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解桃花忆

　　白衣苍狗，灼灼新桃早已不识旧人。一缕故思飘过，有记忆中淡淡的桃花香。
　　你听，是谁在哼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一】

　　在陶小夭的记忆里，故乡就是桃花的代名词。有桃花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乡，而她的家乡一定要有桃花。

　　桃花村是藏在山沟沟里的世外桃源，四面环山，桃花满野，终年花开不谢。那里少有天灾，也没有人祸纷扰。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老村民们都说，这是片花神保佑的风水宝地。所以每一个春末，村里都会举办盛大的仪式，祭拜花神。桃花是村里最神秘且神圣的事物，人人敬之爱之。据说村里的桃花与外不同，个头大了一倍，花瓣层层叠叠包裹着微泛绛紫色的花心，颜色略深却又不失艳丽，高傲地挂在枝头，受着风的抚弄。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小村，鲜有人来。即使偶尔来了外人，便也是冲着这桃花村大好的自然风光和清幽古朴的历史遗迹去的。可是沧海桑田，时移世易，村里的年轻一辈对山外的繁荣心驰神往，渐渐遗失了守着这片土地的意志，纷纷往山外走。

　　小夭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便离乡外出打工，他们本想带着全家走出这大山，拗不过老一辈的固执。想着小夭还年幼，便将她留了下来，与奶奶作伴。

　　父母无奈，便应着逢年过节定会回村看看，然后匆匆收拾行李，赶着向他们口中的“大城市”出发了。临走的时候还不放弃劝奶奶好好考虑，离开这落后的山沟沟。

　　奶奶听闻，缓缓摇了摇头。

　　奶奶说，她至死都不会离开桃花村。万物皆有根，离了根就活不成了。桃花村是她的根，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这里。现在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小夭依稀记得，父母走的那天，奶奶拄着拐杖，一直送到老宅子的门口。朱门早已斑驳，奶奶斜倚在门侧，风吹乱她被霜色侵蚀的青丝。她嘴唇翕动，身子微微颤抖，目送这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天际，只余浑浊的泪凝在眼角，迟迟不肯落下。

　　天真的小夭不明白，为什么奶奶明明舍不得爸爸妈妈，却非要守着这里的一亩三分地，选择与至亲分隔天涯。小夭在图册和报纸上看到过那些大城市，大城市多好啊，有恢宏的高楼大厦，还有着旋转木马的游乐场，她可想去啦，为什么奶奶不愿意呢？

　　很久很久以后，她的心中才有了答案。

　　【二】

　　小夭见到其华是在暮春的一个夜里。

　　适逢村里的祭祀，小夭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叼着桃花酥，趁着长辈们忙碌，溜到后院去玩。

　　村里到处都开着桃花，奶奶家古宅的后院也有棵桃花树。人们说那是整个村上最古老的一棵，自有这个村起，这桃花树就在了。

　　小夭正蹦蹦跳跳地走向本应空无一人的后院。靠近那棵桃树时，却发现了一个人在那儿。

　　桃花纷纷如雨下，他撑着把桃红色的油纸伞站在树下。小夭好奇地跑过去，见他身着绛紫色长衫，腰间系着花囊，脚踏木屐，青丝飘逸，从发丝中露出一双尖尖的耳朵。

　　静夜里唯闻蝉鸣，弯月挂在树梢，难得静谧如斯。月色淡淡，清辉铺地。他的眸色温暖，恍若有倾世桃花在他眸中盛开。风浮动他的衣襟，勾勒出一幅绝色，如水晕墨章烙印在小夭心上。

　　小夭看得眼睛都直了，桃花酥从嘴里滑落，伴着“啪嗒”脆响落在地上。少年似是被惊扰，转过头来，见了小夭，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朝小夭眨了眨眼睛。

　　小夭有些愣神，用手抹了抹嘴角的口水，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少年，问“你是仙人吗？”

　　少年不回答反而笑问：“你看得见我？”

　　“当然看得见！”小夭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的声音很轻，仿佛下一秒就飘散在风中。

　　下意识的，那个答案在少年问出的瞬间响起——“我叫陶小夭。”

　　那一刹那，桃花雨满天，似是一场誓约，仿若这次遇见是命中注定。

　　“呵，小家伙，我叫其华。”他的声音清脆如铃。

　　【三】

　　其华知道很多东西，小到如何编花环，大到天文地理。

　　还有还有，其华的歌声特别好听。小夭最喜欢爬上后院那棵桃树，和其华并肩坐在枝桠上，共看良辰美景，荡着双脚，闻着朗月清风送来的花香。而耳边，是其华富有磁性的歌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其华总是反复唱着这一首歌，但是小夭却一直听不厌。不同于流行歌曲的轻快，曲子的旋律悠扬空灵，每一句的结尾都拖得很长、很长。歌声像一层轻纱，笼罩着全身，朦胧之中是时光遥寄来的情思。

