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钗

作者:潇潇湘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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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狡沾衣两番护孤女,傻清漪童言诺终身


      这日,笑敏邀请易千欢来府上做客,明化来请葇兮,葇兮听说是男客,便推说不去。谈话间,她闻到明化身上传来的屡屡幽香,细细嗅之,竟觉得比红豆身上的更好闻。明化素来简朴,平日里又闭门不出,是以从不熏香。葇兮记得,她甚至嘲讽过红豆,明明是穷人家的女孩,却天天沐浴熏香,谁看不出来是为了勾引冯少扬。

      明化劝道:“你不能日日待在房内,这样谁也不知道我们家里还藏了你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才女。”

      “不了,他是个男的。”

      “天生阴阳,两仪相吸,你这话谁信啊?”

      葇兮似乎大为诧异,“阴阳相吸?此话当真?”

      明化见她的表情不似作伪,更是吃惊,“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你的意思是,男女生来就会互相吸引?男人都喜欢女人,女人都喜欢男人?”

      明化在心里早骂了千万遍傻狗,面上却不表,“当然啊,我的妹妹。”

      “可我怎么看了男的就心生厌恶呢?”

      明化心思活络,一下将葇兮看了个底朝天。“妹妹不能这么想,你将来是要嫁人的,其实男人可好了,等你洞房花烛夜,自然知道男人的妙处。”她见左右无人,便上前道,“其实不用等到洞房之夜,便可知道男人的妙处。笑敏曾从书上学到一招……”

      待明化靠近,葇兮闻到她唇齿间暗暗散发着蔷薇香,忍不住多吸了几口,再看她今日的袖口和裙边绣着金线,极为华贵,与她素日的做派不服,又想到她喜欢男的,心中便猜了个七八。转念一想,我分明不喜欢男的,她却不信,我该如何让她相信呢?

      葇兮听完明化传授之法,仍旧不起波澜。明化又道:“妹妹在课上指出蔗姑的错误,早已美名远扬,这次易公子就是专程为你而来,你若不去,他岂不扫兴。”

      “我没个好衣裳,去了也是败兴。”

      “这有何难,我有好多呢。”明化当下领着葇兮来到她的房间,拿出两套不合身但品相不错的衣裳给葇兮选,葇兮选了一套藕色罗裙,“姊姊,你有好多紫色衣裳呀,我发现紫色真的耐看,显得人文雅,娴静。”

      “紫色染料最是费钱,我是冯府嫡亲的孙女,自然不能跟别人穿一样的颜色。”

      葇兮换了衣裳出来,气质焕然一新,不知底细的谁知她是乡下丫头。当下,两人各怀心事。一个百般感激,一个千种嫌弃。明化甚至想反悔,让葇兮脱下这身高贵的皮囊,转念一想,千金小姐何需与个沐猴而冠的篱下客计较。

      葇兮揽镜自顾,虽与别日有些不同,但贫苦刻在她身上的印迹,一件衣裳岂能尽数掩盖。来人既是贵公子,定能一眼看穿她的窝囊。待走到花厅,一眼见到易千欢,心想,明化姊姊素来心善,又十分聪明,她爱慕的男子倒也齐整。既然易公子点名要见自己,可见对明化姊姊也十分上心。

      明化领着葇兮与易千欢见礼,落座后向葇兮道:“易公子的伯父是一位贡举,当年考过进士,易公子本人也好读诗书,葇兮,你们是同道中人。”

      易千欢含笑致意,“你好。”

      葇兮便道:“我父亲也是贡举,也考过进士。”

      易千欢眉头一皱,穷家妇女,身上必生虱子,他生怕此女身上的虱子跳到自己身上来,便想要呛走她,“然后呢?”

