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悠记

　　门开了，进来一个藕衣紫裙的女子，戴着流苏簪子，几朵淡紫夕颜花。十七八岁年纪，白净脸儿，一双眼睛黑凌凌的。看着她纤细的模样，与传说中的大厨沾不上一点边。
　　林小姐放下了茶盏，朝女子笑了笑。小柳闻到女子身上的油烟味，狠狠地皱眉道：“你就在那站着就好，不要走过来了。”

　　云悠悠便在门边站住了，林小姐笑道：“小柳放肆，云姑娘过来罢，别听这丫头乱说。站那么远，怎么介绍菜品呢。”

　　云悠悠抬眸打量了一下林小姐，鹅蛋脸儿，皮肤如新剥开的荔枝，眉目细细描过，形状美好。身穿蜜合色衣裙，上面花枝缭绕，料子和做工都是云悠悠从未见过的。林小姐端庄优雅地坐在那里，像是画上的仕女。与她相比，自己就是路边一朵不起眼的野花罢了。

　　云悠悠收回思绪，击掌三下，第二道菜上来了，是炸的金黄的肉卷儿，下面铺了一层鹅黄的月季花瓣，看着比第一道菜精致多了。

　　林小姐夹一块肉卷咬了一口，芬芳酥脆，有一股芦叶的香味。云悠悠缓缓道：“这道菜名叫关雎卷，是取斑鸠的肉，加料后用芦叶包了，腌制小半个时辰。然后香油慢炸，炸至金黄之后出锅，排列在月季花上。既有肉质的酥脆，又有苇叶和月季的芳香。”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雎卷，是个好名字。”

　　云悠悠笑了笑，道：“谢林小姐夸奖。”

　　林小姐吃了两块就停住了，唤了小柳拿茶水漱口，云悠悠传来了第三道菜。这道菜黑乎乎的，像是木耳，洒了一些碧绿的香菜。小柳张了张嘴，想起银丝烩也是这么不起眼，又把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林小姐犹豫了一下，云悠悠解释道：“这是地耳，只有在下雨后的草间才有，林小姐说要品三道菜，这一道不算在内，是明月酒楼附送的，让小姐尝尝鲜。若是不入小姐的眼，就撤去好了。”

　　小柳道：“小姐，你看－－”

　　林小姐笑了笑，道：“既然是汲取了雨水滋润，在清新草叶中凝成，也算的上是山珍了，怎么可以错过。这是清水煮的罢？”

　　云悠悠道：“是的，放多了佐料反而会丢失它原本的鲜味。”

　　林小姐尝了一小口，只觉得鲜滑柔嫩，比菇类要新鲜，比木耳要爽滑，她差点咬了舌头，吃了一口又一口，小柳看得瞠目结舌。

　　吃完凉拌地耳，就还有最后一道菜了。

　　这是一道甜品，乳白的汤水儿飘着含苞待放的玫瑰花骨朵儿，甜香袭人。

　　云悠悠道：“这是玫瑰酒酿，取牛乳三滤三停，加入银耳，薏仁，甜酒，珍珠粉，还有晨间带露含苞的玫瑰。清补滋润，美容养颜，最适合女子服用。”

　　云悠悠本意是做另一道菜，因为玫瑰酒酿做法太简单。但是明掌柜拍板定下，她也就照着做了。结果这是唯一一碗，林小姐吃得干干净净的。世间女子皆爱美，明掌柜，也算是把客人的心思摸透了。

　　她擦了擦嘴角，道：“这一次，也算不虚此行了。”

　　这回答就算是满意了，云悠悠长出了一口气，道：“那么，林小姐，我们可以聊聊木鱼的事了么？”

　　云悠悠之所以会上来，是因为明掌柜来到后厨，递给她一只木鱼，这只木鱼，和易木留给她的，一模一样。云悠悠摸着两只木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林小姐，是易木的什么人，为什么手中会有与她一模一样的木鱼？三年了，易木没有出现，木鱼却出现了，这意味着什么？

　　云悠悠间断思线，望向林小姐，她的眼神明明白白透露出，想要一个答案。

　　真是个心思简单的姑娘呢，林小姐面露微笑，对小柳道：“给云姑娘沏一杯香茶，你们都退下去罢，我要和云姑娘单独说说话。”

　　小柳看了看云悠悠，又看了看自家小姐，捧着茶壶给小姐和云悠悠沏了一杯茶，然后带着其他人退了下去。林小姐捧着白瓷青花的茶杯，慢慢地吹着茶末。

　　云悠悠等了一会儿，林小姐还是不言不语。她捏了捏衣袖上的迎春花，又松开。反复几次，云悠悠忍不住了，站起来上前道：“林小姐，你是不是认识易木，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易木？”林小姐噗呲一笑，道：“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用的是这个化名？倒也简单易记。”

