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江湖

　　素还真做了一个梦。
　　梦的一开始，是他走出一扇门，甫走出，门便紧紧关上，仿佛告诫着他人不得随意进入。
　　他隐隐觉得是有其他人随他一起走出门去的，但到了门外，只是他一个人。
　　他便往前走去。
　　走了很久很久，四周仍是一模一样的路，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应是陷于某种阵法，这阵法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化道印，捏道诀，阵法破，一栋楼宇出现眼前。
　　四周寂静，只有两边的树上偶尔飘下一片黄叶。素还真怔然中，面前一扇雕花的木门忽地敞了开来，门里隐隐传出语声。
　　“……这就要走么？”听声音，是一个温和的年轻男子。
　　“会泡茶的都不在，茶饮得也无味。吾这次回来时间也不短了，也该再出去走走，不像你就这么过日子了。唉，不知那两个不孝……”另一个声音明显苍老许多。
　　“师尊每次临行都念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没趁您不在时回来看过？”这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愁月……”那个温和的男声略略低沉了一下。
　　女子笑道:“好罢，师尊嫌我们不会泡茶，吾便去把会泡茶的请来，师尊饮了高兴再走罢。”
　　苍老的声音哼了一声，“你去。”
　　女子走出来，迎面看见了他。
　　女子只愣了愣，转头朝屋里道，“我去了，不过门外便有一个会泡茶的，你们请他进去么？”
　　说完，女子翩然而去。
　　闻言，一个男子朝窗外看去，又立即站起，向他走来，微微笑道:“素还真，是你。”
　　素还真站着一动不动，慢慢道:“无忌，你好。”
　　无忌天子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进门时呼道:“师尊，你看谁来了。”
　　八趾麒麟直挺挺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看见他，雪白的山羊胡抖动了两下。
　　素还真不说话，无忌也不说。
　　半晌，八趾麒麟道:“你，很好，很好。”又向空无一人的前院张望一番，叹道:“罢了罢了，等不到了，吾先行一步。”说着迅捷无伦地站起、迈步，从素还真身边走了出去，走了几步远，回头看了看，摇摇头，很快走得连背影都不见了。
　　素还真唤出一声“师尊”，又向无忌天子道:“你不留他么？”
　　无忌笑问:“师兄，你会留么？”
　　素还真几乎立刻摇了摇头，“不会。”
　　无忌点点头，“是啊，不会的。”
　　素还真才想起自己应当问的，一如每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问的问题:“无忌，这是怎么一回事？”
　　无忌道:“你比吾更了解师尊，你知道他其实很高兴看见你回来的。”
　　“回来？”素还真重复着这个词。
　　无忌想了想，“也许说得不对，这儿毕竟不是……对了，你见到谈无欲了罢？”
　　谈、无、欲、三个字仿佛开启闸门的钥匙，清晰无比的记忆霎时若洪水般泻了出来。
　　素还真，不可啊！
　　这是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上一句是“等这阵拼过，吾要跟你拆伙”。
　　是了，闯出玄机门的自己到了这里，那么谈无欲呢？
　　无忌认真听着他讲六祸苍龙，听到最后，嘴角竟又含了笑。
　　“谈师兄还是老样子。”无忌道，“吾明白了。”他示意素还真跟他走。
　　绕到这方楼宇的背后，竟与庭前宁静安逸的景象大相径庭。一片阴沉沉的荒原，稀疏的枯草在嶙峋碎石间挣扎求生，潮湿的雾气迎面扑来，卷起细碎沙砾，几乎模糊了视线令人喘不过气。不知从何处传来绵绵不断的声响，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却让人听得分明是尖凄的悲号，无数的哀泣和怨诅混合在一起，似乎下一秒便会有成群的幽魂从白雾中扑出，夺走沿路的每一丝生机。
　　素还真好容易稳住了心神，无忌天子仍是一脸淡然，指着远处的对面道:“师兄你看。”
　　顺着无忌的指尖，雾气的阻碍无形中消失了。素还真看见一条河，很宽，长得望不到尽头，偌大的河，水竟似凝滞了一般，缓得几乎看不出流动，即使有水声，也完全融在了现下耳中充斥着的如同地狱的声响之中。
　　无忌天子拉着他逆着水流方向往上游走，走了不知多久，无忌终于道:“就是这里。”
　　素还真一瞬间看到了无忌想让他看的东西。
　　河中央有一个人影，满头白发垂荡在齐腰深的水里，那水既浊且浑，颜色更不似平常，是几近黑的深红，黏稠如死者的血液。而那人形容憔悴，瘦削异常，衣衫褴褛，正一步一步扎挣着向前走，每一步都似要倒下，但他一直没有停止。
　　素还真漩眉深蹙，“他……”
　　无忌也紧盯着那个人影，说道:“多少年来，他是唯一一个走过这条河的人，所以在这里可以看见他当时的影子。”
　　说话间，只见那人猛地朝河水中跪了下去，任凭污水在他苍白的脸庞上肆意流过。
　　他双肩颤抖，他在失声痛哭。
　　但不多久，他重新站起，向前迈出不变的步伐。
　　素还真声音微哑，“他真的……”