　　“其华，你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呀？”小夭问。

　　“很久，久到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他淡淡的答道。

　　“那其华，你会这么多东西，有什么你不知道的吗？”

　　小夭见他抿唇沉思良久，才说道：“人心——我永远看不透人心。”

　　小夭不是很明白其华的意思，便跑去问奶奶。

　　奶奶听闻，眼底有藏不住的吃惊。良久，她才喃喃道：“是他么……人心叵测……呵呵。”

　　小夭还是不明白，问奶奶：“奶奶见过其华吗？”

　　奶奶听闻笑了笑，眼光闪烁，连眼角的皱纹都生动起来。她抚摸着小夭的头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也见过他，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就再也看不见了。”

　　小夭不解，皱着眉问：“为什么会看不见呢？”

　　奶奶说：“或许是因为我长大了吧。”

　　【四】

　　和其华在一起很快乐，日子也过得飞快。

　　他会在她生日时为她洒下一片桃花雨，在暖春时节带她去河畔钓鱼，“青梅煮酒”不论英雄，只谈美景；他会在夏祭时领她去后山上参加地精们的篝火晚会，教她跳舞；他会在秋色弥漫的池边吟诗与她听，聊聊家常；两人雪天同看银装素裹，挤在火堆旁取暖。小夭想，要是能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就好了，简单而明媚。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那年夏至，小夭牵着其华的衣角走在村里青苔满布的小路上。其华低头摆弄着手中的花簇，叮咛着小夭小心路滑。

　　小夭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问其华：“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是啊。”少年回答。

　　“那你平时都在做什么呢？”小夭继续追问。

　　少年轻轻的笑道：“守护这里呀。替这里的人们驱驱瘟神，接待一下财神什么的。”说着他将刚编好的花环戴到小夭头上。

　　“你一直一个人不会无聊吗？”

　　“不会啊，看着你们出生、长大，快快乐乐，健健康康，伴着欢笑长存，我也很开心。”

　　小夭听了无言，只是抱紧了其华的手臂，蹭着他的衣袖。心道，好希望你能一直开开心心的。

　　“没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会孤单的。”小夭笑着说。

　　其华没有说话。

　　小夭哼起了其华常唱的那首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其华，歌词里都有我们的名字诶，我们好有缘，对吧？”所以我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一定。

　　小夭抬头，看到他的嘴角还留着一抹苦涩的笑。

　　人间终无幸事。

　　【五】

　　只是最后，她还是走了。

　　父母接她回城里读书，走的那天，她的目光一直投向奶奶家的后院，其华没有来送行。

　　奶奶还是不愿意走，赌气地搬了个板凳坐在门槛儿边，不理父亲。

　　父亲叹着气摇摇头，转过身拉着小夭往门外走。小夭回头，发现奶奶闭着眼睛，两行浊泪蜿蜒而下。

　　小夭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这一去，相见无期。

　　车子行驶在山间土路上，颠簸地小夭满心发慌。

　　“小夭，咋的哭啦？”坐在一旁的母亲问。

　　“路太陡，头磕着车门了，疼。”说着，小夭别过头看向窗外，打开车窗，想让风吹散那些不舍。

　　可是小夭突然发现：窗外，那一片片随风而舞的，是桃花花瓣。

　　一路上的桃花开得灼热，阳光穿过桃花丛，扬扬洒洒覆在了脸上，却刺痛了小夭的双眼，不禁流下泪来。

　　桃花雨纷纷而下，与他们一路相随。

　　鬓角发丝扬起，小夭听到风在说话，替身后未曾出现的人儿说着别离。

　　小夭能想象，这片桃花雨，是其华温柔的相送。因为，他一直、一直都是这样温柔的人啊。

　　【六】

　　白驹过隙，小夭一连八年未曾回到过桃花村。少时是父母不允，大些时她的学业越来越忙，随着身侧作业的逐渐加高，甚至有时，她连其华都忘了。

　　今年小夭高三了，暮春微寒，再过个把月便是高考，

　　小夭支着脑袋，望着讲台上喋喋不休的老师，脑袋晕沉沉的。粉笔与黑板摩擦出刺耳的尖叫，扯得小夭
　　耳朵生疼。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睡过好觉了，小夭打着哈欠想，眼神却飘向窗外。

