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

作者: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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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〇九二章 江山美人


      一个周天结束,长生屈指轻弹,门无声打开。却看见倪俭明显吓一跳,满脸掩不住的暧昧兴奋,眨眼变戏法似的换个正经表情,跑到隔壁去传讯。

      不一会儿,李文李章抬着浴桶进来,一大桶黑褐色的药水——辅助疗伤的药物有几样伤脾胃,只得这般用法。两人备妥各种物品退出去,倪俭也跟着往外走。

      长生叫住他:“刚才那些话……”

      “殿下放心,属下什么也没听见。”倪统领一边替王爷带上门,一边贼忒兮兮的保证。

      “哼。”

      长生最近惊悚的发现,自己围截赵琚两天,子释与亲卫军统领的关系竟似有了质的飞跃。这两人怎么看怎么南辕北辙,这会儿想明白了:都是无法无天胡说八道的主儿,也难怪投缘。

      直接抱着他放到水里,然后才开始脱衣裳。剧烈而持久的疼痛过后,整个人陷入最深沉的睡眠。热气蒸腾,脸上渐渐带出些许红晕,眉眼嘴角全部舒展开来,比起之前路上面如白蜡气若游丝的惨状,不知好看多少。

      长生心道,这地方不错,再多留两天。

      随同子释入京的亲友团成员并不多。其中袁尚古负责汤药,鲁长庚准备饮食,子归带着文章歌曲专管协助执行,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尽管皇宫里搜罗出来的珍稀药物食材带了几大车,无奈旧病又添新伤,难免有些东西短缺不趁手。到得合阳县,二位太医大厨只管开单子往下递,自有人不辞辛劳找齐了送上来。

      靖北王这方面一向不拘小节,手底下最板正的岳铮又不在身边,庄令辰跟倪俭替他挑拣各方孝敬,除了美女,来者不拒。合阳的官员们讶异之余,均觉王爷及其属下好接近,好交往,端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相比之下,单祁和虞芒的反应却强烈得多。这二位,早年东征时候,也曾烧杀掳掠,并无心理负担。跟随靖北王从了良,忽然变正派了。又或者行贿受贿与公开明抢具有某种深层区别,总之,这两人实在看不下去了,等到晚上开高层例会,终于忍不住开口抨击。

      此次高层例会,除了靖北王和几个心腹,子释子归也在场。

      平定蜀州之后,兄妹二人在靖北王集团中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即使未曾亲临西京的单祁,那些过程听也听得惊心动魄。勒马崖下屈不言刺杀靖北王,他是队首先锋,隔得有点儿远。虽然没能直接参与,那紧张凶险却真切感受到了。事后几个人在一块儿回味,倪俭讲得唾沫横飞,听众们均觉近在咫尺却只能脑补细节,想象斯人风采,堪称平生大憾。单将军跟靖北王的历史渊源非同一般,从感情上讲,几个武将里边,绝对无条件崇拜王爷的大概就数他。是以对于王爷私事的反应,比其他几人事先以为的,要淡定得多。

      长生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让自己最信任最得力的下属习惯,甚至依赖子释的存在。哪怕因此害他更加受累,也狠心坚持下来。这里头的深沉长远心思,就连庄令辰,也是被公主殿下砍清醒之后,才恍然大悟。对于符敖曾经提出的问题,下定决心,从此不做无谓纠结。

      长生对子释的身体状况渐渐恢复信心,吃罢晚饭,问他的意思,见没反对,干脆把会场挪到内室。

      前面各人谈见闻,说看法,交流讨论,子释靠在长生怀里,心不在焉的听着。

      子归则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间歇起身开门,示意文章歌曲进来添茶倒水,自己则默默替大哥递汤送药。但是庄军师总在适当的时候,向公主殿下问一两个适当的问题,咨询子归的意见。

      子释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不对。腰背支得有点费劲,半躺下去,感觉有只手在身上来来回回,不管他,眯着眼睛神游。

