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藤蔓

　　在雪国，我是国恩侯唯一的儿子，皇太后最宠爱的侄子，皇帝最亲近的表弟和朝臣。从贵族到百姓，提起我的名字，他们都觉得我位极人臣，许多贵族少女都青睐于我，上门提亲的人都踩破了门槛。然而，我却有着自卑孤独的童年。

　　我的母亲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蝶姝。我从记事起就知道她是一个哑巴，无法出声。与她所有的交流都限于纸笔。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她长得并不漂亮，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但她灵秀的眉眼中透着一种深沉的爱意。

　　母亲眼睛里总是存着淡淡的笑意。我想她一直是深爱着父亲的。每当看向父亲的时候，她总会流露出一种特有的沉醉的表情。记忆中，她总是抱着我，轻轻地翻过一页页的书卷，和我一起静静的品味诗词的清雅。我喜爱读诗的习惯也是缘于母亲。

　　我想父亲也是深爱母亲的。虽然他天生跛足，但总是坚持每日与母亲在后院的荷塘边散步，一年四季，风雨无阻。他们总是默默的手牵手，我能感觉到那种牵连着他们的浓浓爱意是不足以用任何一种言语表达。冬季飘雪的时候，他们就在屋里画梅花。每次都是父亲画出多姿的梅树，母亲点出血红的梅花，然后两人合写出一首首优美的题头诗。灵动的红梅，配上他们脸上的笑意，始终是我记忆中最完美的爱情。

　　儿时的我在贵族子弟里面时常受到欺负，因为他们总是奚落我的母亲是哑巴，父亲是跛足。而圣音教教义也把有异于常人者视为丑陋的异类。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在家族的任何聚会中露面，我的姑母们也不喜欢她，从来不曾探访过她。但她从没有因此而感到失落或者是悲伤，反而悠然自得。每当我受了欺负回到房中，看到她永远淡雅的笑容，所有阴霾就会一扫而空。母亲教会了我笑对人生。

　　我六岁时的一天，又一次受到一些贵族子弟的欺侮，突然，一个身着白袍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我很想和你做朋友。”他用稚气的声音郑重的说道。只见周围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大呼万岁。我知道他就是我姑母尹皇后的独子，雪国储君雪清冽。他只比我大几个月，还坚持我要叫他表兄。从此我就成了他最好的朋友。陪着他一起度过人生中的每一重大时刻。后来我问他为何那时要选择我，他说他在我身上看到了坚韧和乐观，与其他骄横跋扈的贵族子弟不同。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母亲刚刚哄我睡下，屋里突然闪进来一个男人。我吓了一大跳，母亲对他福了一福。他们走到了屋外，我偷偷的跟了上去，听到了母亲的秘密。原来，母亲是名震天下的幽冥宫宫主的女儿，闺名殷蝶姝。她是独女，只有一个哥哥，就是我的舅父殷千寻。她并非天生失声，而是曾经拥有甜美的嗓音。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遇到父亲的，但她疯狂的爱上了他。而父亲也爱上了她，交给她尹氏的传世之宝玉蝴蝶作为信物。然而，幽冥宫主家族因为肩负使命，是不能脱离幽冥宫自行嫁娶的。脱离幽冥宫者必死无疑。当时的宫主，也就是我的外公，本来要杀死母亲的。却在我舅父的苦求下留下一命。但外公得知我父亲最喜爱我母亲那银铃般的嗓音时，给了母亲一个选择：失去声音就可以和父亲结合。或者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留在幽冥宫终老一生。母亲毅然选择了喝下哑药，然后嫁给了父亲。

　　那晚是我舅父殷千寻多年来唯一的一次来访，他是来告诉母亲，幽冥宫的宫主，我的外公刚刚过世了。只见母亲神情复杂，有着夹杂着恨意的悲痛，我第一次觉得神仙一样悠然的母亲也会有恨。恨外公夺走了她声音吧，那毕竟是银铃般的声音是她的骄傲。舅父接任了幽冥宫主。他说外公临终前希望能够得到母亲的谅解。舅父还保证不再打扰母亲的生活。他临走时，母亲握住了他的手，无声的哭泣。我想毕竟血浓于水，母亲也是爱着外公的。

　　也是在同一年，父亲开始渐渐不爱母亲，连我这个孩童都可以感觉到。他们不再一同散步，不再一起写诗作画。圣音教规定所有家庭必须一夫一妻，连皇帝也是如此，而且不可分离，除非一方死亡。但贵族男子可以拥有许多情妇是不成文的风气。父亲因为跛足，在家深居简出，本无任何机会遇到女子。然而，他竟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一个新来的侍女。那位侍女没有美丽的容颜和亮丽的风姿，唯一拥有的是银铃般的嗓音。

　　父亲终日在那位侍女那里流连，而母亲从此形单影只。她依旧淡淡的微笑，依旧带着我一起读书，依旧一个人抚琴作画。但她眼底的那丝悲伤，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看得到。每天入夜，父亲房里总能传来银铃般的笑声，而母亲总是在轻轻哄我入睡。一次我假装睡着，然后尾随母亲，发现她回到自己房里无声的抽泣。原来母亲平日的微笑都是连夜的以泪洗面换来的。从那时起，我一直憎恨父亲。

　　一年之后，七岁的储君雪清冽开始到上书房学习如何做一个君王，而同样七岁的我作为他挑选的侍读也要进宫伴驾。御前侍读，是多少贵族少年梦寐以求的官职，但我却并不喜欢。进宫就意味着脱离家庭，远离母亲。原本就孤独的母亲会更加寂寞吧。进宫的前一天，我抱着母亲哭泣了一整晚，母亲抚摸着我的头，然后写下了：“伴君如伴虎，凡事小心。三思而后行。遇事可依靠姑母。”我一直记者她的叮嘱。

　　我离开家不久，那位侍女就生下了我的妹妹。父亲为她取名梦蝶，我想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是留给母亲的吧。因为侍女只是没有名分的情妇，妹妹归我母亲抚养。我每次年节时回家，都能感觉母亲对于妹妹的宠爱。她也因为抚养妹妹而重新找回了灿烂的笑颜。父亲依旧宠爱那位侍女，但也会时常到母亲这里来看看妹妹。我少时离家，加上有心结，对于父亲的感情总是很淡。

　　我进宫的第十个年头，也就是我十七岁时，母亲病危。弥留之际，我问她。可曾后悔失声出嫁，可曾憎恨父亲。她摇摇头。含笑而去。留给我一封绝笔信，说她一生无怨无悔。她也曾恨外公夺去她的声音，但她本该付出的是生命，而外公只让她付出了嗓音，成就了她与父亲的幸福，她一生都充满感激。她也曾恨过父亲移情别恋，但世事本就无常，毕竟他们曾经有过羡煞旁人的幸福，他曾深爱过她，是他令她走出了幽冥宫，让她享受到了平凡人家的乐趣，给了她两个可爱的孩子，她永远都爱他。她写道，爱情不是占有，而是成全。父亲在别人那里可以找到快乐，那么她爱他，就该去成全，即使她自己是痛苦的。她还说，仇恨就像枷锁，锁住的是自己的幸福。所以她告诫我不要恨父亲，要善待妹妹。她把玉蝴蝶留给了我，让我将来把它交给自己最为心爱之人，这玉簪算是她对那人的祝福。

　　读了她的绝笔，已经是七尺男儿的我哭泣的像个孩子。母亲的一生是幸福的，因为她用一颗博爱善良之心溶化了所有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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