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凉风有信（龙族paro）

　　渐浓的夜色里，路灯逐盏亮起，湿漉漉的梧桐落叶覆满路面，夜班清洁工人的扫把沙沙响着。长路尽头，美术馆的外墙攀着一丛丛爬山虎，叶子已尽数转红，灯影朦胧，衬得这座罗马钟楼式样的旧建筑如在画中。

　　“真有点像卡塞尔学院的图书馆。”一个年轻人眺望片刻，推开路旁“大昌食品厂门市部”的铁皮包木门。他的装束与时下流行的风衣西裤三接头皮鞋不同，随意穿了件旧夹克，牛仔裤脚扎在军靴里，斜背着形状窄长的旅行包，身形挺拔，一如剑藏于鞘。

　　沿着逼仄的楼梯走上二层，厅堂颇为开阔，灯光明亮温暖，食客寥寥无几，服务员聚在“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标语下聊天。临窗的火车座里坐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面前一杯清咖啡，手边摊着笔记本，低头写着什么。

　　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写字的年轻人抬头一笑：“要再吃点东西吗，少天？”

　　“飞机上吃过了，还不饿。”年轻人把包往椅子上一扔，坐下来敲敲桌面，“不过……如果这里有甜品的话来一份？”

　　背包上别的黄铜徽章蒙了一层潮湿的夜雾，半朽树的校徽标记仍然醒目，下面刻着“黄少天”的名字，是第一学年优秀学生的荣誉。

　　对面的年轻人放下钢笔，招呼服务员道：“阿姐，一客掼奶油。”

　　“才早到几天，你都学会这里的方言了？某些方面还挺行的，吊车尾。”黄少天扫了一眼本子上潦草的符号与几幅图形，“喻文州你还有画画的爱好？真看不出来。”

　　说话间掼奶油已经端上，雪白绵软，镶着一颗红得异常的罐头樱桃。服务员放下碟子后，擦起了旁边的桌子，不时回头打量。空旷的店堂里，他们两人出众的外貌和过于标准的口音难免引来好奇的注目。

　　周遭的空气传来一丝轻微的扰动，随即又归为平静。

　　言灵·混乱。

　　喻文州布下的言灵可以造成他人听觉的异常，即使听得见他们二人的交谈声音，大脑也不能将其转化为合适的信号。

　　虽然在这时很有用，但这只是较为低等的言灵，学院里言灵级别高于此的大有人在。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喻文州可以使用的言灵种类较多，相对地，级别也都很低。也正是靠着这些的帮助，他的言灵学这门课还不至于挂科，但也确实只是吊车尾的水平。

　　“本来我可以完成香港这次任务就回去休感恩节假吃火鸡，还真没想到和你能碰到一起。话说大二上学期就实习是哪门子规矩，明明是教授自己出任务懒得给我们上课了吧！”黄少天舀了一勺掼奶油放进嘴里，眯起眼睛露出赞赏的神情，顺手又舀了一勺倒进喻文州的黑咖啡里，“给你加点糖和奶。晚上喝咖啡当心睡不着。”

　　“多谢。”喻文州搅了搅咖啡，将一张折好的纸推到黄少天面前，“这次附加任务的说明，给你本人的。”

　　“不就是新加个任务要多待两天么，犯得着再发一封电报？基本情况我在那边都收到了。”黄少天边嘀咕边打开纸页，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喻文州合上本子放进背包，端起咖啡轻啜着。

　　黄少天睫毛眨了眨，抬起眼睛盯视着喻文州：“这次任务你我二人组成一个小队，你任队长？”

　　“是的。补充一句，还有相关人力可以听候调遣，不是只有两人。”

　　“实际执行不就是基本依靠主力嘛。还有为什么你任队长？你只能操纵低等言灵，而且血统评定也是最低一级。”黄少天单刀直入地说道，“我倒不担心任务执行不了，更担心你遇到什么危险。”

　　“少天能这样说，我很感动啊。”喻文州转着咖啡碟子上纤巧的银匙，清澈的眼睛微微一弯。

　　“哎，你要是往别的方面想可就错了，我只是想说学院历来还没有在读学生出任务时死亡的先例吧？我可不愿意大二第一次出危险级任务就看到自己的同伴打破记录。”黄少天轻快地应道，吃完了碟子里的掼奶油，舔了舔嘴唇。