      忽想起某个著名的昏君,“置美人于膝上,与百官共决天下事”①。未料轮到自己,竟然也有如此拉风的一天,唉……潜意识里顺着他这般无所顾忌,若要深究,两个人的想法,其实正好相反。他是图长远,为将来打底子,扫清障碍;而自己,不得不承认,更多的,是为了满足眼前任性。

      要不要……迁就一下观众的感受呢?悄悄看一圈,好像没人有意见。

      庄令辰等都清楚,他大病之后重伤,雪上加霜,差点救不回来,如今全靠殿下用内力撑着。怜惜感佩之余,瞧见这副模样,只觉本当如此,根本想不起来有想法。

      子释心道,大概他这些手下,被上司操练惯了,应变与承受能力均堪称超凡脱俗。也罢,那便继续习惯下去吧。对自己而言,除了这点福利,还真没什么别的可图。

      似乎一道视线落在身上,眼神懒懒扫过去,是最近认识的单大将军。发现自己有所察觉,目光瞬间移开。也是,靖北王在亲信下属面前不避私情,除了他见得少,其他几个早习惯了。看对方略显窘迫,子释忍不住追着打量起来。在座几人中,应以单将军最为年长,但也正当壮年。轮廓深刻,肤色黝黑,浓眉细目,典型的西戎男子长相。因为长年领兵打仗,即使沉默不语,亦气势逼人。

      瞅了一会儿,对方居然越来越沉稳。子释暗忖:就是这种气质——他手底下的武将,差不多都带出了这种气质,真不容易……正要收回目光,却见单将军略略转头,向着自己微微一笑。

      呃……那是坦率的、和善的、甚至……带着某种长辈关怀意味的笑容。

      子释微觉意外,随即弯了眉眼。

      看看其他人,正说得热闹,完全没留意。

      别的事说完,终于谈到受贿问题,双方争执起来。

      其实主要是正方代表虞芒在阐述观点,因为他占理。

      庄令辰因理屈而词穷,只偶尔说说收到的东西做什么用。

      倪俭驳不过虞芒,嚷道:“那我们还退回去好些呢!”

      虞芒脱口而出:“退回去好些?你也不看看,退回去的都是啥?”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露出稍显尴尬的神情来。

      子释正继续神游,感觉倪统领目光往自己身上瞟,随口问:“退回去的是什么?”

      “这个……呃……嗯……”倪俭嗫嚅。

      虞芒直接替他说了:“是美女。”

      怪不得都瞅我呢。身上捏来捏去的那只手也停下来。

      子释不走神了,淡淡道:“退回去做什么?问问来路,只要不是强掳来的良家妇女,带上好了——几百个都带了,不在乎多十个八个的。”

      满屋子人都瞪他。

      “回到顺京,几位将军,还有军师,安顿下来,也该考虑成家了吧?这些被人送来送去的女子,如飘萍风絮,若有机会跟着靖北王麾下才俊,哪怕做个侍妾丫鬟,我看多半也情愿。”说着,转头去看倪俭,便没注意在座有人因他那句“考虑成家”变了表情。

      “至于其他东西——倪兄,你怎么也不给他们几位分分?”

      倪俭跳起来:“子释!军师跟我,可一文都没往自个儿腰包里装……”看大家都乐,才反应过来他在开自己玩笑,悻悻坐下。

      子释也笑,斜眼瞅瞅庄令辰:“听军师意思,这些个东西,倒有大半叫我消受了?”

      庄令辰神色一敛,摇头:“有没有子释,人家都一样要送的。”

      虞芒想想,点头同意:“那倒是。”

      子释轻笑:“如此恭喜各位,功名富贵,很快就要齐了。这不过是个起头,以后只会更多,不会减少。到时候,恐怕退都退不过来。”

      一时众人都不知如何回应。

      最后虞芒皱眉道:“那怎么办?”