      明道在一旁暗暗发笑,明化亦是忍俊不禁。葇兮脸上一臊,心中计较,若此时离去,众人必定说她气量小。若她留下来,眼明心亮的必定会觉得,是易公子咄咄逼人。这人仗着家里有点钱,出言如此不逊,想来明化也一定看清了他的面目。

      明化道:“易公子,你对我妹妹真刻薄,她都生气了。”

      谭氏心想,老三生的女儿真不是省油的灯,颇有一种“幸好呛的不是我”的得意。转念一想,乍富之家,言行果登不得台面,可怜这些个孩子加起来,不及红豆一个。所幸少扬和笑敏素质尚可,不至让人笑话了去。

      易千欢道:“那该怎么办呢?”

      明化道:“她再无礼,也是我们家的亲戚,你如何这般不给面子?”

      易千欢道:“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明化心想,是时候离场,留给他无限遐想,于是嗔道:“她素来敏感,你待她如此刻薄,我不知几时才能哄好。”一边又想,他向我认错,可见是重视我的。说完径直往葇兮走去,心中暗想,乡下丫头,即便傍了大树,终究也难改头换面。“葇兮,易公子简直不是个东西,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葇兮道:“无妨。”

      “你怎么这么大度呢?这要是我,非得问候他们家祖宗。你不用怕,他们家再强盛,我们家也不是好惹的,不能让别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来。”

      “算了算了,小事一桩。”

      “你怎么能这么懦弱呢?你今天退缩一步,人家就知道你的底细,以后欺负你就更肆无忌惮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葇兮的眼睛亮晶晶的,“以后我会保护好自己。这次就算了,反正,这位衙内一辈子只与我见一次面。”

      明化又道:“别人都说,易千欢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哪怕是乞丐,他也会给三分薄面,看来也不可信。”

      葇兮道:“是啊,一个人是什么样,只有接触了才知道。”

      “如果他对别人都这么和气,那岂不是只欺负你一个?你真的能咽下这口气,走,我帮你去讨回公道。”

      “算了。”

      笑敏听了这番鸡鸭之语,不由笑道:“葇兮,你真傻,你难道不知道,明化想怂恿你,然后坐看一场好戏?”

      明化道:“笑敏你说什么呢?我何时得罪你了,你这样冤枉好人?”

      葇兮道:“就是,你这个人,唯恐天下不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都说了些啥。”

      做过的事,笑敏没办法否认,因此眼神徐晃了一息,但是,她坦荡磊落,不像冯明化只会玩阴的,“江葇兮,你怕不是个大傻子,谁对你好你看不出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1]。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蠢成你这样的,以前对你好,是我自作多情,以后我再也不犯贱了。”

      葇兮嘴角一抽,鼻子一哼,懒得再跟笑敏消磨。

      笑敏来了气,“你这什么表情?”

      “我觉得吧,做人要适可而止,做到你这个份上是真没意思,你就不是什么好鸟。”

      “就你是好鸟!”笑敏气得咬牙,“你这只好鸟,去哪里都不受待见,你有反思过吗?”

      葇兮忿忿瞪向笑敏,脸上写满了难堪与不甘。笑敏也觉得良心错付,然而很快,她便谈笑自如,决计日后不在葇兮身上耗费感情。

      葇兮见她忽然发笑,心中更是恼火。

      这时,大人们说说笑笑。唐氏道:“我真就没见过谁家的公子比得上你家千欢的脚趾头,你看看这气派,这坐姿,坐在那里不说话,就让人觉得不一般。”

      纪氏道:“瞧你说的,我倒是觉得你家明化是雁州城最标致的千金,真是明眸皓齿,肤光胜雪,谁要是娶回家,都是祖宗积德。”

      唐氏道:“鸡肚子里钻不出金凤凰,依我说,我们这一家子,明化竟是最差的那一个。你看我大嫂家的侄女,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二嫂家的外甥女,温文尔雅,像个大家闺秀。四婶家的明机,那也是个顶聪明的。”

      纪氏知道儿子最近和笑敏走得近,不由多看了笑敏几眼,“这孩子,一看就聪明,我喜欢。”

      笑敏连忙赔笑,“婶娘谬赞了。”

      纪氏道:“全城的人,没一个不夸你的,都想把你娶回家做儿媳。”

