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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绿竹幽篁,风过影动,淋冷的雾气挟着异香穿梭不息。顾惜朝当头穿出密林,视野所及,是翠绿的草地、湿润的泥土、生苗的新树、飞落的白絮……还有人影。
灰色的人影。
戚少商气运丹田,单手握剑,如临大敌之刻他又抽空数了数那帮不请自来的访客的人数——一共十三个排成一行以逸待劳的人,带着十三把剑锋利杀生的宝剑,整齐统一的衣衫有些潮湿的狼狈,那目光却阴森如鬼、冷厉如鹰。
顾惜朝也把右手伸进了腰间的布兜,同时手下用力勒紧拴马的缰绳。他的双眼掠过那群灰衣人,嘴一撇,一半是嘲讽地冷笑道:“你们……是杀人,还是劝降?”
灰色的杀手们凝神直立,像是全没听到顾惜朝的问话——面对即将被自己杀死的活死人,话还有必要说得那么清楚吗?
顷刻的功夫后,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杀手伴随着并发的杀气冷涩地吐出两个字:“杀人。”
他没说要杀谁——戚少商和顾惜朝两个人都是要死的,自己的任务本来就是不留活口,那么具体要杀的是谁,却又有何分别可言?
于是戚少商和顾惜朝都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境地,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废话好说的了。
——结局只有一个。
拔剑。
对敌。
战死。
——无论是谁。
戚少商对顾惜朝转头一笑,正对上他凝望过来的明丽瞳眸,那眼睛黑而亮,漂亮得惊人。
他们二人对视之际眼波流替,只言片语描叙不尽,似是心有灵犀心意相通了一般。戚少商豪迈一笑,双腿奋力一夹,□□日行千里的良驹嘶鸣一声后放马奔驰,如飞般向着那灰衣人就冲了过去。顾惜朝也紧跟其后,拼命催马追去。不一刻便已冲到了阵前。
那些个灰衣杀手临危不乱,无数寒芒混杂着叱喝声回旋而过,呼啸之声不绝于耳。
戚少商拉着顾惜朝如鹤冲天一样飞身下马,人却往半空跃去——不一时之间,各种花样百出名目功能皆不相同的暗器朝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招呼过去,“咯吱喀嚓”一通乱响,把那跑了主人的可怜马儿扎得密密麻麻如同破洞百出的麻布袋子似的惨不忍睹。
这时戚少商人在半空,已达顶点,正是旧力方竭、新力未生的关键时刻。顾惜朝被他揽在怀里,下面的暗器却已抓住这稍纵即逝的间隙,在他俩身影下落的瞬间发射而出——戚少商双手护着顾惜朝无暇格挡,眼看便要朝不保夕身首异处!
死亡的危机是如此的接近,戚少商居然却还大有闲情逸致地对着顾惜朝微微一笑:这一刻他若丢下顾惜朝的安危不管,回身相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电光火石之间戚少商心如电转——谁生?谁死?
顾惜朝还是戚少商?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有事。
戚少商眉毛一跳,这一笑间他心意已决,面容上也显出一种枭雄壮志式的豪情来。他真力渤发,飞速渡入顾惜朝体内,同时手腕翻转,又将顾惜朝远远地抛了出去——他自己却承受着两人的双倍重力,又直直地向下方的必死之网跌去!
难道他已决意去死?
——当然不是!
耳边风声凄厉不断,戚少商却处变不惊,在空中伶俐地翻身抽剑,薄薄如枕水的长剑划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圈,银辉万丈如月绽闪。剑气交错,罡风陡现,他轻而易举地在身边布下绵密剑网,险险打落了一眼的暗青子。白芒闪动,神哭小斧飞旋着击落戚少商看不到的死角的残余,又厉厉鬼哭着飞回远去的顾惜朝手中。空气细微地流动,地上浮尘溅了几溅,白光一闪,戚少商已于一波暗器如潮间纵身落地,神采卓然、洒脱如风。
精打细算屡试不爽的围攻竟然失败,还有一人当众逃跑,灰衣杀手面面相觑,均感大失面子,有几人立刻转身改而截杀顾惜朝。谁料行不到几步,竟被戚少商迅若游龙的身形拦了下来!
“你们的对手是我。”戚少商挽了个剑花,容如止水、古井无波地说。他的神态气度如闲庭信步,气定神闲:“谁也别想离开半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戚少商方一度过九死一生的危难足尖踏地,那一边顾惜朝却已借着他的鼎力相助凌空腾起数丈,长袖飞扬、青衣拂动,施展到极限的轻功身法渺渺无踪如凭虚御风羽化登仙,瞬息千里,不转眼便脱出了包围圈。他越行越远,戚少商的影子几快看不见了,顾惜朝却不尝牵挂那人生死地回头一望过,只点了点脚下的树梢,速度更加加快地向前奔去。
顾惜朝自负心狠手辣,行事只问结果不问手段,极是冷血。但从戚少商不顾自身艰难而先助他脱险的那一刻起,纵使他表面上仍旧无所动容一切如常,心中却暗道:戚少商你可不要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死了才好……
他是他的朋友、兄弟、仇人、知音……这人间太寂寞了,晚晴已逝,戚少商要是再死了,又叫他如何再若无其事地撑过这一片无边无尽的虚幻荒芜?!