      长生插话:“这事儿,既然以后会越来越多,你们都回去想想怎么办吧。”

      子释微笑着补充:“几位胸怀大志,自不会把区区金银美女放在眼里。可是,不久的将来,或居庙堂,或在地方,处处少不了与这合阳官吏类似的人打交道。不能不理,更不能同流合污,怎么办?比打仗麻烦呢……”

      倪俭道:“这么麻烦,我才不管。”

      长生脸一沉:“嫌麻烦就不管,都像你这样,统统回家抱孩子算了!”

      倪统领低头小声阐明志向:“我只管专心保护殿下安全……”

      “都回去想!想明白了再说。”长生挥手。

      子释忽道:“倪兄。”

      几个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等他说话。

      床上这个歪着脑袋:“这事儿早该说的,前几天也没顾上。嗯,能不能麻烦倪兄,想个什么合适的法子,告诉天下英雄好汉江湖豪杰,就说——就说江南第一江北无双的屈不言屈大侠,勒马崖下孤注一掷,刺杀靖北王,结果被王爷仁义感化,为天下苍生计,放下屠刀,悬崖勒马,不战而退……越详细越生动越好。”

      那边庄令辰听到这里,嘴角开始抽搐。所谓私仇公报,这个报法还真特别。这主意自己想得到,可无论如何不敢用。

      “这……”倪俭一边抓头,一边偷看王爷,“会不会……不太好?万一……传到屈大侠耳朵里,把他惹恼了……”

      子释眨眨眼睛,扬起嘴角,露出一丝顽皮慧黠:“你放心,屈大侠要做世外高人去了,不会跟我等凡夫俗子计较的。”

      倪俭疑惑:“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我明明从头到尾都在……”

      “嗯,刺杀的故事不妨加个结尾:屈大侠不战而退,告别江湖,飘然出关,决意隐居西北冰川雪原,武林中从此又多了一个传奇……”

      “大哥!”子归哭笑不得。看这样儿身子是真好不少,有心情大肆调侃。瞧见满头雾水的倪俭及其他几人,好心解释:“倪将军,屈大侠临走念的那首诗,是感慨往事,思念老朋友的意思。那最末两句——”前辈的八卦还是稍微遮着点,于是含蓄道,“似有归隐之意。”

      倪俭“啊”一声,脑子忽然灵光,想起中午偷听到的隐秘,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归隐之意,归隐之意嘛……”

      永乾六年十月,恰在华荣国朝诞日前夕,靖北王、万户府兼卫国上将军、二皇子符生,押着投降的锦夏太子、皇亲国戚、文武高官等,率领二十万精锐之师,凯旋回到都城顺京。

      从永乾四年七月受命北伐算起,已经过了两年有余。仅仅两年多时间,收服东北,平定蜀州,完成华荣帝国统一天下的重任,如此神速,实在太快了些。快到举国上下,包括皇帝符杨在内,几乎都没能及时反应。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二皇子符生已经挟风雷之势,闪亮登场,站在了历史舞台的最前排,最中间。

      而从天佑四年六月长生与子释封兰关离别算起,已是五年近半。其中整整五年时间,天各一方,音书阻隔,离情孤苦,相思成灰。对相爱的人来说,又实在是太长、太长了。奇妙的是,一场重逢过后,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把过去五年的离别之苦冲淡冲薄,在记忆中变得依稀恍惚,后退成为底色和背景。

      子释坐在车里,心想:大概是最近的日子密度太大,强度太高,所以具备了非凡的遮盖力吧……可是为什么,那些更遥远的往事,却能跨越五年时空,与现实对接合并,构成一段连续的情节?

      ——事实证明,人的记忆确乎具有选择性。

      车窗帘子拉得密密实实。他不打算多认识任何人。看样子,长生也没打算让其余任何人在这个场合留意到他。在蜀州,在西京,李免李子释,注定是局中一颗子,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到了这里,即使做不得局外人,至少,不必亲自下场蹚浑水了。靖北王上呈皇帝的降臣名册上,压根儿就没有尚书仆射李免的名字。战事混乱,除了皇帝太子,其余俘虏多几个少几个,谁会过问?又有谁敢过问?

