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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
今日,城里热闹非凡,往常散在大街小巷的人们,特别是男子,几乎都往着一个方向去了,说是奇怪,但拉着谁一问,也就明晓了。
这史孝廉连家的女儿连/城,早就艳名远播,传说中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而且心灵手巧,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特别是女红刺绣,更是城里一绝。今日便是史孝廉要拿出连/城的《倦绣图》,来请得那些少年才子题诗作赋,其实却也是幌子,寻求女婿才是真的。有钱有势,又可坐拥美人,谁不想得,这才吸引的万人空巷,有才的搏个运气,无才的图个热闹,一时间史家大门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这贪名求利者多,也有些真心仰慕的,但毕竟人微,慌乱中一掩,就寻不见了。
——
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
小丫鬟亭亭的念着,带纱安坐的连/城本是秀眉微蹙,百无聊赖,忽闻此诗,不由得直了身子。
——
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
“好。”温柔清澈的声音自面纱后面传来。底下人微微骚动,史孝廉见女儿欢喜,便打了个手势,小丫头也是伶俐,马上屈膝一报:“回老爷,这是乔年乔公子所做。”
史孝廉变了变脸色,也没有表态,丫鬟便又往下读去。
这乔年确实是少负才名,但是到了二十岁还没求得功名,人也诚恳坦荡,他从前和城里的顾公子交好,后来顾公子死了,他便常去抚恤其妻子儿女,上届县令也因为他的文章好而器重他,后来县令在任上死了,也是乔年出的的钱,往返两千余里,把他的家眷和棺材送了回去。此等热心事不胜枚举,士林人士更是看重他,但一来二去,家财也便散尽了。
人是好人,但穷困潦倒,史孝廉又怎会把女儿托付于他,想就此不提,但连/城又是个有主意的姑娘,本就是倾慕乔年的才气和人品,这次更是借此机会,逢人便说乔生之好,还让奶妈借着父亲的名义去用金子接济他,乔年是个明白人,知道连成的情深义重,只是苦于自己无钱无势,只好慨叹:“连/城确是我乔年的知己啊!”每日相思若可,如痴如狂。
——
本是一对有情人,但奈何世俗作祟,终究擦身而过。
这女儿家再是坚持,也比不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了没有多久,连/城便含泪许配给了城里盐商王家的儿子王化成,终日郁郁不已。
乔年闻此消息,简直晴天霹雳,苦苦哀求无不被扫地出门,也就绝望了,只得每日浑浑噩噩,萎靡憔悴,只求在梦中能见得连/城一面,以寄思念之苦。
——
积郁成疾,连/城最终还是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大有撒手人寰之势。
这可急坏了宠爱女儿的史家夫妇,但寻遍名医,也没人能妙手回春,几乎火燎眉毛了,听闻有个西城来的和尚,说是治的了史小姐的病症。
死马也得当活马医,史孝廉忙让人带了进来。
和尚膀大腰圆,僧袍穿的歪歪斜斜,史孝廉只求救女,忙拱手拜了拜。和尚却不还礼,大大咧咧往内室一入,诊了一会,才说出句话来,把全家人吓的脸色发青。
“这病好治,只需男子胸口上的肉一钱,再加些我特制的草药,必然药到病除。”
“这……这人肉可是何处寻得啊?”
和尚哈哈一笑,抬腿便走:“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老爷夫人一下子更是愁眉不展,本来有了半丝希望,竟然出了这么个难题,剜人肉的事,谁干得出。
丫鬟也是灵巧:“老爷,这王家公子喜欢小姐已久,若以实情告知,他必然肯救。”
史孝廉点点头,连夜差人去了王家。
谁想王化成半笑不笑的:“傻老头,想要我的心头肉,做梦去吧!”
奴役回来禀报,史老爷差点被过气去,拍案说道:“谁肯割肉救了我女儿,连/城就嫁给他了!”
话一出口,全城又是沸沸扬扬,但这可比不得抛金弃银出智出力,到最后竟是无人响应,可话一传到乔年耳朵里,席蹋间了无生趣的他竟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样,立马拿起刀去了王家。
见过老爷夫人,便也不犹豫,望了连/城苍白的面颊一眼,便举刀刺向胸口,血顷刻间涌出,拼了命的不停手,咬紧了牙,硬是活生生的割下肉来,看的全屋人无不动容。
和尚忙拿了草药给他治血,白净的衣袍前却已经是点点殷红了。
引子拿到,便立即配了药,三枚药丸,三日服尽,连/城果然醒来,而且面色红润,完全没了病态。
史孝廉也被乔年感动,答应履行诺言,而且亲自去了王家告知此事。没想到王化成见连/城好转,死活要娶,王老爷自是对史家大怒,扬言要去高官。
盐商之家,劝倾一时,史孝廉也没了办法,和夫人商量了半宿,第二日为乔生设了大宴,席间置黄金千两,举杯对乔年说:“此事情非得已,乔公子的大恩大德我们史家决然不敢忘怀,可王家势大,我也无能为力,这微薄谢礼,不成敬意。”
乔年变了脸色:“我不吝惜割下胸肉,是为了报答连/城的知己之情,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我卖肉吗?”