他的母亲曾经跟他说过,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自己才是真的。
所以顾惜朝最爱的就是自己。
他有才,便想被人赏识;他有欲,便要出人头地;他有梦,便可舍弃知音;他有情,便去爱了晚晴。
但最重要的,却还是自己。
他去爱晚晴的原因单纯而又复杂,或者就是因为晚晴是个好人,他如爱上了她,她也必然会爱上他……直到晚晴死去的一刻,顾惜朝才真真正正只因爱而爱。
他想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既然一定会被背叛,那就先背叛别人好了;既然一定会被伤害,那就去主动伤害别人,这样痛的苦的就不会是自己。
但还是寂寞。
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了,于是就冲动了、脆弱了、心软了——就想找个人去爱了——他并不在乎那个人是谁,但最好,能是个能够容纳自己的好人。
脑中闪过某人的轮廓,顾惜朝心中一动,身法忽地定住,满眼算计。
戚少商……
被戚少商找着并与之结伴同行的时候,顾惜朝确信自己有三十二种办法可以脱身;而戚少商对他毫无防备,他若起了杀意,起码可以让九现神龙名副其实地死上九次——可是顾惜朝却连一次偷袭试探都没动过手,也似乎从没去想过被戚少商带回六扇门后他的下场不是监禁就是斩首。他只觉得这个家伙有时呆得很可爱,跟他在一起自己很温馨也很愉快。
然后就头脑发热得不想离开他了,也什么都不想再去理去碰了,仿佛那些杀伐、血泪、背叛、伤害、悲哀、痛苦、爱恨……一下子都像是不曾存在不曾发生过了,这里只是两个久别重逢的旧人,偶尔吵吵嘴斗斗气,过着幼年不解人世时曾经憧憬梦想过的平淡温吞的幸福生活。
——戚少商是一个好人。
有这样一个好人照顾他、信任他,他会觉得温暖,也会觉得贪心——光是照顾信任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
忽然就……想爱上这么一个好人了。
但他爱不起。
有太多跨不过去的东西挡在他们之间,他不敢爱也不能爱。
顾惜朝突然深深叹息了一声——对不起啊戚少商,你死了我大概不会有时间为你流泪了。
你生,我生。
你死,我死。
再过三十九招,他的腿上会新添两道疤痕,而自己的剑则会穿过那人的脑颅。
将染血的长剑自一人的喉骨中轻松拔出,戚少商又再度数了一回人数——六个。十三人中只剩下六个,自己砍翻了一多半,值得庆祝。
剑啸如吟,惨呼声中,第八个死人倒在他的剑下,戚少商自己却身躯一晃,无视那五人又惊又惧又怕又恨的脸色,以剑支地,斗大的汗滴纷纷垂落,眼色疲惫,喘气连连。
那领头人惊喜地叫道:“快!下在雾中的毒生效了!快杀了他!”
余下的几人眼光一寒,一拥而上,却未料到就在近身的前刻,戚少商的手中却竟亮起一道快到了极致也美到了极致的剑光!
戚少商没有中毒。
——而那剑光,却亮得更快、更狠、更清、更锐、更美!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缈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男儿何不带吴钩?
戚少商剑起、剑落,流光飞舞间,似是挑起一帘在漫漫时空中徘徊游荡了整整千年的朦胧幻梦。
梦生。梦碎。梦醒。
——人亡。
那在地上垂死挣扎的首领鲜血直流的脖子上的骨头“咯咯”作响,出气多入气少,显是离死不远了。
其他四个死人,在剑光亮起的刹那,便已被夺去了心神,瘫软在地。
那带头人面朝天空,双目圆瞪,沙哑地咒怨道:“你……不要高兴太早……援……军……”
他甚至还未说完遗言就死了。
死——不——瞑——目。
戚少商半跪在原地,维持着出剑的招式,他脸上有笑,笑得很酸,也很苦。
他已经看到打扮和这一地死人一般无二的又一群灰衣人就要杀到他的跟前。
——而他却无力再战。
死在这里实在有点冤枉啊……顾惜朝一直没有赶到,戚少商的心中,却寻觅不着一丝怨怼的愤气。顾惜朝很安全,他还活着,这就好似已成为他最大的安慰。
戚少商一早就察觉到自己对顾惜朝的心情不太对——红泪知道了一定会用伤心小箭把他刺个对穿,老八和小妖可能还会补上两枪,而四大名捕和诸葛神侯肯定会对自己进行地狱式的思想再教育——但这些他都不再在意了,此时此刻戚少商只想笑,大笑。
因为他听到了顾惜朝在他背后发出的清亮亮、慢吞吞、懒洋洋的招呼声。
“戚少商,你还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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