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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娜
荒野山间,行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他眉清目秀,但神色疲惫,看起来已经赶路多时。
冬日的鸟啼婉转,给这静谧添加了几分幽然。
他还是走着,白皙的鼻尖冻得有些红,修长的手把包裹抓的很紧,露出苍青的骨节。
终于,转了一个弯,望见前面隐隐的一家寺庙。
年轻人加快了脚步。
——
普陀寺。
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年轻人仰头看了看,才抬起步子迈了进去。
“施主。”一个小和尚迎来。
“小师傅,在下孔雪笠,特来求见住持。”他恭恭敬敬的拿出封信来。
小和尚结果,行了个礼:“稍等。”
说完迈进了大殿。
不一会,他又出来,道:“施主请进。”
院内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墙头的枯草,摇曳的沙沙作响。
——
孔雪苙少负才名,为人风流倜傥,一副好相貌,又擅长吟诗作对。
只是家境贫寒,总有些生活无奈之感。
原本他是受在天台做县令的朋友邀请,前来走访,谁知突生变故,朋友暴毙,也是名清官,本就缺金少银,死后更是无人资助孔生。
回去的盘缠是没了,多亏得老管家与普陀寺的主持是旧交,介绍他来抄经文,以便糊口度日,攒着钱早日回家乡去。
寺里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虽然清苦。但三餐温饱,闲暇时还可以看书作画,倒也雅致自在,只可惜身边都是出家人,规规矩矩的阿弥陀佛,少了些灵气,不免感觉孤单寂寞。无聊时便自己四处走动,排遣心绪。
离普陀寺百余步的地方,有个单家大宅。单先生原是世家公子,出身富贵,后来吃了官司,家境才萧条下来。无钱打理宅院,人又不多,一家人合计了合计,就全部搬到乡下去了,整个宅院都荒废了下来,空无人烟。
每次孔雪苙从宅门经过时,都不免感叹世事无常,却也没十分在意。
——
一日,大雪棉絮似的纷飞飘扬,天台郊野比往常更加寂落,道路上半个行人也看不见。
孔雪笠用了午膳,闲来无事,听和尚说东南三里外有一丛梅花盛开,白雪之中煞是好看,便捂了层厚衣服,打算出去踏雪寻梅。
又过了单宅,这次,却从里面出来一个俊朗的少年,眉如远山,目似秋水,一身锦缎的印花白衫。
少年见了孔生,三步并作两步迈了出来,潇洒的一拱手:“孔先生,久仰。”
孔雪苙见单家公子回来了,愣了愣,才道:“不敢。”
“久闻孔先生才名,今年能得一见,确是小生的荣幸,不知孙先生可否赏脸,到寒舍一坐。”
少年文质彬彬,恭谦有礼,孔雪苙十分喜爱,便打消了远足的念头,寒暄了几句,愉快之余就跟着小年进了屋内。
房屋虽然不如想象中宽敞,但收拾的高雅亮丽,四处垂着花纹绚丽的锦帘,雪白的墙壁上有好些的古人字画,墨色飘香。
孔雪苙欣赏了一番,看到桌上倒扣了一本书,走近一看,书签上写着《琅嬛琐记》。不由好奇的翻阅起来,内容果然闻所未闻,他平时酷爱读书,阅历无数,今日偶得佳作,念着念着就念了进去。
“不知孔先生为何在此处闲游?”少年突然一问,孔雪苙惊了惊,抬起头来才知自己失态,忙回答:“我本是打算探望朋友,他竟意外暴毙,没了盘缠回家乡去,只好凭人介绍,在西北边的普陀寺抄写经文度日。”
“先生如此人才,却不幸之至。”少年叹了又叹:“凭先生才学,为何不在此设馆教学呢?”