话毕,拂袖而去。
本是高兴的连/城听了,顿时潸然泪下:“这乔生为我不顾性命,可父亲竟然如此对他,叫我情何以堪?”
奶妈自小把她带大,看了心疼不已,连连劝慰。
连/城哭了许久,才道:“我不能出门,有几句话,妈妈势必要给我带到。”
老太太连连点头。
——
第二天,连/城的奶妈便去寻了乔年,进屋落座一会,便说:“此次前来打扰,是小姐让我转些话给公子。”
乔生拱手:“但说无妨。”
“小姐说,您才华横溢,不会长久的落人之下,天下之大,哪里能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小姐病痛时做了个不祥之梦,梦里显示她三年必死,您就不必和别人去争她这个黄泉人了。”
乔年半是忧伤半是怨怒,长叹了许久:“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我爱慕连/城,岂是因为她的相貌身姿,听闻此言,恐怕是连/城未必真的了解我,如果她真是我的知己,即便我们没有夫妻之缘,那又算得了什么,您……请回吧。”
老太太听到年轻人对小姐如此真诚,又想起连/城每日以泪洗面,便把话说了出来:“我家小姐又岂是不明事理的人?她对公子之心,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但老爷屈慕权贵,她自觉对不起公子的满腔爱意,又知道自己命浅,怕惹得你日后难过啊。”
乔生听了欣喜不已:“如果真是这样,有缘相逢时连/城能对我一笑,我也便死而无憾了。”
奶妈听到此话,才作别离去。
——
几日后,乔生与朋友郊外饮酒作诗散场,正无事漫步,忽见远处款款走来一抹倩影。
黑发白裙,俏脸如画如雾。
近了,果然是连/城。
连/城本是从叔叔家回来,看到那朝思暮想的修长身影,差点又落下泪来。想到乔生嘱托,便强忍着念哀伤,秋波转顾,启齿嫣然一笑。
乔年也是悲喜掺半,晓得连/城果是知己,又明白彼此今生再无缘份,心思百转千回。
凝视,错身。
就这么过去了。
千言万语,一字不漏,似乎谁也没想到,最后一面,是如此短暂,又是如此美丽。
古城之外,戚戚离草。
——
不久,王家便送来了彩礼,商议婚期,连/城郁闷更加,旧病又犯,没几个月,就在仓促间香消玉殒了。
史孝廉悔不当初,葬礼办的风风光光。
乔年挤在人群里,不哭,也不笑。
棺木入土,他跌跌撞撞的走了出来。
只觉得胸口剧痛,就连当日割肉也没有这般撕心裂肺。
气一松,便昏死过去。
史孝廉吃了一惊,命人摸了摸鼻息,又丧一命。
唏嘘间,让仆役把他妆奁好,抬回家去。
仓皇几月,似乎无数春秋逝去,竟老了许多。
——
乔年恍惚间又有了知觉,见自己已无实体,知道命丧黄泉,人世间无牵无挂了,也没什么悲伤难过,朦朦胧胧爬出棺外。
村里景色依旧,但已成魂魄,旁人视而不见,也轻松许多,飘飘的出了村,只希望能够看一看连/城,想她也辞世不久,应该能见上一面。
黄泉路远,走了许久,才望到远处一条大道笔直,行人络绎不觉,阴气颇重,便默默混入其中,随着人流向前走去了。
——
没过多一会,便进入阴间地界,无依无靠,念着连/城又不想投胎,无奈之下,只得到官署打探消息。
只见这里全无光日,尽是些牛头马面,森森的骇人。
“乔年!”正无措着,忽被拍了一下,差点散了神,回头一看,眉眼十分熟悉,又恍然这是阴间,原是故人顾公子,这才松了口气。
顾公子见了乔年,十分惊异:“你怎么来了?”说着便拉住他的手,死活要送他还阳。
乔年叹了口气:“实在是有些心事未了,不能归去。”
“故某在这里主管文件,很得信任,不只是何时让乔兄抑郁,如果可以帮忙,我定是不遗余力。”
“我是念着一位姑娘,她名叫连/城,实在是还想相见一面,再续前缘。”
顾公子莞尔:“这倒好办,我带你去找便是。
——
话说起来容易,可这阴界之大,远非常人可以想象,虽然顾公子熟悉地界,可寻遍丰都忘川,也不见连/城身影。乔年自是不肯放弃,顾生知恩图报,也不抱怨,夜以继日。
“乔兄,我们找了这许久,也没有线索,怕是史姑娘已经投胎去了。”
