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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他在红烛光里擦拭他的宝剑,剑名‘清风’,薄刃凝寒;他说是他的母亲送给他的,他母亲还告诉他,利器皆是天下最冰冷无情之物,若不到情断恩绝、心死如灰的地步,则决不能轻易亮剑。世间杀戮涂炭,从不曾停歇,凡人何苦再添上一笔?
“满儿,我娘实在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的嘴角牵动一下,笑了笑:“她那么温柔,却得枉死在自己的男人手里……这把剑,她给我的时候说,我就是她在这浊世里唯一的清风,她希望我能像风一样离开她远远的,或许,就能好好活下去。”
筱满萏手托着剑匣,低头看着匣子上镂刻的古朴木纹,这只匣子已经很旧了,表面兀出的纹理也被磨损了许多,木质老了,还有一些斑斑点点的深褐色暗渍:“这上面的是血迹吗?”
“也许是吧。”他把剑回鞘:“这剑匣与清风剑相伴,也有百年了。剑不粘血,经历再多,杀了再多人也无从知晓,只是这剑匣,却伤痕累累,当年那个男人,也差点就用它……杀了我。”他说着这些话,脸上却是如此平淡没有一丝波澜:“我是风……吹得越远越好……”他喃喃的自语。
他把剑重放入剑匣,但剑匣的盖子却没有合上,就将它置于枕畔。
“满儿,你说过你是江北人?但你除了知道自己本姓何以外,别的父母家人,全都不记得了?”
“是啊,不过这也都是养大我的妈妈说的,我也不知道究竟。”筱满萏笑笑,看见他的发鬓有一丝乱发,便伸手替他将乱发拨开:“今日你与谈花先生下棋,谁赢了?”
“下了半日,却是个和局。”昆山君笑了笑:“你呢?你方才说,碰见那王晟?”
“他看上了白露菡。”筱满萏也笑了笑,但她漆黑的眸子里若有一丝炽烈跳动了一下:“送去了黄金百两,想讨她的欢心。”
“噢……”他便不置可否了,桌上的紫砂壶里泡了上等的雀舌,他倒出一杯,窗外一棵梧桐,一阵风过,许多片叶子落下,有的枝头早已光秃,露出树冠里的鸟巢,秋晚宵凉。
筱满萏挨上他的后背,摘了他头上一根白玉兔嵌碧玺金簪子,他的身上有幽幽的,仿佛龙涎香的清冷香味,她用簪子轻轻挑开丝质深衣的衣结,低头咬他兀显的锁骨,隔着他血肉温润的胸膛,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我能听见你的心声……”她的脸婆娑到他的脖颈:“你在想什么,你的心,就知道了。”
“是么……”他感觉到酥痒,反手将她拉入怀中,她是只在他怀里才会灿然开放的花,娇艳香柔:“我没有心了,那……你的心呢?”从她手里拿回自己的簪子:“我却想看看你的心。”
她突然在他怀中蜷成一团,并不是害怕他真的剖出她的心:“你的心呢?你怎么能没心……”她双眉蹙起,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你得好好爱我,你怎能没有心?”
他却笑笑,双臂揽住了她整个人,目光却飘出窗外,月光照亮了阑干:“不若你陪我出去走走?”
绛洞庭里的曲折流水,柳堤蓼渚,夜月于风扫云开之间,照亮了一池凹碧,循水上石桥一路,便有土石山名‘舞磬’,舞磬山上有一幢二层八角重檐亭,昆山君携筱满萏一起步上石山亭心。
“月有阴晴阳缺……”他仰望天际,深吸一口气道:“古人诗话,真道尽千古事。”
筱满萏一手扶亭柱,正好俯看山下池水,月到波心,清明如镜。此刻她头上所戴以黄玉珠子撺成的花钿头面,在月光里也是微微轻颤,只是依然锁住一对愁眉:“这水里……”
就在她这话刚一出口,猛然山下‘扑通’一声,仿佛有人跳入水里,激起巨大涟漪。二人惊了一跳,但仔细再看山下,既没有一个人影,水中也无一物。筱满萏害怕起来,攥住昆山君的衣袖,半晌才小声道:“莫不是水鬼,那时在这里溺水的……”
“即便是水鬼,又如何?安敢在此放肆!”昆山君一手将筱满萏护在身后,筱满萏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小脚踩到一块尖石,一滑险些摔倒,幸好昆山君将她扶住,看筱满萏惊魂不定的样子:“这里没有灯火,先回去。”
于是二人往回一径走,身后的山水之间,隐隐约约更飘来一个泣液喉堵、若有若无的女子呜咽声,昆山君想要回头去看个究竟,筱满萏却紧紧拽住他衣袖摇头,还好回头走不多远,就碰见提灯笼来送披风的榴云及一个小丫头,昆山君立刻命她们去唤小厮,筱满萏先回屋,他则让众小厮皆提来灯笼,一齐往舞磬山周围去仔细查看。
数十只灯笼几乎没把水面都照亮,可遍寻也找不到有任何可疑人物,昆山君峻眉深锁:“去拿长竹竿来,看看水里!”