　　“或许我足够幸运。”喻文州微笑道，递过一张面纸。

　　黄少天的瞳孔一瞬间金光流转，熠熠如星。他实在不喜欢这个看不穿的笑容。

　　“吊车尾”的绰号其实并不太恰当，除了必须考验血统的课程，其他的功课喻文州都是遥遥领先。如果在一所普通的大学，各门功课拉一拉分也可以排在前面的位置。

　　可是，卡塞尔学院不是普通的大学。

　　尽管它足可以印上任何一帧海外留学宣传画：校园坐落在幽美的山谷之中，流泉飞瀑，绿树芳草，古老的石堡爬满繁茂的藤蔓，图书馆里藏书丰富，校园气氛积极向上，团结友爱，学生前途光明……

　　这里从教师到学生，无不全身心地投入同一项事业：

　　屠龙！

　　尽管许多年后，这所学校经过一番改革，被誉为“疯子的天堂”，自由随性，但在此时它仍是一所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大一学生的课外时间全被严格的体能训练占得满满的，俨然培养007的架势。黄少天还努力地挤出所剩无几的时间用来练剑，对身边的同学关注有限，一年的时间里和喻文州话也没说过几句，能记住吊车尾的外号，已经算是不容易了，这还多亏新生入学后的那场圣诞舞会。

　　所谓“圣诞舞会”其实暗藏玄机，举行到一半，灯光忽灭，无声的风与水之刃扑面而来，老生赠给新生们的礼物这才算拆封。

　　所有人都点亮了黄金瞳！

　　高年级学生言灵控制得恰到好处，驱使的力量不足以伤及人命，但却会使人狼狈不堪，最后满头满身赤橙黄绿的都有。能够顺利躲过袭击走出门去，又不沾染衣裳的，才有资格主持下一届的舞会。

　　最终黄少天成为全身而退的新生之一，另一个却让其他人大跌眼镜，是血统分级测试中评定最低的喻文州。他精确地避开了所有水刃的落地点，尽管赢得让人揪心，但竟也是毫发无损。

　　“你是故意没有点亮黄金瞳的吗？”负责主持的学长有意发问。黄金瞳是龙族血统的标志，不过也有学生把不点亮它作为一种炫耀的举动。

　　喻文州平静地一笑：“我没有点亮黄金瞳的能力。”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杂糅了惊讶、惋惜、嘲笑、狐疑……而位于焦点的喻文州仍然沉静如冰。

　　不管怎样，学长还是在众人面前宣布了今年的圣诞舞会将由喻文州和黄少天共同主持，开场舞时必须都穿纯黑正装，还要共同领舞，往年这一任务都是唯一的主持人邀请一名女生或男生。

　　有人起哄：“让我们共同见证！”

　　黄少天有点儿尴尬，喻文州倒是很自然，还迎着他的目光从容地笑了笑，就差手按胸口鞠一躬了。

　　他实在不喜欢这个看不穿的笑容。

　　两人初次执行的任务有相似之处，都是受命格杀混血种中的背叛者。同为混血种，一部分走上了屠龙之路成为秘党，一部分则走上了杀害人类、祈求龙族之主复生的道路，这部分被称作“背叛者”，也被纳入总部的通缉令。当然，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群体游离于二者之间，专心积累财富，这或许同样是来自血脉的召唤。

　　黄少天的任务完成得很轻松，他在香港无事一身轻地逛了两天，饮茶听粤曲，感受了一回他老爹都颇为陌生的故乡风情。这份惬意却被来自执行部的密电打断了。

　　喻文州在印尼负责的任务结束后，他向学院总部递交了一份报告，分析了死者暗中联络上线的可能。这份报告完善了之前收集的情报，证明他与黄少天处理的两名“背叛者”同属于一个组织，另一条线索可能存在于中国S市，是一位向学院部门和背叛者组织双向提供情报的混血种间谍。

　　两人就这样在S市碰头，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合作。

　　黄少天听完喻文州对背景情况的介绍，稍有点惊讶：“那个‘双面间谍’还需要我们的保护？”