      谭氏笑道:“敏敏,你看纪娘子多会说话。”

      笑敏道:“嗯,我见识到了,纪娘子和三婶娘都很会说话,不过嘛,我觉得,最会说话的还是我自己。”

      众人都笑了,感叹于笑敏的大胆与奔放。纪氏道:“这小姑娘是真的不简单,我越看越喜欢。”

      宴会散去后,谭氏斥责笑敏,“敏敏呀,做人要谦虚一点,这些大人也就是不跟你计较,要是碰上个小心眼的,还不知怎么编排你。”

      “让她们腹诽去吧,嘴长在别人身上,还不让人说啦!”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这么说话,总有人听了不喜欢。”

      “没关系,就算有人喜欢我,还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谭氏气得没脾气,娘胎里带出来的性子,也不是她能扭转的,“那你可以改一种说法呀,你们都聪明,我也聪明,这么说的话,别人就不会记恨你了,你不要踩低别人。”

      笑敏自然也察觉到了姑母的用心,便敷衍道:“那我以后会改。”她想起葇兮的事,一边邀功,一边告状,“葇兮总被明化欺负,我每次都看不下去,就仗义执言,谁知道葇兮不知好赖。”

      谭氏道:“你的想法是好的,但你得说好话,谁不想听好话呀!”

      蠢到外婆家,还想听好话?葇兮也配?“葇兮这人吧,本事没有,脾气还不小,明化天天巴不得将她赶出去,红豆和明机也不喜与她作伴,就连梅姨都不喜欢她。”说完她咯咯一笑,“梅姨待我比她亲外甥女还要好,这雁州城,谁不喜欢我?”

      谭氏道:“你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葇兮也是命苦,你有机会多开导她。”

      笑敏点头道:“我当她亲妹妹一般,我会帮她的。”

      不多时,笑敏来到明化房内,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到几案上的点心。明化终究更爱惜脸面,眼睁睁看笑敏大快朵颐,只能暗暗诅咒。

      “我说谭笑敏,你够憋屈的吧?被个乡下丫头骂了,就来我这里发泄。”

      “就她?我会把她放在眼里?”

      “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她和冯乙有婚约,怎么样,就问你怕不怕?”

      “你这招对我没用。葇兮毕竟是我们长房的亲戚,我罩了。”

      “你们长房?”明化讥笑道,“葇兮可是我嫂子,她才是长房的主人,你竟然说她是你长房的亲戚,怎么着,你想当我嫂子?”

      笑敏道:“我不想当你嫂子,实话不怕告诉你,我看上易衙内了。”

      明化暗暗咬牙,“你看纪娘子对你多客气,可有半点看上你?”

      “我用她看上我?我只需要衙内看上我,你别忘了,以前衙内可从来不来你们家,自我来了,他数次登门,你说这代表什么?”

      自从四年前明化被易南荇掌掴后,两家再无往来,而衙内也的确是今年开春频频上门。明化心想,不可能,她这么□□,长得还丑,衙内怎么可能看上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个淫.妇该不会有什么奇药,否则何以这么多男的看上她这种货色。

      笑敏见她暗暗紧张,笑得前合后仰,“你呀,装得云淡风轻,内心已经煮开了吧?我逗你玩的,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其实衙内每次来,都是为了看红豆,他喜欢红豆,千真万确,因为有一次我带红豆去找他,之后他才跟我成为朋友的。”

      “关我什么事?我跟阳红豆又不熟。”

      “你还不如那乡下丫头呢,她都没你这么窝囊,敢做不敢当。”

      “噢?你的意思是你如她?依我看倒也未必,我不主动赏她,她就不会随意叼我东西。”

      “那我还真不如她,”笑敏拿过梳妆台上的玫瑰霜,抠了一坨往脸上抹,“她好眼力,看出你爱慕易千欢。”

      明化一把夺过玫瑰霜,“你眼里别容不下好东西。乱编排我的,早晚嘴巴生疮,舌头烂掉。”

