花都有什么好,那儿都是花花公子,会欺负你的。不如跟了我,这里十几个兄弟都会尊你为大嫂……”
“老大背后!”
小匪惶急的喊声中,有脉尖锐风声倒卷而来,直刺后心。匪首确有几分真功夫,危急时并不回头,反手一挡,只觉虎口酸麻。他回刀一看,精钢刃竟被什么东西撞出几个凹坑。
“老大,血……”小匪指着地上唢呐手的血泊,战战兢兢。这次看得分明,又几股红流自血泊中哧哧激吐,如数条赤蛇凭空蜿蜒,从各个方向向他袭至。仿佛有什么力量牵引操纵,化血为箭。匪首抡圆了大刀,转成一道钢蓝色的光护住周身,叮叮叮一片声响,蓝光外开了漫天血花。
“是谁暗算老子!”他高声恐吓众人,挥刀空劈以助声势。一劈之下发现大刀通体都是血箭撞出的坑,变成了麻脸,更是怒不可遏。
“谁搞的鬼自己站出来,否则全杀了!”
可是乐手们依然面无表情地吹奏着,似对奇变视而不见。匪首冲着离他最近的鼓手去了,举大刀奔其头顶砍落,刀至半途,他突然回身掣腕,指向花轿。
“新娘子,真人不露相啊,难怪竟敢不带护卫高手走坦来干架!”
锦绣轿帘蓬蓬鼓动,像一面吃足了风的船帆高扬上天,被匪首逮个正着。帘上鸾凤飞舞,帘内宝光璀璨,花轿内壁似镶嵌了许多翠玉南珠,金丝组绣,七彩迷离耀花了人的眼。大红衣裳的新娘消失在大红背景里,珠光宝气间只看见十管雪白指尖微微露出红袖,灵活地变换着手势。只一瞥,轿帘早已落下,随即再起再落,飞快无伦。小匪皆目眩捂脸,花轿像一只巨大的不停眨动着的红眼睛。
“带高手干什么?我自己就是高手。”新娘在这只红瞳中心开口,透过轿帘飞甩、血箭急射、凶野悲哀的喜乐,一切混乱粗暴的声音,她的嗓音甜蜜爽利,像洒落了一把磨得飞薄的鹦绡贝,透明贝壳玲玲相碰,带着深海底未曾沾染过尘土的清与脆。她应该还是个孩子,才会有这样天真的骄傲。
“你是蝠人?”匪首抵挡着四面八方射来的血箭,“控血杀人,功夫不错!”
“是吗?我也觉得挺不错的。我可不是死蝙蝠。跟你说,我要嫁人啦,谁敢拦着我嫁人,我就杀了谁。”
“这小姑娘想男人想疯了!”匪首猛然收刀,二指一捻,弹出一朵苍绿火花。锁蟾冰棘如闻严令,簌簌从山壁爬下,所过之处血泊顿时变成暗红薄冰,连空中的血箭也冻结成一簇簇跌碎在地。新娘低声惊呼,徒劳地挥舞十指,却再也没有血水可操纵。轿帘落下,冰棘迅速爬行过去,紧缠在花轿周围,把它捆成了一只蓝色的刺球。风止,血落。
刺球微微摇晃,新娘似乎在里面挣扎。小匪们叫嚣着老大神功盖世,匪首得意地说:“别白费劲啦,冰棘一旦缠上什么,至死方休。除非我放你出来,不然就等着冻成冰棍吧。”
“吐火罗的妖术!”
“彼此彼此,你这手控血术也不赖。大家都是妖魔道中人,就不用假清高了吧。我只问你服不服?服了呢就放你出来,以后乖乖地做我的女人,不服……唉,怪可惜的……”
“呸,我才不是妖魔道,我是名门闺秀,好好的淑女大小姐。”新娘怒道,“跟你这臭土匪动手太失身份,快拿开这些死藤!”
“好个名门闺秀,好个杀人不眨眼的淑女!”匪首哈哈大笑,“我倒挺喜欢这泼辣劲儿,要是你长得不丑,我会宠你的。废话少说,服是不服?”
“你才丑,滚!”
刺球剧烈地大摇一阵,跟着几下砰砰重响。匪首悠闲地听着女子在里面折腾,终于安静下来。
“放我出来,我功夫不及你,我服啦……我愿意做你的女人。”她喘着粗气说,夹杂着牙关打战的格格声。
小匪们欢呼震天:“恭喜老大,恭喜大嫂!”