“流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谁肯介绍孩子给我教,能在寺里寻一闲职,已实属不易了。”孔雪苙无奈。
少年一笑:“先生若不嫌小生愚笨,小生愿拜先生为师。”
孔雪苙也笑:“不敢当,不敢当,当老师倒不必了,你若看得起我,我们便是学友,共同学习才是。”
少年没再纠缠,转为与他谈起诗词歌赋来,孔雪苙对答如流,让少年十分佩服。
两人大觉畅意,相见恨晚。
熟了孔雪苙也便不见外,随口问道:“这单宅如此风雅,怎么长期关着呢?”
“这是单家的地产,单公子早年移居乡下,很长时间没人住宿。我姓皇甫,老家在陕西。前些日子遭了火灾,所以才来这借单府小住一段。”
“原是皇甫弟,我还以为是单先生的公子呢。”孔雪苙点点头。
“初来乍到,难怪,难怪。”皇甫也不在意,哈哈一笑:“天色已晚,先生不如就留在这休息一晚。”
“多有不便,不按叨扰。”
“这是哪的话,小生还有许多问题未能解答,先生留在这,算是我求的了。”
见少年真诚,雪笠点点头,不再推辞。
——
孔雪笠与皇甫秉烛夜谈,很晚才睡下。
天快亮时,有个老仆人进来,悉悉索索的生了盆炭火,不一会,稍显冷清的屋子暖和了不少,雪苙裹着被坐起来,软软的床铺让他迷糊了好半天。
谁想,那仆人又慌慌张张地进来,道:“孙先生,老太爷来了。”
吃了一惊,他赶快下了地,草草穿上衣服,一个神采奕奕的白发老者就进了寝房,声如洪钟,不同凡响。
“久仰孙先生大名,只盼先生不要嫌弃小儿,愿意教导他。”
孔雪苙道:“孔某何德何能,老人家客气了。”
“小儿出学,资历尚浅,您千万不要以故友,同辈的身份对待,不然他得意忘形,必将一事无成。”
孔生点头。
皇甫老爷向身后仆人一招手:“还不快给孔先生添置用品。”
老仆应允,麻利的让人拿来了整套的棉衣,貂帽,还未等他推辞,又被拉着吃酒聊天,恍然入眼的客厅,奢华漂亮,光彩夺目,孔雪苙看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落座。
老太爷是清静之人,几杯过后,就起身告辞,柱着拐杖出了门去,只留下二位年轻人相谈甚欢,消磨了个把时辰。
饭后,皇甫公子呈上了习作。
孔生翻阅半晌,见他写的都是些古人诗词,而不见八股文章,不由疑惑:“你为何不做文章。”
皇甫道:“我学习只为增长见识,不求功名,那八股,不做也罢,足足倒人胃口。”
雪苙笑笑,没有回答,心里却叹这孩子行事洒脱。
——
一晃到了晚上,少年又摆起酒桌来,雪笠觉得有些铺张了,皇甫却笑:“今天就合格尽兴,到了明天,爹一准不让我如此了。”
三巡过后,他有些酣意的对伺候的书童说:“去看看老爷睡了没,如果睡了,就悄悄把香奴唤来罢。”
书童转了转眼,答应着,去了绣花锦囊包裹的琵琶出了房门。
很快,便进来了一个小巧可爱的丫鬟,仅及豆蔻,却眉眼妖娆,一身红装说不出的艳丽。
“公子。”香奴款款行礼。
“起身吧。”皇甫看向雪笠:“不知先生喜欢听什么?”