      “就是,就易千欢那种土狗,我不信你会看上她。”笑敏走到铜镜前,大笑道,“还是你的东西好使,这一抹上去,我都变漂亮了!”笑敏说完又试戴妆奁上的首饰。明化怒不可遏,“这都是银质的,你手没洗别乱摸。”

      天快黑时,梅姨命人叫来葇兮,劈脸便骂,“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算个什么东西,来冯府撒野,你当你是官家小姐,还是妃子娘娘,你敢去得罪冯家小姐?像你这样在别人家一呆就是两个月的,我是从没见过。”

      葇兮道:“我什么性子,姨母你知道的,我怎么敢得罪冯家小姐?”

      梅姨道:“人家堂堂富家小姐,冤枉你不成?你赶紧收拾,明天一早回乡下去。”

      葇兮眼里噙了泪,不敢再说话,翌日默默打点行装请辞,谭氏与少扬苦留不住,又有梅姨在一旁帮腔,最终少扬和笑敏将葇兮送到渡口旁。

      笑敏送完葇兮后,来到芍药居向梅姨报平安。“梅姨,你怎么不帮葇兮说两句话,让她留在这里呀?”

      梅姨道:“她留在这里也是讨人嫌。”

      “她毕竟是你外甥女,若嫁给冯乙兄,于你来说,岂不是亲上加亲,两全其美?”

      “你看她这个样子,她配得上幼兴?”

      “话不能这么说,我倒觉得葇兮还没开窍,日后若开了窍,定是大器晚成的那种。说实话,虽然别人都讨厌她,但我还挺喜欢她。如果葇兮能做我嫂子,真是太合适不过了,毕竟有婚约在。”

      “十年前开的玩笑话罢了,算哪门子的婚约。她老子一死,这婚约就不作数了。”

      再说云沾衣留了清漪一晚,见她虽耳钝目浊,但胜在顺服,便将许多烦恼事一一倾诉。原来,父母生前十分宠溺长女云拂袖,竟胜过她百倍。她自小十分要强,如何忍得了这些,便暗暗立下毒咒,愿他们三人不得好死。及至家人身亡,她又悲痛万分,心中憋了许多苦闷,一度想找人倾诉。

      “你家中都有何人?”

      清漪愣了片刻,眼神里尽是茫然,“我不知道。”

      “你怕不是个傻的?家里有几口人都不知道?”

      “除了父亲母亲,还有个姊姊。”

      “你上回不是说有个兄长吗?还说他是你……小父。”当然,清漪的原话是,“倘若父亲不在家,就有个兄长管束我。”但是沾衣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倘若父亲不在,自然是母亲管教,怎轮得到外男管教,因此,必定是“小父”了。思及此,沾衣掩唇轻笑,“你回话归回话,手上别停。”

      清漪一脸茫然,过了许久才继续给沾衣揉腿。

      沾衣道:“我发现你好奇怪。”

      清漪道:“我哪里奇怪了?”

      “咦?你不知道你很奇怪吗?难道,别人没有告诉过你?首先,你不能一心二用,其次,你说话做事处处迟钝,不可能没人告诉过你。”

      又过了许久,清漪才说道:“嗯,也有人这么说过。”

      “你长得怪好看的,要是又丑又笨,我立即把你卖到窑子里。”沾衣转而继续问道:“你姊姊呢?”

      “不知道。”

      沾衣气得抓狂,“你不可能一问三不知吧?”

      清漪暗暗皱眉,“我很少见到姊姊,我确实不太清楚。”印象中,姊姊是小姨生的,父亲将门第观念看得很重,总是警告小姨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是以,她确实很少见过姊姊。本来,她就记不住人,更何况是不常接触的人呢?她曾试图回想姊姊的模样,却总也想不起来,既然想不起来,干脆就不想了。

      “你记得你父母的模样吗?”

      “不记得,”清漪顿了一顿,替自己辩解,“这不能怪我,我许久未曾见他,上次他刚一回来,我还没瞧完他模样,他就把我带到船上,要卖了我。”

      “你看别人的脸,一次看不完?”