      听着外边钟鼓齐鸣,呼声雷动,子释知道,华荣皇帝和朝廷动用了最隆重的仪式,欢迎胜利归来的二皇子。虽然皇帝本人因病未到城外亲自迎接,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仪式的规格,也没有影响所有参与者的巨大热情。

      记得庄军师说,皇帝似乎一度考虑过稳住二皇子,紧急册立三皇子为太子,却终因内外种种牵制,不得实行。事到如今,无论外围还是中心,无论远水还是近火,都早在靖北王掌控之中。想那符杨沙场快意,纵横一生,临到老年,却被自己儿子算计,龙困浅滩,虎入囚笼,有苦说不出。因病未至,恐非虚言。

      子释默默叹口气。

      兄弟相残,父子难见。一切权力之争,不必江山帝位,都免不了上演这一出。他生在其中,身在其中,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非常好。

      忽然又一阵欢呼呐喊声传来,于耳畔回响不息,不似先前平原中的空旷感觉,知道是进城了。成千上万的京城百姓,早早翘首以盼。远远望见高头大马上的矫健身姿,人群顿时变作沸腾的海洋。

      ——靖北王符生,正在成为新的时代新的传奇。

      子释抿着嘴,微微的笑,心里觉得很骄傲。

      是的,为他骄傲。

      不再留意车外仿佛没有尽头的呼喊声,闭上眼睛,在这一场时空交错的宏大历史叙事中,悄悄想着最卑微最渺小的个人心事。

      那宏大的历史的,清晰透彻,辉煌也苍凉。

      那卑微的渺小的,暧昧朦胧,苦涩也甜蜜。

      人生就在其间,颠簸起伏,回旋摇摆,一边是绝望,一边是希望。不论多少个轮回,都如此相似。然而,那辉煌苍凉的,越走越开阔;那苦涩甜蜜的,常历常新鲜。至于那贯穿在绝望中的希望,则引诱着人们奋勇前行,虽痛不悔。

      山重水复处,柳暗花明时。

      当自己能够投入他的怀抱,诉说绝望的恐惧,恰恰也是重新充满希望的时刻。

      但是,子释心里十分清楚,实际上,老天最磨人的地方,不在于令你越来越绝望,而在于将你抛掷到命运的函数曲线上,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来回跌宕,永久循环。

      自己的问题,就是活得太明白了。想装糊涂,亦不能。

      幸亏,个体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至少,可以努力争取终止于某一个希望的坐标点上。

      若有来生……

      不,不。不必有来生,今生足矣。

      今生长生,足矣。

      对于过去,不敢怨尤,似乎也不必回味。对于未来,不敢期待,似乎也不必担忧。当下的每一刻,都很好。非常好。

      城外的欢迎仪式,由尚书令皇甫崧代天子主持。京里王公大臣们,许多人从前对二皇子的观感就比另外两位好,一些观念保守的西戎贵族即使在意其母系出身,然而形势比人强,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公开提起。是以大伙儿无不着力表现,能来的都亲自来了。宗室公侯,唯有平正王、殿前司指挥使、三皇子符留未能到场。不过似乎在场之人都自动忽略了这一点。

      入城之后,直接进宫面圣。关于投降人员及缴获物品,长生向皇甫崧表示,一切听从父皇圣裁。同时又以头绪繁琐,人物众多,交接复杂为由,虽然移交给朝廷相关部门,仍然派自己的人跟着看着。至于着意挑选出来的姿色最佳的美女娇娃,稀有罕见的奇珍异宝,直接带进宫去,孝敬父皇。