　　“他可能是‘背叛者’下一个击杀的对象，而最后的主使显然已将他列入了对立面。他并未向我们提供全部的情报，倒也给他赢得了暂时的安全。而就目前已知的情况，这位间谍并不是优秀的战士。”喻文州的话被服务员“打烊了”的催促声打断，“我们回去再说。酒店已经订好，住一个房间不介意吧？”

　　克扣学生出任务的开支是卡塞尔学院的优良传统，据说以往还有学长从墨西哥一路走回来的。

　　黄少天爽快地点头：“你管报销我就不介意。”

　　夜色已深，凉意袭人。黄少天双手插着口袋走在喻文州前面，来来回回吹着两句口哨。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喻文州忽然问道。

　　黄少天有点意外：“你听懂了？”

　　喻文州道：“我祖籍也是G市。”

　　黄少天脚下稍一绊，轻捷地跳开：“这你都知道。喂，那个‘间谍’的住处离这儿远吗？是不是这种房子？”

　　他下巴点点夜幕中优雅古旧的洋房，灯影晕黄。

　　“不远。我觉得以他的财富，住这样的房子也不是难事。”

　　次日清晨，按图索“骥”的两人穿过重重里弄，终于达到目的地的时候，眼前的情景与之前的判断大异其趣：

　　一爿小小的烟杂店，夹在两座旧洋房之间，门口一只煤球炉上烧着泡饭，玻璃柜台里排着香烟，背后的架子上垒着火柴、草纸、固本肥皂什么的，还摆着个半导体，在放王小毛滑稽戏。

　　喻文州还在确认门牌号，店老板端着一只装着油条大饼的钢精锅站到了他们身后：

　　“侬寻啥人？”

　　标准的方言却出自一张与周遭不同的面孔，虽然苍老，仍然看得出不是本国人，眉骨和鼻子更是不折不扣的犹太人特征。

　　清晨的弄堂人来人往，买早点的、取牛奶的、赶公交上班上学的脚步匆匆，倒衬得这一角之地颇为静默。泡饭煮滚的热气袅袅上升，异国相貌的老人打量了他们一番，视线在二人的半朽树徽章上停驻片刻：“原来是卡塞尔学院的专员。”

　　“见习专员。”喻文州微微颔首，随即相互介绍了身份和来意。

　　在学院提供的资料里，这位双面间谍名叫汉谟·高德伯格，但他特别强调了自己的中文名字：高捍毛。

　　这个和“卫东”“爱红”一样富有时代特色的名字让黄少天嘴角抽搐，喻文州不动声色地碰了碰他，示意保持应有的风度。

　　黄少天从善如流：“看来老高在中国生活的时间很久嘛，中国通路路通，我们还得向您多学习呢。“

　　“啊哟！泡饭烧成了粥。”老高把锅从炉子上端下来放到小桌上，接话道，“和你们少年精英不能比，我本来就血统偏弱，从纳粹毒气室里捡回一条命，在中国讨口饭吃罢了。”

　　黄少天话锋一转：“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生活，又没有多少天赋，还能和两边组织的双线联系保持得游刃有余，实在是大隐隐于市，佩服。”

　　他唇角带着讥诮的微笑，雪白的虎牙一闪。电光石火间，右手已经按上了背包的侧面！

　　喻文州眉峰微蹙，老高缓缓地松开了抓着锅耳的手。

　　一连串自行车铃忽然在身后清脆地响起，有人问道：“老板，香烟拆包卖哇？”

　　黄少天稍一怔，随即明了“言灵·混乱”已被撤回，神情复杂地瞪视着喻文州。

　　喻文州平静地审视老高的动作，直到买烟的顾客离开，才走上前一步道：“高先生，我相信在两名线人死亡之后，您还有更多的情报可以提供。如果您不愿意与卡塞尔学院进一步合作，我们保留将您‘抹除’的权力，这一契约自您承担双料间谍的任务起，即已生效。”

　　老高嘿嘿地笑了起来，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指：“我只是讨口饭吃而已，何况又怎么逃得掉‘渔王’的钓钩呢。小阿弟呀，伺候两个老板很难做的，你要是撬墙角，也要听听我的意见好不啦。”

　　“你这招我十年前不交两门课的作业的时候就用过了。”黄少天冷静了一些，“‘渔王’是谁？你们这条情报链还有上司？”

　　老高咬了一口冷掉的大饼油条：“小伙子讲话慢点，要有耐心，等你到了我现在的年纪，什么都等得起。”