      “是啊,我时常思考,人和人长得不一样,究竟是眼睛不一样,还是鼻子、嘴巴或者耳朵不一样?”

      沾衣摇头大笑,“你虽是个糊涂蛋,也不是全无用处。”下一刻,她又有些薄怒,“你怎么又停下来了?就不能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吗?”

      “好。”清漪面不改色,继续忙活起来。

      “为什么每次问你话,你都要等上一会才接话?”

      清漪停了下来,“我要回想一下你的话,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有没有人骂你傻?”

      清漪摇头,“我又不傻,怎么会有人骂我傻?我不仅不傻,还比大多数人都聪明。你可别说我自夸,这是别人说的。”

      “你家人若来寻你,你当真不回去吗?”

      “我是被家人卖掉的,半路自己跑了,希望姊姊能收留我。”

      “那你母亲呢?她也不要你吗?”

      清漪想了许久,“我真的不知道。”

      “你总不至于连她的样子都忘了吧?”

      清漪停下手上动作,摸了摸自己的左脸,然后闭上眼,又摸了摸右脸,最后转过身子。母亲脸上好像有道疤,清漪反复琢磨,想起母亲抱她的时候,疤痕在右边,所以那道疤其实是长在左脸。

      沾衣见她手舞足蹈,“你在做什么?”

      清漪愣了半晌,“我刚才有做什么吗?”

      入了夏,楚地风光无限。有道是:湘南遍地是芙蓉,千里水乡绿映红。

      沾衣最爱吃夏日的菱角,生食清脆可口,煮熟了又有种别样的香,“你来我家不到两月,弄坏了我家所有的被子,我可不想天天睡茅房,以后你每天喝一锅菱角汤。”

      她带着清漪来到城郊的南湖,摇着一艘小船,清漪在船头,她在船尾。

      “在船上能采到的菱角终究有限,你遗尿这么厉害,得吃很多菱角才行,不如你下去摘吧?”

      “不行的姊姊,我怕水。”

      “怎么可能,咱们楚女,哪有不会水的?猪狗都会,我就不信你不会。”

      清漪正想辩驳,沾衣已来到船头,船一倾斜,清漪跟着倾斜,沾衣一边稳住身子,一边暗地发力。下一刻,便听得扑通一声,沾衣挨了一身水花。清漪挣扎中,在求生欲的驱使下,死死扣住船沿。

      沾衣踹了几下清漪的手,“你快放手,往岸边游。”话音刚落,单薄的船只就翻了个底朝天。

      沾衣见清漪胡乱拍腾,只得将她往岸边推去,上岸后,她气得跳脚,“你不是练过吗?这点平衡和反应能力都没有,船都倾斜了,你不会动弹吗?”

      “我得先看清楚,船往哪边倾,看清楚之后,我就掉下去了。”

      “那你还要拉我陪葬!”

      “我不是故意的,我溺过几次水,很怕水。”

      待回到家,沾衣觉得头晕,她扶榻躺下,“我落得如此下场,不怪你,只怪我自作多情!”

      清漪来到后院,翻身爬到枇杷树上,摘了叶子,洗了生姜,胡乱剁了几下,放入锅中烧开。待得沾衣醒来,清漪将枇杷水端过去,“姊姊喝了这个,便能好。”

      沾衣皱眉问道:“这是何物?”

      “枇杷生姜水。”

      沾衣心想,生姜确能驱寒,只是不知她为何放枇杷叶,“你怎么知道这方子?”

      “我发热时,父亲给我煮过。”

      “你父亲给你煮的水,你也敢喝?我告诉你,你就是喝多了这个,才变成这个样子。”

      清漪举碗饮尽,她一语不发地垂着眸子。

      “你怎么了?”

      “你以为我想变成这样?你看这世上的山峰,有高有低,这世间的河流,又长又短,如果人人都跟姊姊一样聪明,那这世间岂不太单调了?”

      沾衣纵然理屈,嘴上却不肯饶人,“这都不像你说出来的话。你是想说,这世上有了你,才会变得五彩缤纷?”

