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四条尾巴的鱼

　　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冰雪无语寒夜的你那难隐藏的光彩

　　那天后，芷汀没有再跟唐亦宁交谈过什么，只在上课的时候能看见他还在隔着三排的地方。
　　高飞也没有提起过唐亦宁，像是认为他与芷汀并不会有任何交集一样。
　　某天下午，高飞对芷汀说，“晚上能否陪我去一处？”
　　芷汀未觉有异，“很多时候我们都是一起的啊，这还需说？”
　　待晚间到达外观富丽宏伟的五星酒店门口时，芷汀才疑问；“可是有贵宾约见？”
　　高飞带芷汀登上宽敞堂皇、四面都是明镜的电梯，回答；“是父亲和应酬。”
　　芷汀随高飞进入包厢，满室已坐满人。服务小姐忙碌地添茶摆放餐巾，寒暄笑语不绝于耳，夹杂烟雾缭绕，芷汀看见高飞微微皱眉，在桌边踯躅不前。
　　芷汀笑着向中央座位上的人点头致意：“高伯伯您好。”暗中拉高飞在他身边坐下。
　　高启宗着咖色尖领毛衣，神情较平日轻松，居然露出难的一见的笑意。芷汀已是第二次见他。
　　周边的客人凭着老江湖的经验，已开始夸赞高飞，诸如“清秀美丽、少年才俊”、“前途不可估量”“与高总极为神似”等词句均脱口而出。
　　高启宗在一一介绍各位总经理、董事长、知名记者、导演时，也不忘亲自给芷汀倒饮料，嘱咐她无须客气云云。
　　高飞始终面色平淡，不置一言，只偶尔给芷汀添菜。
　　面对座上的觥筹交错言欢、把臂互诉钦慕，芷汀并无过于反感，社会本就如此，虚以委蛇、逢场作戏，各有利益，倒也公平。
　　鲍参翅肚、燕窝龙虾、洋酒雪茄，极尽奢华又如何？不过果腹之物，次日依然会一切清空，再行觅食。
　　但高启宗，并非庸俗商人，他在无穷浮华中仍能彰显卓然不群，当然较之女儿的七情上面、冷漠划界超出了多个层次。
　　从其他客人态度的恭敬，芷汀已窥端倪。越非倨傲无理、狂妄自诩，越能赢取人心。那种谦和斯文下的凌厉气势必是长期修行所致。
　　于是芷汀也礼貌地与敬酒的客人招呼交谈，无论话题是否引得起兴趣，都适时表示意见，以示尊重。这一课是高启宗现场教授的，机会难得。