　　黄少天仅有的耐心也快被磨没了。

　　喻文州轻轻一笑：“换个地方谈条件，可以么？”

　　老高嘴唇翕动，却不出声。喻文州看着他的唇语，点点头：“明白了，到时见。”

　　巷子一头通向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写字楼玻璃明光锃亮，上班族西服挺括；另一头则排着几辆卖早点的小车，油香冲鼻，炉子漆黑，板凳晃晃悠悠；两者之间不过数十米的距离，形成完美的对立和谐。

　　“尝尝这个？”喻文州道，“方才你一直盯着老高的大饼油条看，咱们又没来得及吃早餐，一定饿了。”

　　黄少天接过他手里滚烫的油纸包，面饼薄软、香菜碧绿，鸡蛋熟得恰到好处，对着这样的食物实在不好再说严肃的话题。但他仍然怀有怨气，不是一份早餐能打发得了的。

　　“你是故意收了言灵‘混乱’的吧？”黄少天严肃地发问，“明明如果老高拒不合作，有权将他斩杀，这是学院已经允许了的；即使不取性命，也可以试试他的真实水平，两种情况也都是基于你的安全考虑。既然你也知道这是我们的初次协作，就不要拖后腿，喻文州！”

　　他的语气已经显得尖锐，喻文州也敛了笑容，声音稍沉：“在闹市区里一旦催动龙化，即使不伤害无辜者，也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你应该很清楚。何况背后的‘渔王’还没有浮出水面，不能仅仅为了完成表面的任务，展开不必要的战斗。”

　　自己的心事被说穿，黄少天语速也加快了几分：“就算是完成表面的任务又怎样？他的血统力量并不强大，我有自信将这样的混血种三刀之内解决掉！——还是说你因为自己的缘故，觉得这样的就需要同情？至于‘渔王’，你身为队长也不能一点成果都没有吧，这个情报可以算你的成绩。”

　　他知道对一个不算多熟的人这样讲话很过分，但不知为何，他宁愿和这个血统实力弱于自己的同伴刚熟悉起来就剑拔弩张，也不愿意和对方说哪怕一句违心的话。就像象棋里的王见王，即使意味着棋局的终结。

　　喻文州攥紧手指，眸光深沉，仍然不动声色。

　　黄少天吸了口气，设想之后喻文州是否会因为他的态度而发怒，以及学院历史上有没有搭档一开始就掰了的任务。

　　短暂的沉默之后，喻文州望着他：“少天，不要过于迷信龙族血统的力量。——连我这样的人都不曾想过放弃，更何况在生死里打滚过的人，他的意志一定有过人之处，你和我都没有见到被激发出来的情况。放过这样一个角色，你和你的冰雨也不会太甘心吧。”

　　黄少天咬了咬下唇，这句话确实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以及心底某种无法言明的情绪：“好吧，就算你说的有道理。”

　　他暂时安静下来，咬了一大口裹着油条的蛋饼。

　　“你也听到了吧，约的见面时间是晚上七点，地点在开发区的一座大厦。”喻文州将话题回到正事，“白天还可以在S市逛逛，反正都是第一次来。”

　　“准确说是‘看’的，这个咱们都会。可是盯着老高吃东西的嘴看不觉得别扭嘛。”

　　“他发音时候嘴动得比较夸张。你这样的就不太好读，动得太快。”

　　黄少天觉得有点奇怪，刚才还针锋相对，现在气氛又轻松了不少，甚至比和同住一个宿舍一年的室友交谈还随意一些。或许是减轻了对喻文州不信任感的缘故。

　　对斩除来敌无所畏惧的少年剑圣，第一次认真思考起信任搭档的可行性。

　　“‘渔王’是在亚瑟王之前的传说，掌管圣杯的人……”黄少天也收起了之前的锋芒，回归到他们的正题。他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情绪有些偏激，影响了分析的客观性。

　　“圣杯收藏着基督的血，可以使人长生。实际上应该是龙血，对提升混血种的能力非常有效。”喻文州想了想，“倘若也是背叛者的一员，必定是一个较为重要的人物，因为他掌握着提升能力的秘密。但这样的人居然资料里从未有过记载，我觉得有一种可能……”

　　“什么？”

　　“渔王其实并不存在！”