      “生姜枇杷叶水,确能驱寒。我在家时,每日都喝,多年来,从未发热过。”

      “你身体好,可能是因为爬山吧。”沾衣说完有些后悔,她生怕清漪意识到,她父亲根本不可能卖掉她。

      翌日,沾衣起身后,果然见好,“傻妞,我带你去爬雁山吧,你整天窝在房里看书,可别闷坏了。”

      一路,清漪健步如飞,沾衣见路边的草甸里有蘑菇,“清漪,捡些蘑菇回去,我们晚上吃蘑菇。”

      清漪看将过去,“使不得,这个有毒。”

      “瞎说!红蘑菇才有毒,这个是灰的,能吃。”

      清漪一本正经,“姊姊你信我,这个的确有毒。”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清漪收拢视线,注视着远方,努力地回想从前的记忆,最终什么也想不起来,“真的有毒。”

      “怎么可能?我从小吃这个长大的。”

      清漪耷下眼睛,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那……我可能记错了。”

      “我昨天因为救你,现在浑身乏力,你去摘片芭蕉叶来,把这里的蘑菇全捡回去。”

      “好。”

      “你每次说‘好’这个字时,奶声奶气,尾音绵延悠长,如果你走丢了,等过几年变了样子,只要你说话,我准能认出你。”

      清漪一滞,“那我父亲也能认出我吗?”说完,她抬头看向沾衣,嘴唇微张,睁着一双大眼。

      沾衣有片刻的凝滞,这个傻丫头,怕是永远都意识不到,她的父亲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放心吧,男人的观察没有女人细心,女大十八变,你很快就不是你父亲记忆中的模样。你这副吃惊之状傻得要死,天底下没第二个人学得来。”

      晚上,清漪将蘑菇端上桌。沾衣举筷的一瞬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清漪道:“你喜欢吃蘑菇吗?”

      “喜欢,我们山上多得是,所以我很清楚哪些蘑菇能吃,哪些不能。”

      “你既然喜欢,那就多吃点。”

      “谢谢姊姊。”

      到了夜间,清漪的嘴唇忽然发白,随即便上吐下泻。沾衣背上清漪往外跑,她原也仆妇成群,深居简出,不知医馆在何处。慌忙之中,她想到了父亲的旧僚,便往衙门跑去。

      衙役将清漪送至医馆,郎中捋着胡须道:“这就怪了,我行医多年,第一次遇到吃了一大碗绞肠菇还没断气的人,这是什么神仙体质?”

      不曾想险些竟是一条人命,沾衣慌得六神无主,“有救吗?”

      那衙役正是数月前帮沾衣隐瞒清漪去处的人。云巡检有恩于他,其女有所求,他只得帮了。

      “沾娘莫急。郎中这么说,便是无碍。”

      “脉象无力,轻按不得,重按阻滞,阳气不畅,脏腑虚弱,是生是死,就是这两天的事。”郎中将方子交给沾衣,“据此服用,半月乃除。”

      沾衣接过一看,不过是绿豆、茶叶、苦参、龙葵这些寻常之物,便放下心来。

      清漪躺在榻上,昏昏沉沉,有气无力地说道:“半……边……莲……鬼针……草。”

      万籁俱寂,清漪的声音虽然虚浮,外人不知所言,郎中却听得真切,他夺回药方,将病人说的两味药加了上去,“这样好得快一些。”

      过了两日,清漪一改前状,沾衣哂道:“祖宗,你可醒了,我为了照顾你,两天两夜没合眼。”

      清漪撑起虚弱的身子,“姊姊活命之恩,清漪没齿难忘。”

      “都怪你,那个蘑菇我吃了没事的,是你身体太虚了,又吃得多,我都劝你少吃点了。算了,等你病好了,我教你泅水,下次我不在,你要是溺水了,还能自救。”

      “姊姊费心了,父亲原本教过我,后来他放弃了。”

      “哎,你这个麻烦精,等我嫁了人,我都不知道怎么安置你,你这样的没人要啊。”

      “姊姊要嫁给谁,我跟你一起嫁过去。”

      “你又说胡话。你若喜欢一个男子,会将他分我一半吗?”