　　化名？原来易木不是他的真名么，她放在心底里三年的名字，原来是个假的。心头一凉，云悠悠咬了咬唇角，一片苦涩。

　　林小姐看着她的神色，放下茶盏道：“其实，我来槐花镇，并不是为了明月酒楼的菜品，而是想见一见你。想知道这另一只木鱼，他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云悠悠道：“你和易木，不，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林小姐道：“这么说罢，我与他，呵，他的真名叫杨易境，两家是世交。这对木鱼本来是由同一块沉香木雕成，外祖父给了我母亲，我母亲又给了杨易境的母亲。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云悠悠茫然地看着她，林小姐笑了笑，道：“嘉木成约，一双两好，这是我们两人的母亲，定下儿女亲事的信物。”

　　一声闷雷劈下，云悠悠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木鱼和颈间的木鱼都隐隐发烫，灼得她几乎拿不住。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成亲了？”

　　“婚事定在明年春季，就快了。”

　　“那么，是他叫你来拿回木鱼的？”

　　林小姐轻轻叹了一声，道：“他心里也觉得愧对云姑娘，不好意思来，只好由我做这个恶人了。当年，他惨遭陷害，在外飘零，得遇姑娘相救，确实是动过心的。”

　　林小姐停了停，又道：“只是后来洗清了冤屈，他回到家里，发现他对云姑娘做的事情，唐突了。云姑娘与他，并非良配。”

　　云悠悠颤了颤眼睫，心中的苦痛一层一层地泛上来，像是她小时候到溪边玩耍，那一层层的水波。云悠悠慢慢地解下脖颈上的木鱼，与手心的那一只放在一起。

　　两只一模一样的木鱼静静躺在她手中，看起来是那么地般配。在易木心里，她到底算什么呢，一朵路过时觉得可爱，便把玩把玩的野花，还是路途中走得寂寞，随意逗弄一下的麻雀？

　　易木就要成亲了，娶的是眼前这个优雅的女子。她深深地记得，她对易木说过，她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云悠悠闭了闭眼，压下所有的情绪，将一双木鱼递过去，道：“林小姐，还给你。”

　　“云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林小姐接了木鱼，有些惊讶，本以为乡下姑娘会心中不忿，伤心流泪或是出口伤人，没想到云悠悠还算平静。林小姐不禁对她看高一眼，道：“我还以为要回来会经历一些波折，没想到这么顺利。”

　　“不是我的东西，我留着有什么用呢？林小姐－－”

　　“叫我晚烟罢，”林晚烟笑道。

　　云悠悠动了动唇，还是道：“林小姐，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林晚烟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封银票，一张喜帖，道：“这封银票，是我们答谢云姑娘救命之恩的谢礼，如果云姑娘不嫌弃，可以来金陵参加我们的婚宴。杨伯父和杨伯母，很想亲自向云姑娘道谢。”

　　云悠悠看了银票和喜帖半晌，扬起一抹微笑：“我收下了。”

　　林晚烟道：“那么，我们就恭候云姑娘光临。”

　　云悠悠道：“林小姐无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后厨里还有事情要忙。”

　　“去罢。”林晚烟道：“了却一桩心事，我也乏了。”

　　云悠悠默默地走出雅间，走出明月酒楼，明掌柜看她神色不对，上前道：“悠悠－－”

　　云悠悠勉强扯住一丝笑容，道：“明掌柜的，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了，成么？”

　　“好咧好咧。”明明掌柜接到小柳厚厚的红封，便知道贵客很满意，明月酒楼的名头，也许就要打到金陵去了。明掌柜美滋滋的他看着云悠悠，心里怜惜了几分。

　　“明儿你不用来了，好好休息休息。”

　　“多谢明掌柜。”云悠悠轻飘飘说完，转身离开。

　　一树树的槐花盛开着，云悠悠透过稀疏的树影看向天空。天空好蓝啊，一丝云彩也没有，而她的内心，却满是阴翳。她一直走着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当她发现周围碧树丛生，一个人影也没有，前面，正是易木待过的小木屋时，她终于抱紧自己的手臂，靠着树哭起来。

　　泪水一点一点地打在树叶上，泥土上，她的心却是干涩的。在厨房握住她脚腕的那只手，在木屋里发着高烧的人，在星夜中临别的拥抱，一幕一幕地聚拢而来，又全部散去。最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三年了，她终于等到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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