孔生家贫,极少出没风月场所,只得笑答:“随便谈些小曲就好。”
“那就……来段《湘妃》吧。”
香奴颔首,款款坐下,白皙的指尖一挑,立即惊了雪笠。
都言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原以为是文章做戏。
今日听闻,果不其然。
嘈嘈切切一曲弹完,却如绕梁三日。
雪苙良久方醒,大叹:“这是什么曲子,我竟从未听闻,姑娘果然技艺高超,在下佩服。”
香奴嫣然:“家乡小曲罢了,还望公子不要见笑。”
话毕,就抱着琵琶缓行离去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皇甫也甚为开心,又叫人搬了几坛,两人对饮直道三更,方才就寝。
——
日后,雪苙与皇甫每日早起共同读书。皇甫造诣虽浅,却天资聪颖,读起书来过目不忘,不到三月,就可提笔成章,让雪苙很是欣喜。
半载忽逝,孔生忽然意识到很久没有外出,抽了空打算到郊外散散心,没想到刚度到门口,却见铁门上挂了把黄铜大锁。
正巧皇甫在前院背是,见了忙解释:“是父亲怕我乱交朋友分了心,耽误学习,才关上门谢绝客人来访的。”
孔生闻言大惭,没想到他们富贵人家,竟也一心向学,而自己毛毛躁躁的倒想出去,实在辱没了老太爷的重托。
“先生要出去吗?”皇甫又问:“我换人给你开门。”
雪笠一甩袖:“不必。”
说着便进了屋,查阅古文去了。
自此,他安心留下教书,皇甫大有所成。
——
盛夏来临,天气闷得厉害,完全不见冬日的刺骨,在屋内着实难受,俩人便把书房搬到园亭中,花香四溢,凉风习习,倒也惬意。
不料一日,孔雪笠突然得了怪疾,胸口莫名其妙的红肿起来,一夜之间痈疖便有碗口大,疼痛难忍,折磨得他日夜呻吟,卧床不起。
他患病以后,皇甫便起早贪黑的照顾他,送药递水喂食,而自己却常常顾不得吃东西,有时困的坐在床前就迷糊了。
孔雪笠万分感动,但无奈自己病情越发险恶,疼的刻骨嗜心,最后简直滴水不进,性命垂危。
这下可惊动了老爷子,他拄着拐杖风风火火的赶来,诊察半天,也是毫无办法,愁的父子二人连连叹气,相顾无言,最后,皇甫突然一拍腿:“孔先生病的如此之重,我想只有娇娜妹妹能够医治。”
老太爷大喜,恍然大悟似的忙派人去请了娇娜。
过了几个时辰,皇甫又着急:“让他们去外祖母家叫她,为何还不来?急死人了!”
“莫急,莫急。”老太爷正劝慰着,就听见书童近来禀报:“娇娜姑娘来了,还有小姨和松姑也来了。”
“快请啊。”皇甫瞪眼,小童忙闪了出去,不一会,就引着娇娜进了屋为雪笠看病。
雪笠正苦苦忍着疼痛,干净的额头全是冷汗,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翩然伫立在眼前,婷婷袅袅,身如幼松笔直,颜如美玉温润,最动人的是一双漆黑的大眼,望上去,像是秋水粼粼波光闪动不止,他精神为之一振,就连疼痛也好了许多。
皇甫对娇娜道:“孔先生与我情同挚友,深如兄长,你可要好好地给他治病。”
听哥哥这么一说,她立即收敛起了羞怯的神色,悠然挽起长袖,近了床诊断起来。
白皙的手轻轻搭上孔雪笠的腕脉,她闭起眼睛仔细感受,羽睫微微颤动,雪笠却被凉腻的触觉和幽幽胜似兰花的香气弄的痴了。
半晌,娇娜睁开美目,笑道:“先生的病虽然凶险,但是可以治好,不过,由于耽搁已久,肤块已经凝肿,必须割皮削肉,先生可要忍耐住了。”
雪笠被言语惊醒,又陷在嫣然微笑中不可自拔,全然不知娇娜已经开始治疗。
只见她退下手臂上的金钏,放在患处,慢慢的下按,痈疖便顺着力往上凸出,高出金钏一寸多,而痈疖根边余下的肿块,全部收束在内,渐渐缩小,不一会就不再有碗口大了。
娇娜一手轻掀罗衣,解下腰间一刃佩刀,按钏持刀,顺着痈根轻轻割下肿块。紫色淤血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衣衫流下,沾染了床铺。