　　黄少天将“渔王并不存在”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眼睛亮了起来：“如果往这个方向猜测，可以解释得通。”

　　“说来听听。”喻文州往旁边侧了侧，让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过去。

　　黄少天三两口解决掉蛋饼，把沾了油的手指在喻文州面前晃晃示意：“给‘背叛者’一个其实并不存在但又能给他们希望的甜头，确实是操纵他们的好办法。一方面，强大的渔王可以给他们足够的震慑，另一方面，圣杯之血又是难以抵御的诱惑。以此为契机，就能将背叛者们聚拢起来。”

　　喻文州默契地递给他手帕：“很好，可以再补充一下：老高在这其中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幕后的操纵者是否另有其人？”

　　“喂，你在口试吗？”黄少天不客气地擦了擦嘴，“差不多可以了！我已经很给你这个队长面子了！都分析出来晚上还见老高干嘛？”

　　“那就再给我点面子。”喻文州微笑，侧头示意早点摊，“帮我买一份粢饭团。”

　　“……什么？”

　　“我零钱用光了，身上只有美元，他们找不开。”

　　黄少天想想不对劲：“刚才你怎么不说？”

　　“糯米饭现在才出锅。”

　　“我去！合着你一边分析，一边还有心情关心吃的？”黄少天愤然走到摊子前，要了一份粢饭团，顺便嘱咐老板，“多加辣酱！再多！对！我加钱！”

　　喻文州对双重加料的粢饭团表现得很满意：“少天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口味？这里的辣酱和番茄酱差不多，偏甜。”

　　黄少天好奇心大起：“真的？”

　　喻文州把油纸剥开，将自己没咬到的部分递给他：“尝尝看。”

　　黄少天很自然地咬了一口，然后发现自己上当了。

　　他满头冒烟，到处找水，以至于选择性忽略了一个场景：喻文州也很自然地吃掉了剩下的部分。

　　“天气有些反常。”黄少天擦了擦额角的汗，喻文州还在专注地研究S市地图。他们坐在公交车上，汽车慢吞吞地向郊外开去。

　　“喂，我们是来研究S市公共交通情况的吗？”黄少天弹了一记地图，“有车开就好了。”

　　确切地说，这一天的经历都使他倍感气闷。天才混血种渴望的是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可能的问题，正如渴望最快的剑、最快的车、痛快淋漓的战斗，而不是用一天的时间去了全市的五个公园，共同点是几十年前都曾经埋葬过犹太人，就差没带一束白花了。太阳暖洋洋地从车窗照进来，和昨天的细雨秋寒大不相同，黄少天努力撑着不打瞌睡。

　　喻文州用笔在五个地点上各做了个标记，随后笔尖停在他们的目的地：“看出来什么没有？”

　　“六芒星！”黄少天眼睛一亮，“那座大厦所在地当年也是犹太人的墓地？”

　　“不，从未有过记载。”喻文州折起地图。

　　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乘客一站站下车，无人再上，渐渐车厢内除了司机和售票员，就只有他们二人。车开得越来越快，车厢内熄灭了灯，窗外的街道空寂无声，笔直宽阔，夹道种有两排柳树，路灯惨白彻亮。

　　喻文州感到袖口一动，侧过头看自己的搭档，对方微微阖眸，再睁开时，黄金之瞳已经悄然亮起。血统越纯正，对危机的反应能力越快，这是不争的事实。

　　“少天？”

　　“有异样。”黄少天反手按住背包，整个人都如一张绷紧了弦的弓。

　　沉默地坐了许久的售票员忽然站起身：“请出示车票月票……”

　　她的手指拨开覆在脸上的头发，露出一张普通的中年妇女的面孔。司机忽地一个急刹车，轻微的坼裂声自售票员身体内部响起，面孔随之开裂，露出的白骨像活体珊瑚一样生长蠕动，覆满了脸庞，手指暴长，如同鸟爪。

　　死侍！

　　黄少天吹了声口哨，近乎迫不及待地拔出冰雨。他唇角带着愉快的笑容，眼睛里则是冰冷的杀意。车厢空间有限，死侍在骨化之后身体变长，头下脚上，张开利爪，像传说中的姑获鸟一般飞掠过来。他一脚踩上座椅椅背，轻捷地在空中半旋身，单脚勾住车厢拉环杆稳住身体，锋锐的剑刃劈开了死侍的胸膛。