      “会。”清漪十分笃定地说道。

      沾衣见她体虚,暂时懒得教育她,反正跟她讲再多的道理,也是白费唇舌,不如放自己一马。

      冯府有十数位能工巧匠料理花园,因此,园子里时时花团锦簇。这日,葇兮听闻花匠又培育出了新的花卉,便来花园游览一番。忽然,她瞧见一个仆妇正在偷偷抹泪,去年与狄雀良初见时,这位妇人就站在旁边不远处,脸上一直挂着笑意。

      葇兮走近,“婶婶,你怎么了?”

      刘氏认得她,这个孩子经常拿些吃食送给府里的下人,心眼好,模样也不差。但是家里的事又如何能与外人说呢?

      葇兮见她不语,又问:“可是狄兄有什么事?”

      刘氏吃了一惊,她竟然记得儿子!去年儿子在花园见过她后,天天口头心头不忘,时时提起,总说还想再见她一面。刘氏却觉得,葇兮是府上的女客,如何想见就能见,就推说葇兮已经回老家了。儿子又问葇兮的老家在哪里,还说将来要是路过她的家乡,也好去拜访一二。

      十来岁的孩子记性总是很差,可儿子却是个例外,他从五岁起,每年发生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比她这个大人还要清楚,很多事情要不是儿子提起,她早就忘了。如今见葇兮记性也好,忽然对她产生了几分好感。

      刘氏的泪珠扑簌而下,“阿良接连几日脸色都很差,问他也不说,我就不好多问。我命苦,阿良有五个兄姊,出生时都有病,经常尿血,脑子也不好使。好容易养大了这一个,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怎么活呢?”

      葇兮连忙请缨,“婶婶若是不介意,我可以去瞧瞧他。”

      由于家境贫寒,儿子从小到大一直很孤僻,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且他心思极重,从小就像个大人,他们虽然是母子,实则更多时候是儿子在照顾她。“好孩子,婶婶多谢你了。”

      狄雀良见葇兮来,笑着从床上跳了下来,问她改了名字没。葇兮道:“已经跟我阿娘说了,阿娘很喜欢这个名字,但她说我的名字是族长起的,她一个妇人没有权利更改。”

      狄雀良便直叹气,“可惜了,芹真的是个很好的名字。”

      “嗯,我也这么觉得。对了,婶婶说你身上不舒服,叫我来看看你,你怎么了?”

      “唉,”狄雀良长叹一气,“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别告诉我阿娘,好吗?”

      “那当然,你放心,我最是守口如瓶,嘿嘿,这可不是我自己这么认为的,是别人的评价,我从来不把别人的事说出去。”

      狄雀良道:“我快瞎了。”

      “啊?怎么回事?”

      “昨天我照常看书,忽然眼前一黑,也不是黑了,准确地说是灰了,我什么也看不清,连那扇黑色的门都看不清,这种情况持续了一盏茶工夫,我好怕自己瞎了,我还没考科举呢。”

      葇兮道:“你一定是太用功了。”

      狄雀良道:“那也没办法啊,我白日需要帮家里编两三个时辰的草鞋,资质本就不如人,加上没钱去好的书斋,只能晚上多看会书。”

      “这也不是办法,”葇兮只要想到狄雀良考不上功名,就会难受,“这样吧,以后我每天过来帮你编一个时辰的草鞋,这样你就可以少点一个时辰的灯,再这样熬下去,你真的瞎了。”

      “谢谢你,芹兮,我好怕,这几天我都不敢看书。”

      “没事,我认识一个……一个很厉害的郎中,我帮你要张护眼的方子来。”

      “太谢谢你了,芹兮,你真好!”

      葇兮听到这个怪名,心中十分不愿,但又担心招来他们母子厌嫌,便只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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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 出自清朝曹雪芹《红楼梦》第25回:“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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