      从宫里告辞出来,又把各方事务初步安顿妥当,已是暮色降临,长生这才带着自己的亲信们回王府歇息。

      特地不骑马,坐车。看见他抱着靠枕趴在软垫上,肩膀随着车身有规律的晃动起伏,竟是睡得正香。

      这辆马车本是赵琚的御辇之一,专用于在城里和南山行宫之间往返,适合长途旅行。其设计制作代表了锦夏机械手工业最高水平,堪称一时巅峰,舒适方便程度毋庸置疑。为了避人耳目,出发前长生命人把车身各种装饰全部拆掉,刷上最朴素的棕黑广漆。子释一时兴起,又自己设计了几处内部小机关,整个弄成一座微型移动旅馆。并且顺便多改造了两辆,给子归留下一辆,另一辆孝敬外公外婆和姨妈。

      长生正在犹豫要不要叫醒他,却见那人忽然睁了眼睛。似乎没打算起来,光是转了转眸子,最后停在自己身上。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看着看着,眉毛轻轻扬起来,嘴角慢慢翘上去,笑了。

      好像一朵花正在面前开放。长生忘了本来要说什么。手不由得伸过去,碰在他耳朵上。

      子释微微一缩:“痒……”

      改摸别的地方:“干什么……这样笑?”

      “穿这么正式……有点奇怪。”

      长生这才意识到,因为典礼的关系,自己今天穿着最正式的皇子服饰。在西戎本族传统盛装基础上,又参照锦夏习惯有所改良。这身装束,平时等闲用不上,为了这场典礼,内府令符骞特地差人提前送来的。

      被他看得心中惴惴:“哪里……奇怪?”

      “嗯。”子释冷不丁拽着他胳膊坐起来,龇牙一乐,照脸颊响亮亲一口,“很合适,真好看。”

      身子往后撤撤,略微端详,伸出右手食指挑起他下巴,大赞:“迷死人了!”

      虽然两人独处时面前这个向来不知收敛,长生还是被这一句过于前卫的情话弄得颇窘。又有些怀疑,微红着脸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呃,好看?当初父皇颁布各种典制,大臣们为了朝服式样争吵许久,最后不过是互相妥协,弄出这么个四不像来——从没听谁说哪里好看的。”

      子释摆弄着帽子上的皮毛镶饰:“哧!那是他们没眼光。什么时候给我也弄一身穿穿……唉,恐怕穿不出这效果……”抓起毛茸茸一团在脸上蹭蹭,异样的柔软温暖。他记得自己从前对这类动物身上剥下来的东西十分排斥,不知何时,竟然也习惯了。

      长生望着那张略带茫然与沉迷的面孔,一阵难以言喻的激情毫无征兆涌上来,猛然将他揽入怀中,像饥渴的兽扑向食物般狂吻下去——心里一下踏实了。

      今日一大早城外举行仪式,然后进城入宫,整天忙碌。不过离开他一个白天,然而所有的人与事隔在两人之间,竟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距离感,遥不可及,无能为力。

      长生不可能像子释一样,明白这属于宏大历史叙事对个人情感命运的吞噬效应,却必然感受到历史洪流灭顶而来所造成的无助与恐慌。他忽然无比深刻的懂得了子释曾经的所有心情——

      他为什么拒绝,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对自己说: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决堤放水,疏导引流的人,一旦置身其间,与泥沙枝叶没什么两样。

      当他身处汹涌人潮,当他面对万民欢呼,心里想着不知道他饿了没有,累了没有,会不会不舒服,有没有哪里难受……却无论如何不能回头,不能靠近,所有子释先知而自己后觉的问题,瞬间顿悟。对于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霎时感同身受。

      先知者恐惧,后觉者无畏。

      明明知道,明明害怕,不惜舍下一切往前走,只为了陪自己。

      长生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懂得,他拿出的,是什么样的勇气。而自己需要的,又是什么样的勇气。

      只想看见他,确认他,从而确认自己。

      抱着怀里的人,怎样怜爱珍惜都不够。表现在行动上,却炽烈疯狂近乎粗暴。

      子释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一会儿真没法见人了……骨头被他攥得生疼,完全没机会开口抗议,只好尽量放松,双手环着他的背,轻柔的,缓慢的,一下一下安抚平息。

      等到他终于放开自己,两个人都忙着喘气。

      子释摊在他腿上呼哧呼哧,像一条快要渴死的鱼。

      好不容易能开口说话,问:“皇帝老爹怎么样?”