　　这是柳絮纷飞的季节，风与柳絮不断地跳着交际舞，纷纷而下。

　　记忆中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场景，只是记忆像是被锁在锈逗了的铁门里，怎么也打不开。

　　这样如鼓点般密集的生活节奏，终于在父亲接到了一通电话后，有了短暂的停息。

　　春天，原来也可以是离别的季节。

　　电话是老家的三伯打来的。电话的扬声器里传出三伯哽咽的声音：“大哥……母亲，走了……”话未完，就是一阵啜泣呜咽。

　　这是小夭第一次看见父亲眼角有泪肆意而出，沿着皱纹顺流而下。

　　【七】

　　八年，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原先村周围的桃花林被砍掉了，修建了旅馆，只留着村中年纪较大的几棵摇摇欲坠，仅用于观赏。

　　村民们的砖石房修成了混泥土平房，后山上的林子也砍了大半，修了盘山公路和度假旅馆。

　　奶奶家门前的沥青石板路拓宽了，覆上了水泥，踩在上面，平稳地令小夭心里发慌。

　　三伯出门来迎接。他是地道的农民，朴实而守本分。他说：“这老宅子也快要拆了……诶，上头说翻新，我们也只有照办……”

　　熟悉的街道房屋早已寻不到原来的痕迹，小夭突然觉得这个村子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黄昏微醺，残阳如血。父亲在堂内商量事宜，小夭便晃荡到了后院。

　　只闻风声的小院有些空寂，然而园中唯一的一棵桃花树却开得异常灼艳，像是燃烧着生命。

　　小夭走到树下，抬头仰望，这是棵高大的桃花树，树纹深刻，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

　　忽而一片桃花飘落在她肩上，接着一片一片，小夭看见回忆的大门恍然大开，一片片记载着幸福颜色的花瓣迎面飞来。

　　记忆的尽头站着一个少年，眼神淡淡，泛着桃花色。

　　“其华。”不自觉得，小夭喊出了这个名字。

　　少年温和地朝小夭笑了笑，眸中漾开秋水，道：“我就要走了，不会回来了。你，也不再需要我了。”

　　小夭的眼角有湿意，她使劲地摇头她想抓住眼前的少年，手却穿过了虚无。

　　“不……”她喃喃道。

　　“我会消失在你生命里，你会忘记我的。”少年如明月般皎洁的眉眼渐渐淡去，笑容却还留在嘴角。

　　小夭突然明白，有些事是挽回不了了。

　　“能再让我看一次桃花雨吗？像第一次见你时那么美的桃花雨。”小夭说着，眼泪再也抑制不住。

　　“好。”少年轻声应着，温润如玉的面庞连同着余音消逝在最后一抹霞光中。

　　小夭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余手中一缕清风。

　　丛叶婆娑轻响，是谁在残阳下落泪。纵使不断肠，谁又能不思量？

　　残月浮上夜空，月色清冷。

　　谁说的，月华本是离人泪。
　　【八】

　　“诶哟！可算是醒了！”床畔的母亲看见小夭醒过来，忙唤来医生。

　　“奶奶家的……”小夭喉咙火辣辣的疼，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就道你是念着奶奶，怎么就哭晕在院子里了呢！这都躺了快一个星期了，再躺下去都要留级了！”母亲碎碎念着，“说来也是奇怪，你晕倒那天我们就连夜离开了，据说第二天村里百年不谢的桃花都谢了，连带着山上的桃花，到处都飘着花瓣，可惜没看见那等美景……”

　　小夭接过水杯的手顿了顿。

　　“只不过听说那些桃花树后来都死了，上头说移些别的什么好养活的植被来……”母亲的声音像是被隔了层膜，愈听愈模糊，越来越远……

　　小夭闭上了眼睛。

　　母亲以为她累了，便没有再说下去。

　　良久，她睁开眼，将视线投向窗外。泼了墨色的夜，孤寂地格外吓人。

　　其华，你去哪里了呢？不管怎样，你去的地方一定很美，没有黑烟漫天，没有钢筋水泥，没有人心难测，就像原来的桃花村一样。不，一定要比桃花村更好，这样你就可以永远、永远地生活下去，没有离别，没有伤心。这也是你希望的，对吧？

　　可是，小夭想，没有了皎月，没有了小院，没有了桃树，她的过去还剩下些什么呢？

　　突然觉得这林立的高楼还是不如奶奶家的小院亲切啊……

　　电台里流淌出凄凄的歌声：如此萧萧易水般决绝的别离，未曾珍重道别却再会无期。

　　其华，那些美好的、逝去的，我会好好收藏于记忆。那些故事总会有人记得的，故事里有你，有我，没有离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原来是南柯一梦，梦落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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