　　两周后一个假日，芷汀正抱着图书馆借出的书刊走在校园小路上。一辆银灰色奥迪停靠在身边，茶色玻璃后正是高启宗。
　　他们在一家很具法式风情的咖啡店坐下，芷汀看到高启宗又穿着黑色风衣，衬出身形更为高大挺拔，如她第一次在宿舍门口看到的模样。
　　他的两鬓修剪的很服帖，但还是看得出灰白的痕迹，芷汀每每注视他硬朗的面部线条，都联想到83版《射雕英雄传》里曾江饰演的黄药师，那个医卜星相无一不精同时情深意重的武学大师。
　　高启宗客气地为芷汀在咖啡里加奶和糖，“小姑娘都吃不了苦。”
　　芷汀笑道：“其实我爱喝完全纯正的黑咖啡，因是原味。不过如有甜头，谁也不愿尝太多的苦。”
　　高启宗也笑：“芷汀，你是聪明的孩子，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这么认为。你不像小飞那般倔强、执拗，我时常担心她会为性格所累。”
　　芷汀低头喝咖啡，“坚强是她的保护色，表面的无畏恰反射了她的恐惧。您平日应多与她交流，让她有安全感。”
　　“我想你是能体会到我的身不由己的。”高启宗微叹“从国营单位辞职下海已十几年，什么都曾试过，最后以期货起家，高低起伏司空见惯。繁华落魄、狂热淡然均有经历，如同背后有力量不断推进，丝毫松懈就家破人亡。如此状态，对于家人，总有亏欠。”
　　芷汀想到高飞大哥的生母另择家庭的事件，也觉无奈。有得有失，否则又如何符合物质不灭的定律。
　　高启宗接着说：“身边同行朋友，无不如疯狂运转的机器，精疲力竭。有的今日香车美人宾客盈门，明日难保倾家荡产甚至锒铛入狱；有的高度紧张需要吸氧缓解，盘面数字的跳动杀人于无形。”
　　芷汀摇头：“如此辛苦，人生当真无趣之极。”
　　高启宗苦笑：“当时没有选择，现在骑虎难下，我们这辈子已注定波折。所幸年轻人白纸一张，选对色彩就能画出最好图案。”
　　“您担心高飞，希望她前程似锦，更愿为她锦上添花。”芷汀轻言。
　　高启宗注视芷汀，“小朋友，你给我的感觉像是一只美丽的鱼，若有丰富水源，必定游刃有余。相信找你出来是没问题的。”
　　芷汀道：“高飞与我心念相通，情如姐妹，我愿尽我所能让她顺遂。”
　　高启宗叹道：“小飞性情孤傲，一直落落难合，不管师长同学，与她母亲也交流甚少。就是成绩始终名列榜首，从小听惯溢美之词。你是她唯一的好朋友，我希望你能帮她过正常、生动的生活，让她在进入社会之前就懂得爱人、被爱，挫折、获得，要珍惜也有取舍。”
　　顿了顿他又说：“她一定不屑我为她安排之后的一切，会选择自己从头开始，但要学会的东西还有太多。”
　　芷汀笑道：“其实我何尝不是天真无知、头脑空白。未来充满了变数、劫难和诱惑，我们却只有傻傻的勇气和热情。”
　　“但你有预知的准备和应对的潜能，我的直觉不会太偏差的。你是单纯和复杂的综合体，欠缺的只有经历。”高启宗喝着咖啡，从杯子边缘看芷汀。
　　芷汀讶然：“这一刻的您像个看着水晶球预测人生的法师，而我如同满怀憧憬的人鱼。”
　　高启宗大笑：“如果我有法力，你可以让我满足你未来许下的三个愿望，假使在我的能力范围。”
　　芷汀望向他：“这可是帮助小飞的报酬？”
　　高启宗道：“用钱财来报答你不仅侮辱你的智商，更侮辱我的眼光。所以我恳请能有机会为人鱼公主助一臂之力。”
　　芷汀沉吟：“我自然不会故作清高拒人千里，即使高飞是我朋友。我说过，能吃甜头当然不愿吃苦。但我只需要您在关键时候满足我一个愿望就可，且决不让您为难。”
　　高启宗以手支头叹道：“若时光倒退二十年遇见你，将何其幸运。”
　　芷汀微笑：“那时的您必然没有今日这般精明睿智，也自然没有如此魅力，也许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王子呢？！”
　　高启宗笑着点头：“人鱼公主，聪明如你，也会为凡夫俗子失去法力，身心俱痛、受尽委屈么？”
　　芷汀凝神半晌：“那千年白蛇的道行岂不更深，女子往往难逃一个情字，只赌缘法好坏。”
　　高启宗道：“人生选择众多，人鱼公主用尾巴换做人类腿型才能与凡人在一起，既然是仙，何不多长几条尾巴，就能多几次机会，最终也许发现王子也未必就是最合适的，过早化成泡沫消失海上岂不可惜？！”
　　芷汀拊掌会心而笑，至此方知世上确有忘年之交。

　　正对的后三排已非唐亦宁。
　　芷汀心中难说是失望或释然。周围的男生散了又聚、来了又去，快餐时代里，谁有耐心日复一日坚持到底？何况从未低头刻意示好的人呢。
　　芷汀始终认为唐亦宁自尊极强，且具有悲情英雄的色彩。不是没有吸引力的，特别经历了那场球赛的起落，每每回想起夕阳下落寞的背影，芷汀还心存怜惜。
　　他正在教室最左边的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目无斜视、很是沉静。
　　下课出门，唐亦宁经过芷汀身边的过道，芷汀大方地向他点头，他却盯住她一刻，目光复杂地离去。
　　高飞冷哼：“莫名其妙，为何横眉赤脸？心胸狭隘到不能接受女子拒绝？”
　　芷汀耸肩探舌，不明所以。也许他还未从球赛失利中走出，她不善安慰人，只信时间可淡化一切。
　　夜晚教学楼的灯光明亮安静，高飞显然受“争分夺秒、天道酬勤”的教化颇深，每日都要自觉自愿地刻苦钻研。
　　可芷汀既已受托，自然要设法安排一系列“活动”让高飞不限于宿舍、教室和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
　　今晚，高飞就耐不住芷汀的软磨硬拽，答应陪她一起去看周星驰的《大话西游》，这部多年后被网络这个工具渲染成充满解构思想、后现代主义意味深长的的电影代表。
　　校门外的街道上华灯初上，城市的流光溢彩在夜里总是鼎盛。门口停靠了各式名牌轿车，年轻的女生打扮漂亮衣着艳丽款摆生姿，在拉开车门笑语盈盈的同时面上何尝没有骄傲和自得？那绝尘而去的是究竟是什么，尊严？道德?
　　芷汀在等待的唏嘘间，听身旁一人已发感慨：“十年寒窗、高等学堂，只为给登堂入室物欲交换添一件更优美的衣裳。”
　　唐亦宁斜跨着自行车单腿蹬地，眼眺远方，仿佛连视线都不愿与芷汀接触，“据说还有很多外语学院的女子，以远嫁重洋改换国籍为最终目标，时常盘桓于星级国际酒店，与流莺混迹。”
　　芷汀微叹：“人生百态、物竞天择，存在即有缘由。各自修行，其怪自败。”
　　唐亦宁目光流转，“我总认为你很特别，是否修行也别有秘籍。”
　　芷汀听出话内有异，明亮眼睛注视着他：“不过稳扎稳打，何来诸多奇遇？”
　　唐亦宁忽而嗫嚅：“比如说乘坐奥迪更易日行千里……”
　　芷汀恍然，原来误会在此。当下故意板脸：“穷人多可悲，安于天命身无长物被指惫懒无用，力求上进又是处心积虑妄图鲤跃龙门，忽而得到远方富贵亲戚施舍，难免飘飘然昭告天下，却被疑心为贼。”
　　唐亦宁听此言已知莽撞开罪佳人，更是语塞：“对不起……是我多虑了……之前没注意过你有那样的朋友，就以为……”
　　芷汀见他紧张，露出微笑，指着向他们走来的高飞：“我这些朋友似乎都长得一个类型，像亲人一般。”
　　唐亦宁暗呼惭愧，但顷刻恢复阳光爽朗的模样，抱拳向芷汀一揖：“下周有系内组织的秋游，一起来吧。虽无奥迪，却有座下宝驹。”旋即转身离去。
　　高飞走近疑惑道：“此人整日如做戏，又有何指教？”
　　芷汀眨眼：“喝斥我纠缠富家小姐，别有所图。”
　　高飞白眼：“无稽！”