又是一天,虽然阴间没有太阳朝生夕落,但仍是十二个时辰轮番往复,灵魂依旧按照时间休息起身,他们在城里寻了一日,到了破巷前,顾公子终于小心翼翼的说出自己的担忧。
乔年却是坚定,袖摆一甩:“她不会。”
“那……待我们休息一阵再去寻找,尚未查到史姑娘的记录,说起来她也许重情重义,在哪里等你也不一定。”
“好。”乔年点头,跟着他进了个荒废的鬼屋。
湿沉的稻草味迎面而来,到处是朽木蛛网,他们不禁掩了掩口鼻,却听墙角悉悉索索的声音,转弯一看,乔年不禁呆在原地。
伊人如旧,亲临眼前,仿佛褪了色的梦,一刀一刀的在心里划着痕迹。
连/城也是美目圆睁,任含着的泪簌簌的掉了下来,打透了衣襟,许久,才颤抖的扶着墙站起身来,原本清冽的声音已经哽咽:“你……你怎么在这里。”
“爱卿已死,我怎么能够独活,阳间孤寂,倒不如来这里再见你一面,不然……恐怕抱憾终生。”
常人说此话已是呕心沥血,更何况是自己心系之人,连/城见乔年旧日风采全被风尘疲惫掩去,总是洁净的衣衫更是邋遢不堪,心暖合着心疼,情不自禁的冲上去抱住他,哭喊的闻者自哀:“我这样的负心女子,你不抛弃,还以身相殉干什么!既然连/城不能许君再生,只愿……只愿来世再报……”泪浸湿了乔年的胸口,手臂却越发的使劲。
乔年也是悲切,滑湿了清俊的脸庞。
两人伫立良久,才默默的松开彼此,相顾无言。
忽而想起顾生对自己还阳的许诺,又对他说:“顾兄有要事在身,尽管去吧,连/城已死,我宁愿相随也不愿独活,只是麻烦你日后告诉我她的去向,我好死生相伴,不离不弃。”
顾公子望着这对有情人,怔了怔,便没说什么,拱手而去。
他平静下来,才看见连/城身后还站着一位女子,眉眼秀雅,也是泪水涟涟。
她轻声问:“姐姐,这位是……”
连/城叹了口气,讲起昔日坎坷,如今死后重逢,听得她也是唏嘘不已,不胜悲痛,又掉下几滴泪来。
抚慰了几句,连/城告诉乔年:“这位姑娘名叫史宾娘,是长沙太守的女儿,我们二人一路同来阴司,自是相互牵绊,情投意合。”
乔年点点头,见她红着眼睛,娇小的身子瘦弱不堪,正想详细想问,顾生又急急忙忙的跑回来,气还没喘匀,就连连拱手:“恭喜,恭喜。”
“你这又是为何?”乔年不禁觉得奇怪。
顾公子呵呵一笑:“我刚才替你把事情办成了,马上叫史姑娘和你一同还魂,怎么样?”
乔年和连/城对视,高兴的说不出话来,正在高兴,又听一声抽噎,确是宾娘,她哭的楚楚可怜:“姐姐走了,留我一人要去那里,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小女愿为姐姐奴仆,终身侍奉!”
连/城自从离世,和宾娘更是情同姐妹,听她如此,又伤起心来,一个爱夫,一个挚友,为难的说不出话。
乔年见她如此,又看向顾生:“顾兄能不能成人之美,帮帮这位姑娘,好让连/城放下心来。“
顾生背着阴官要放两魂还阳,已是犯了大忌,在加一人,实在为难,但又想到乔年当日对自家的大恩大德,犹豫再三,一跺脚:“好,我再去试试!”说着又飘出屋去。
三个人忐忑不安,约有一顿饭的功夫才默然回来,摇了摇头:“我实在是没了办法,也……只能如此次了。”
宾娘一听,又捂住脸庞,哭了一阵,又死拉住连/城的胳膊,怕她马上离开,再无相见之时,连/城也是陪着她落泪,一时间,屋内四魂相对默然,无语可言。
顾生见宾娘愁容惨淡,心里万分难受,在这阴间数年,生离死别见得多了,自是知道其中的苦楚,加上他曾也是洒脱放荡之人,突然间就忿忿然的拍了拍乔年:“算了!你们带她走吧,如果上面责怪下来,大不了魂飞魄散,这阴间实在没什么意思,我也受够了,这世事不过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故某早已不再眷恋,如今能够见到恩公,报答恩情,便再没有什么牵挂了!”
一席话说的屋内鸦雀无声,许久,宾娘才露出半丝笑来,却道:“大恩不言谢。”
“姑娘不必多礼,快些走吧,迟了顾某也无能为力了。”
乔年又与他道了别,三人才出了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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