　　“不，不是真的，”无忌马上道:“但也并非是假。不过，这一切没人看见。”
　　素还真一怔，“那吾现在所见又是何物？”
　　无忌不答，只道:“我们走罢。”
　　这一次，尽管他们脚步已慢，却是很快便回到了来时所处，河流的下游。
　　无忌示意等待，透过朦胧白雾，隐约可见河的对岸走来一人。
　　一样的白发，却高高束冠。依旧是瘦削的身形和苍白的脸庞，深蓝覆纱的道袍尚未脱下，手中却已没有了拂尘，背上不见了剑套。
　　他举起手，对着岸边的两人微微一招，像在作别。然后，转身走远。
　　素还真望着对岸他离去的地方不知多久，无忌方轻轻说道:“谈师兄向来说到做到的，他从来不会告诉别人他去哪里。素师兄，你不会记得刚才所见，但这一幕你会记得的。”
　　素还真恍惚中问道:“这是什么河？”
　　“恒河。”无忌答，“当年，我让师兄好好想想，后来，他就是像刚才所见这般涉过。对谈师兄而言，再入江湖，也不过第二条恒河途，如今走过，又是一片新天地，他不会再回来了。”
　　无忌突然又温和地笑起来，“他没有看见师兄你在此罢。我们该回去了，愁月去请的客人该到了。”
　　走近楼宇，但闻茶香缕缕。
　　素还真抬头，对上一双澄澈如镜的眸子。
　　愁月转而牵过无忌天子的手，笑道:“茶已泡好，请客人先用罢。”便同无忌一道退了出去。
　　竹椅旁红衣的倩影，款款向他走来，一声轻唤似等待了千百年的时光，百转回肠。
　　“素还真……”
　　素还真只看着，多少年梦中也不曾见到的面容，如今眼前，竟是前所未有的真实。
　　嗓间干涩难耐，几不成语，“采玲……”
　　“是吾。”风采铃俯身托起一个茶盏，微笑着向他伸手，“素还真，尝尝吾亲手泡的茶可好？”
　　他接过茶盏，触到她脂玉般柔滑的肌肤，手心竟莫名灼烫了起来。
　　抿一口茶汤，只一瞬，心神俱醉。
　　如初相见，含愿台上，朱雀云丹。
　　风采铃含笑，轻柔道:“你来，我很欢喜。”
　　素还真却说不出一个字，一腔思念化尽，终作长叹。
　　采玲，采玲，采玲。
　　“你……好吗？”
　　曾经他觉得，自己是最没有资格向她问这句话的人。
　　风采铃仍然笑，“我很好，素还真，谢谢你。”
　　素还真费力直视着她的双眸，“你为何谢我？”
　　风采铃微微阖上眼睛，“续缘每年都来看我，他很好，他说你也很好，所以我欢喜。”再睁眼，眸中薄露盈盈。
　　素还真再度失言。
　　风采铃覆上了他的手，“你已经多少年不记得中秋，续缘都替你记着，有他每年来一次，我便满足了。还真……”
　　素还真抽出自己的手，一点点，环过她的肩头。风采铃感觉到，轻轻偎了上去，浅浅叹息，“你辛苦了。”
　　素还真说，对不起。
　　我没有怪过你。
　　半晌，风采铃又道:“你有很多东西想问我罢？”
　　不待回答，她慢慢道:“如何遇见你师弟，我也不记得了，我想不夜天，但住在这里很好。”
　　“不夜天啊……”他突然有些恍惚了，“采玲，我们回去罢，吾以为……你一直在的……一直在的……”
　　“我是一直在啊。”风采铃贴着他的胸膛，还是轻轻地，“可是朱雀云丹不在了。”
　　没有了朱雀云丹，也就没有不夜天了。
　　风采铃说，还真，你该回去了。
　　素还真问，若吾不想呢？
　　“替你泡的茶就要凉了，有个地方，还有人泡着茶等你。”风采铃抬起头，笑中带着苦涩。
　　“吾知道。”素还真说。
　　“是哦，是哦，素还真你有口福，可怜我想喝杯茶还得请着朱姑娘！”随着如斯熟悉的嗓音，一个青年不紧不慢地从不曾关上的门外走了进来，面容俊俏，衣着简单，背上背着一个大口袋。
　　风采铃起身笑道:“你也来了。”
　　崎路人耸耸肩，“喝茶而来。素还真，不知吾可有这个脸面请你亲手一壶？”
　　素还真道，应该的。
　　三人不再言语，饮完茶，素还真向外走去。
　　风采铃和崎路人送他。
　　崎路人说，这条路，你走下去罢。抱歉吾走不了更远了。
　　风采铃低语道，我不知自己有没有恨过，便纵有，到头来只剩下愿，愿你，愿儿，愿续缘。你的愿也是我的愿，还真……
　　吾之愿……素还真望向前方，来时的道路来时的门。
　　有人对他说，别了。
　　素还真回头，见那楼宇外，“天外方界”四个大字逐渐扭曲，消散在了涌上的雾中。
　　连同那些人。
　　一滴泪无声落下，不曾留痕。
　　八趾麒麟看着他的背影，重重“唉”了一声，对无忌道:“好了，吾走了。”
　　无忌问:“师尊刚才为何想留下？”
　　八趾麒麟道:“不过是要看着你的师兄从哪条路离开的罢了，他选的路，吾不敢走。今天也看到谈无欲了，吾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无忌啊，吾走了之后跟风姑娘好好学学泡茶，否则没了你两个混账师兄，茶都变了味。”
　　崎路人道:“八趾麒麟，人走茶未凉呢，你这么想喝素还真泡的茶，桌上还有半壶……”
　　话音未落，已不见了八趾麒麟。

　　素还真又看见一道门，他一推，门开了。
　　清香白莲再渡红尘，没有人告诉他谈无欲去了哪儿，他也没有一句过问。
　　他在等一个灰色的人影，辩、搏、战，是对敌人永远的流程。
　　虽然寂寞侯，也是寂寞人。
　　在梦里，有人告诉他，这条路，只能一个人走。
　　在梦里，他看到一个人走远。
　　在梦里，他等到不曾离开的人。
　　梦醒，他到底是一个人。
　　问天、问地、问人，一愿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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