　　言灵·剑影！

　　另一个死侍司机同样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外骨骼，却停在了关键的一步，它不能移动，被自身骨骼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了椅子上，那些骨骼仍然在分裂、再生，将死侍的身体包成了一枚白骨的茧，骨刺紧紧簇拥着，像活物一样蠕动。

　　言灵·累积。

　　这是一个序列相当低的言灵，用在此时的对手身上却十分合适。黄少天也忍不住赞赏地看了一眼喻文州，随即挥剑将骨茧斫成两半：“我最讨厌密集的东西！”

　　断成两截的死侍尸体内，古铜色的骨骼纠结成奇特的形状，竟有些像十字架，但是竖截的上端明显长于下端。

　　“倒吊十字！”喻文州脱口而出，“我们已经来到了‘零’的领域。”

　　所谓“零”也即位于人界与异界的交际之处，非普通人能涉足的领域。大凡都市传说、灵异现象，多与此地有关。

　　“这两个家伙是怎么开了一路车没被发现的？还是说……”黄少天踢开车门，两人一起走到寥落的路上。

　　“时空搬运。”喻文州尚未说完，路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响，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像有个人在逐一将它们打灭似的。虽然此时无风，黑暗的道路两旁，柳枝摇动得益发急促，忽然一声裂响，距离他们最近的柳树向路面倾侧下来。

　　分开的树枝里，露出一张孩子的脸！

　　确切地说，那已经不能算是脸了，嶙峋的骨片覆盖了脸庞，似是一片片骨骼刺破皮肤生长出来的。放眼望去，每一棵柳树的树枝中，都“长”出了一张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覆盖着惨白的骨片，这些死侍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骨骼荧荧的光亮照着脚下的路。

　　它不再是笔直平坦的柏油路，而是一方一方，连接起来的墓碑。

　　每一方墓碑上，都刻着六芒星的印记。

　　“这是……第六处坟墓？”黄少天提剑四顾，视野里没有地图上标注的大厦、厂房、开发区，只有柳树上的脸，墓碑上的六芒星。

　　喻文州提高了一点声音：“高先生，可以出来了。不守时并不值得自豪。”

　　面前的空气微微起了一点扭曲，老高微微驼着背，站到了距离两人三米左右的地方。他开口时，已经不再是混合着S市方言的汉语，标准得近乎冷酷：“欢迎来到锡安。”

　　“不是在陕西嘛。”黄少天对喻文州说。

　　喻文州努力忍住一抹笑，老高则表现出不相符的耐心，简直像老师上课：“这里是秘密的犹太墓地，二战时期，S市收留的几万犹太人中，有一部分是真正的锡安子民，他们传承了可贵的龙之宝血，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但你杀了他们，杀了你所有的同族，将不为人知的坟墓作为自己力量的来源，”喻文州神色转为冷肃，漆黑明亮的眼睛直视一步步走近的老高，“并且虚构了一个你的上级‘渔王’，为自己制造一个双料间谍的身份，来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汉谟·高德伯格，卡塞尔学院见习专员喻文州和黄少天将对您行使权力——”

　　“格杀！”

　　转瞬之间，充满寒意的领域释放出来，极寒而又极热，寒是刀刃的温度，热是锤炼的烈焰。领域不断扩大，边缘的风速超过人类的想象，利刃一般削断柳树的枝条，打在一张张死人脸上，铮铮有声。

　　言灵·剑影，爆发！

　　领域之内的死侍，全部被无形的剑刃劈裂，现出古铜色的倒吊十字骨骼。领域仍在不断扩张，死侍碎裂的躯体滚落遍地，有的身体上还保留着曾经的衣物饰品，遇风成灰。

　　在剑影营造的领域中心，老高忽然张开了两臂，做出向天祈祷的姿势：“我们仰望人来帮助，以致眼目失明，还是枉然；我们所盼望的，竟盼望一个不能救人的国。”

　　在他的吟唱声中，属于他的领域张开，与剑影的领域形成强劲对冲！

　　言灵·哀歌，爆发！

　　一刹之间，所有死侍的骨骼都发生振动和鸣响，形成强劲的声波。即使是对于拥有龙族血统的人类来说，这种声波都是不血刃的煎熬。黄少天抹一把嘴角渗出的血，他和喻文州背靠背站着，能感到喻文州似乎有所不支。