　　很多人说在第一遍看《大话西游》的时候会开心的笑，看第二遍的时候会体会台词含义，第三遍时才伤心落泪。可外在坚强的高飞是敏感的，她为这宿命的悲哀叹息，为轮回的情感沉思。
　　即使上天安排的最大，也可能看得到开头，料不到结局。
　　飞蛾扑火由留在心底的一滴泪来折射绚丽。
　　得到—放弃—失去—珍惜，人人明白的道理，却又恶性循环到生生不息。
　　芷汀期望高飞能咀嚼教科书和课堂之外的苦与喜，因为最终无法逃避。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纤尘不染如小龙女也陷俗世泥淖中，涅磐后方得重生。
　　高飞开始看她曾经不屑的武侠小说，她本以为那只是打打杀杀的幻想，是以暴治暴的闹剧。
　　当杨过不幸断臂正邪一念时，当萧峰身世突变误杀爱妻时，当令狐冲蒙冤莫白柳暗花明时，高飞发现书变成折射人生的长卷，高低起伏福音劫难都是一瞬，绝对没有绝对。
　　而古龙小说中那些奇幻诡谲、敌友莫辨更揭示了社会的叵测凶险和人心的立体多面。
　　江湖中最可怕的不是暗器刀剑，而是人心。
　　英雄的幸运不是拥有一个默契的朋友，而是获得一个值得尊敬的敌人。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芷汀说：“戏剧和小说虽是虚构，但你可随之经历丰富多彩的人生。大团圆结局都为大家所喜，可没有波折冲突和变化难以成为好作品。用平和的心态坚韧的精神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高飞低头：“在家中总觉得卑微。大哥聪明灵动、自小讨人喜欢，长大后擅于与父亲各类朋友交际，长袖善舞、举止合宜，也许得于他出身富贵的母亲渊源。我母却原只是家中保姆，忍耐与温柔是最大美德，患难之时不离旧主，甘心在潮暗地下室中操持家务、并以私蓄供养，终捱得正果。”
　　芷汀正色：“母亲品格高尚，多么难得，怎可以出身为耻，自寻烦恼？”
　　“世间夫妻何以多能共患难，却难同富贵？”高飞疑惑“锦衣玉食换来的是家人不再有时间共享天伦，层次差异阻碍交流沟通。常见母亲对住夜夜孤灯暗地落泪，言谈逐渐琐碎、神情畏缩，多有猜疑。后来竟带着我不时直接杀到办公室，寻衅闹事。看他们争吵，我躲在墙角，既恐且愧。”
　　芷汀叹息：“悔教夫婿觅封侯，可能就是这个道理。一个男人寂寂无名整日居家，妻子会旁敲侧击隔壁的李某事业红火，楼上的王某财源滚滚，失落时说话更是夹枪带棒、埋怨不已。待得出人头地，又不愿丈夫应酬饭局、出入欢场。永无完美。”
　　高飞道：“十四岁就努力考取重点高中，申请住校学习，逃离是非。沉浸在知识世界里最为喜悦，父亲一周都难得来看望一次，逐渐也不愿归家。”
　　芷汀劝说：“母亲岂不更寂寞，应多陪伴她。无论未来多少无定，慈母是不变的。”
　　“她寂寞？”高飞顿了顿，似难启齿：“她已离开我三年多了。”
　　芷汀啊了一声，心中已明，上前轻抚高飞肩膀。
　　高飞一字字道：“跟父亲的司机一起。”
　　芷汀为高飞难过，无怪她始终冷面示人，只怕伤害更甚。高启宗试图补偿于她，也不能靠近。
　　也许只有更多的关怀和爱护才能让她走出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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