一系列的动作看的皇甫面色发白,不免有点心悸,但孔雪笠却像遇见了什么好事,神采悠悠,只希望治疗的时间更长些才好。
从他身上割下的腐肉,团团圆圆如同树上的瘦结疤,不断的冒着污血,娇娜让人清理出去,又唤了温水,仔细地洗净了伤口。
孔雪笠以为她要包扎,欲起身,却被娇娜按下,她微微一笑,轻起檀口,吐出一枚红丹,晶莹剔透满室顿时幽香四溢。
娇娜把红丹按在伤口边的肌肉上,不断旋转,转了一圈,孔雪笠便觉的心脏好像生出一团火来,把人烤的暖暖洋洋,两圈归后,伤患的地方隐隐发痒,正是愈合征兆,他大奇,低头看着红丹绕了第三圈,血淋淋的肌肉已然一点一点愈合,只感到遍体清凉,沁入骨髓,没一会,胸口白净结实如初,半点看不出得过病的样子。
这时,娇娜方才收起红丸,吞入喉中,笑道:“先生的病痊愈了。”
话毕,转身撩开门帘,飘然离去。
“谢……”孔雪笠忙从床上跳起,感激的话还没送出去,只感觉病痛全无,生龙活虎。
皇甫和老太爷喜的眉开眼笑。
他却立在那里。
怅然若失。
——
比起身体的痛苦,更难以忍受的,怕是心病。
孔雪笠的恶疾虽好,但似乎更加难过,整日恍恍惚惚,颠三倒四。
皇甫何等聪明之人,知道他是思念娇娜,仰慕她却又无以得见。
一日,雪笠又在书桌前抱着书本发呆,正巧皇甫路过,便道:“我为先生寻了一位姑娘,可谓秀慧兰心,不知可否一见?”
孔雪笠回神,问:“是谁?”
“也是我的一个亲戚。”
他黯然:“不必了。”
默坐良久,又见皇甫未走,就起身踱了几步,对着满屋字画,想了又想,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所谓情有独钟。
皇甫自是知道他的心意,拱手说:“我父亲万分仰慕先生才华,其实早有联姻之意,但我只有一个妹妹,年纪尚小,倒是我姨表妹阿松,年满十八,长得落落大方,十分好看,先生若是不信,大可亲自一看,阿松每天都在花园中散步,到了前厢房便能窥到。”
孔雪笠微愣,点点头,自知娇娜无望,失落中倒是真的到了前厢房,端坐不久,两道倩影便恍入眼前。
正是娇娜陪伴着一个漂亮的女子前来赏花,她眉眼秀丽,弯若钩月,而且步态轻盈,举止优雅,青绿的纱质裙摆随着举手投足轻轻摇晃,似是林中仙子闯入眼前,美丽比起娇娜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都难逃色相。
待晚上皇甫再来时,他倒是主动提起:“今日见到松姑风姿,我极其仰慕,还请贤弟为为兄做媒,若好事能成,定是感激不尽。”
皇甫大笑:“先生能如此,甚好,甚好,我这就去告诉父亲。”
天色已晚,孔雪笠见他久去未归,便和衣睡下,梦里一会是娇娜,一会是阿松,昏昏沉沉的极不踏实。
次日,刚刚鸡鸣皇甫就闯了进来:“恭喜,恭喜啊。”
雪笠惊醒:“何喜之有?”
“我与父亲商量了你的婚事,叫来表姨和表妹,她们都十分同意,这不,我便道喜来了。”
孔生微笑:“多谢贤弟。”
“哪的话,先生能娶松儿,那是她的福分,不如,我们就趁热打铁,把这婚事办了,也算了却了长辈们的心头之患。”
“全凭贤弟安排。”
单府不经意间就忙活了起来,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金银珠宝,鸡鸭鱼肉匆匆忙忙的都送了来。
特别是婚礼当日,简直热闹非凡,宴了宾客,拜了天地,洞房花烛,却是娇娜送来喜酒。
解手间,目光交错,似有了千言万语。
回身了,又似一切烟消云散。
还是飘飘欲仙的快乐,但总归少了些什么,让人觉得美满,却不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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