      长生靠在车壁上:“不肯见我。”

      “嗯。”

      “父皇不肯见我,我总不能不见他。所以我就闯进去了。”

      “啊?”

      “是真病了,不过还有力气丢东西砸我。”

      “然后?”

      “都让我接住了。”

      子释实在没法再严肃下去,被这句冷笑话逗得“噗”一声笑出来。

      长生侧头:“其实……西戎部落的习惯,哪怕是一家人,必要的时候,争抢食物财产,互不相让,甚至你死我活,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没什么太多可说的。当初老大暗算我,父皇以为我死在彤城,也不过就那样了。”

      子释握住他的手。

      “这一回,换作我赢了。父皇会这么生气,无非两点。第一因为我娘。他虽然待我们母子不错,却从未打算让我做继承人。这个意外,大概令他很不高兴。第二点,我觉得,输赢生死,他其实都看得开,但是,我的手段……让他害怕,所以格外生气。”

      子释道:“第一点,将来各族通婚,特别是西戎贵族,各家都有几个杂交的孩子,这问题根本就不成问题——带回来那么多美女,除了夏人,好像还有蜀州其他夷族部落的呢。”斜乜一眼,“我说你,赶紧往外送。”

      长生忍不住笑起来:“是,是。”又瞪他,“什么叫‘杂交的孩子’,真难听。”

      子释忽略他的话,往下说:“老人家古板顽固,一时想不开也没办法。至于第二点,争夺江山本就是个最需要智慧的技术活儿。若论阴狠,老大老三从前对付你的手段,难道差了?他为什么不怕?人最怕自己未知的东西。老爹之所以忌讳你,因为他琢磨不透。他不知道,你用的是智慧,不是纯阴谋。这里边牵涉到的胸襟眼光,境界差别大了,你也不能指望他理解你……”

      叹气:“也就是努力尽尽孝道而已——多半要被人说伪善。且忍着吧。”

      “伪善?真精当。中午我在父皇床前跪了一个时辰。禁戍营都司符粲将军,是父皇亲信,看我的脸色就不怎么好。”

      一路聊着,不觉到家。内务府赶在主人回来之前,把整座宅第紧急翻新装修了一遍,大门上“靖北王府”四个字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合府上下留守的男女奴仆在门外列队相迎,可惜王爷车驾直接驶入大门,到中院才停下来。庄令辰当着王府詹事,今天总算真正上任,早已先一步回来安排。

      长生扶着子释下车,回头跟他说话:“是歇会儿再吃饭,还是……”突然觉得表情不对——那种看到完全超出想象的意外情景,惊愕到满脸空白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还真是稀罕得很。

      转头。

      几个人自通往内院的月洞门里出来。三两个丫鬟簇拥着一位女子,相貌极美,衣着看不出身份,手上抱着个一岁多的女婴,粉雕玉琢,身边另有一个大点的男孩,一手拉住她衣摆,一手牵住个丫鬟,蹒跚着往前走。两个孩子模样可爱,衣饰华贵。那女婴毫不怕生,看见有人来,咯咯笑着舞动胳膊。男孩儿反倒有些害羞,陡然瞧见大队人马,躲在大人身后探出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挨个打量。

      见此情景,长生也呆了。完全超出想象,惊愕到满脸空白。

      忽听身后人徐徐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亲,孩子都满地跑,竟不知会我一声。”

      顿时魂不附体:“子释!”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但见他瞅瞅前方,再似笑非笑瞅着自己:“别说,跟你长得挺像。”

      满头冷汗冲下来,镇定了。牙缝里爆出一个名字:“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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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河蟹还是那只河蟹,阿堵已不是那个阿堵。
    注释①
    “置美人于膝上,与百官共决天下事”:这个皇帝是陈后主陈叔宝,美人指的是张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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