“这是你心甘情愿的,我可没逼你。”
“我……我心甘情愿。反正是嫁人,能嫁到你这样的英雄,比嫁花都公子哥儿强多了。我真的服啦。”她软语央求,倒也温柔,等了片刻不见动静,马上变回刁蛮本色,“快放人!想冻死我啊!”
“好,你就做我的女人。不过还得瞧瞧你长得怎么……”匪首食指勾动,锁蟾冰棘如大窝蛇虫四散爬回山壁。他轻亵地调笑着,执刀将轿帘一削为二,下半句话顿时噎在喉咙里。
金丝织在锦壁,缠枝双生莲花纹嵌住一颗颗猫睛石、黑曜、碧玉与南珠。所有的靡丽烘云托月,团团捧出当中一袭大红嫁衣的人儿。她翘着两手自己掀起了盖头,探出半面,像洞穴里警觉的小兽窥看闯入的猎人。莹粉淡脂的唇与晶亮的蓝眼睛,某种狡黠野性的光彩在这张稚嫩面庞上流动,她果然还是个孩子,至多不过十六七。梳着妇人发髻,可是她像一朵新鲜的红山茶于满匣珠宝间怒放,瓣上还带着露珠,它们死气的富贵越发衬出她的活。活生生的大姑娘。
“旧秋国的大美人!”匪首指着那对蓝眸吃吃道,抛了大刀,一伸臂将新娘横抱出来。
小匪们一个个看直了眼:“大嫂真漂亮!”
“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话?”
匪首简直等不及回寨,就在山道上,喽罗环视之下揉搓起猎物丰浓的乌发,鼻子埋入她颈窝,呼哧呼哧嗅着香气。新娘躺在他臂弯,头从腋下探出去,在男人暴虐的抚摸下闭上了眼睛。
“我可不是旧秋国人。”
“不是蝠人,不是妖魔道人,不是旧秋人——美人,你究竟是什么人?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疼你。”
新娘在他背后缓缓睁眼,一双慑人蓝光像冲破九泉的幽冥蝶,展开了磷火的翼。
“我呀,我——不是人。”她攀着他的腕,淡粉娇唇中吐出不可解的话语,呢喃着,仿佛心醉神迷,“好大的刀。带着血的,刀……”
匪首愕然看向地上的砍刀,突然两臂一振,把新娘扔了出去。同时按住太阳穴嚎叫起来。
新娘娇小的身子如一片婚礼上的喜纸屑飘摇落地,伏于山岩抬起上半身,又像一条准备战斗的赤练蛇。她的蓝眼睛蒙上一层水气,看着片刻前怀抱相拥的男人捧了头痛苦打滚。
“这刀真大,杀了不少人吧?”她伸出香舌舐舐嘴唇,恍若舔尝臆想中的血气。山道上沸反盈天,小匪们在老大的哀嚎中号呼奔逃,冲破了荒寒寂静的天空。只有喜乐还是拼命吹打,即使被撞倒在地,乐手仍然横躺着面无表情地继续演奏。
此时在她眼中,十几个悍匪化为条条乱窜的模糊影子,透过翳在眼上的磷火蓝膜,最清楚的是每个人形背后贴附的状貌各异的一团灵体。它们发着光,它们鲜活蹦跳,它们迸出比血气更诱人的气味闯进她空洞的心底。她又舐了舐唇。她真的为它们心醉神迷。
她饿。
她臂肘撑着地,扬头深深一吸。
最先遭难的是匪首背后总是悬浮于头顶的那把阔大血刀。它像连根拔起的藤蔓自他颅内扯出,灵光碎屑四溅。血光幻成一道虹投入微张的樱桃口。跟着是一把锈斧、一个火盆、一头老牛……喽罗们背后的灵如长川入海,眨眼间吞噬净尽。红衣新娘满足地叹气,仿佛要把它们吸入肺腑。她不动一根手指全歼了这个肆虐坦来干架多年的、会法术的匪帮。
她在滚满了男人身体的山道上站起身来,掸掸嫁衣下摆。那些被吸了背后灵体的人并未死去,他们只是痴呆地躺在地上,双目死滞,似是神智全失。
她从匪首头上跨过,男人呵呵傻笑着伸出两手想抱她小腿,她踢了他一脚。就在那时,她听到了那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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