　　领域愈来愈强，正是万千亡灵共同吟诵而加强言灵的，锡安子民的哀歌：

　　“他从高天使火，进入我的骨，克制了我。他铺下网罗，绊我的脚，使我转回。他使我终日凄凉发昏。

　　“ 我罪过的轭是他手所绑的，犹如轭绳缚在我颈项上。

　　“听见我叹息的有人。安慰我的却无人。”

　　在吟唱之中，老高的躯体开始逐渐龙化，脸孔覆盖苍青鳞片，眼角裂开，关节反转，骨突顶碎衣服，锋利的脚爪破开老头布鞋。正如寄生的植物吸纳宿主的养分一样，他也在死侍的哀歌中愈发的强有力，纵身跃起，动作完美地俯冲，在空中划出流畅的曲线，如同最标准的几何图形。

　　他已经明确了对手的情况：一个不能释放高阶言灵不足为虑，上策是先解决掉另一个。

　　黄少天双手持剑，微微蹲下，标准的防御姿势。他眼睛的金色在加深，握剑的手背皮肤开裂。

　　“不要使用‘爆血’，少天。”喻文州在海潮一般铺天盖地的哀歌中勉力支持，他的血统纯正度较低，使得对声波的承受力不如黄少天。

　　黄少天虽然一时不太理解，仍然轻轻点头。

　　老高的背后已经张开了膜翼，他如乘风一般自天而降，利爪插向黄少天的头顶。这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力量，也只有拥有龙血的混血种能够抵御。黄少天巧妙地借助了领域的风力，冰雨横挥，形成半圆的弧光，格开了这一击，他也被巨大的反冲力掀翻在地。如果没有亡灵哀歌的干扰，他跃起身是轻而易举的，但已经来不及了，老高一步上前，踩住他的手，迅速骨化的前肢抵住了黄少天的后心。

　　“我会慢慢地吃掉你们两个，绝不浪费。”龙化的男人嘶声道。

　　地面上闪烁起奇异的荧光。

　　“ 耶和华成就了他所定的，应验了他古时所命定的。他倾覆了，并不顾惜，使你的仇敌向你夸耀，使你敌人的角也被高举。”

　　喻文州轻声念诵，泥土从他的指间滑落。一个新的领域正在张开，它不锋锐，但深寒如极夜。

　　“这是……”老高止住了动作，黄少天也惊讶之极，他敏锐地感到这个言灵的能量。

　　死侍尸体的碎片翻腾起来，地面飘拂出黑暗的烟气，和白骨细微的震颤声。它生成无形的束缚，将龙化的躯体死死地困于其中。

　　言灵·死亡之门，爆发！

　　“我的言灵很不稳定，只能以死亡应对死亡。”喻文州平静地张开手指，让最后一点泥土落下，“这是来自五处墓地的泥土，以它们作为媒介，召唤出第六墓地的力量。”

　　老高的四肢已经都不能移动，但他身躯上暴长的骨刺像一个牢笼，恰好困住了黄少天：“我还可以先解决掉……”

　　话音截止了，黄少天忽地旋身偏头，在老高脆弱的颈间一错！他的齿间含着一片剑影形成的冰刃，用力之下随即融化，但足够破开鳞片之间的血管。

　　衔刀杀人！

　　“废话太多就不要当坏人啊。”黄少天觉得自己方才的姿势很不帅，一口气补了几剑。

　　扭曲变形的公共汽车在路上行驶着，玻璃已经在方才的战斗中被冲击碎了，车内可以用凉爽来形容。

　　“原来你有高阶言灵啊。”黄少天审视着喻文州，“把大家都骗过了。”

　　“很不稳定。”喻文州应道，“如果能早一点发挥，可以结束得更快一些。”

　　“下次继续练呗，我可以配合一下你。”

　　“哦？现在就策划下次的任务是不是早了点？”

　　“那你觉得我们该讨论什么？”黄少天话一出口，觉得好像有点陷阱。

　　“讨论一下咱们晚会开场舞的事吧。少天需要练练女步，才能做好配合。”喻文州微笑道，“慢慢来。”

　　END

　　*文中哀歌引自《旧约·耶利米哀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