“是!”众小厮答应,去拿来几根平日撑船所用的长竹竿,用力杵入池水里,搅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
有人嘀咕了一句“莫不然真的是秋云那丫头作祟……”
昆山君反手立在水边,见实在没有异常,又听见那下人的话,便问道:“这里溺死的是什么人?”
一个年纪稍长的下人在旁连忙答道:“禀、禀君上,那溺死的叫秋云,原也是筱姑娘的使女,去年大约这个时候,与她一个自小定亲的表兄相好,据说还是个几品的校尉,也不知难舍难分,还是那男的犯了事,后竟然把那男人扮成下人模样带回到岛上来,夜里就躲到舞磬山的石洞去做那苟且之事……时间一长惹得妈妈疑心,跟踪而至才发现了,那男人趁乱从石洞另一头跑了,秋云无脸见人,也当场投了水,我们捞了一个时辰才将她捞上来,人却已经断气。”
“校尉……”昆山君略一思量:“罢了,明日去请谈花先生来一趟吧。”
这才散了众人,自行回至寝室内。只见榴云等数个丫头陪在筱满萏周围,屋内烛火通明,见昆山君回来,筱满萏神情惊惶连忙询问:“看见什么没有?”
昆山君摇摇头,筱满萏怔了怔,见他的鬓发有些凌乱,藕荷色纱衣的下摆也沾污到一些苔痕,她站起身过去帮他脱下外衣,榴云忙命其她人去打水,自己也帮忙服侍更衣,可筱满萏惊惶过后,又有点失神,双手紧掬他的纱衣,都忘了放下,半晌还喃喃地道:“秋云、秋云是怪我的……”
“秋云之死与你何干?”昆山君疑惑问道。
一旁榴云从筱满萏手里接过衣物,扶她的肩让她到椅子坐下才道:“禀君上,姑娘受惊了,容小的给您讲。”她一边又拿过就寝的丝袍一边说:“秋云与我都是姑娘身边服侍且一起长大的,君上也知道,筱妈妈待我们向来厉害,若不是君上从妈妈手中买下整座绛洞庭,现在恐怕每日都仍得在她的威严控制下呢,我们姑娘还得强颜欢笑不是!”
昆山君由着榴云替他系上丝袍的衣结,看了筱满萏一眼,此时的她映在红烛光里,红衣鲜艳,却面白如纸,双眸凝上水雾一样只是望着地面,似已陷入过往远事。
“实在秋云是比我聪明伶俐的,可她还有家乡父母,不像我和姑娘都是拐子佬拐卖来的……因此家里有个表兄,据说两人自小便亲密无间,后迫于家计艰难,那表兄便出去拜师学武,后还得了个武官的职位,秋云则五两银子卖给筱妈妈。至于后来她和表兄重逢,那男子不知得罪了何人,总之二人既私通授受,又帮他躲避逃难,姑娘起先都是知道的,也是禁不住她哀求还多处替她遮掩着,后来她夜里跑到园子里私会,被发现投水溺死,姑娘一直伤心自责不已,觉得该赖自己没有好好帮助秋云与心上人团聚。”
昆山君听罢便不说话了,榴云一径忙着伺候着他和筱满萏梳洗好安歇下,才退到外间。这一夜绛洞庭内整宿红烛皆不敢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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