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

　　她生活的这座城市，沿着江水西岸平坦的土地而建。
　　过了大桥抵达东岸，迎面而来便是延绵的山丘。如今道路早已通达大山深处，但总归没有对岸那般方便。很明显，桥的这边，只能被称为郊区，虽然有风光无限的江景，从西岸过来这里居住的人总是少。
　　可是过了桥，再通往山里，随便找一条路，都能收获无数野景。
　　以前的人，也不懂土地的价值，因而被有远见者占了便宜，低价买下东岸某处几个山头。后来度假的观念日益深入人心，那人便动起了建别墅区的心思。所谓别墅，或者叫度假小屋更为合适。
　　从山脚到山上，逐级而上，房子的规格也从普通变得奢华。
　　她的父母都是喜欢东岸那些野趣景致的人。那时候的房价还没虚高，她家里恰好手头有余裕，便订了一套，刚好是比山脚高一两级的地方。
　　高昂的物业费不是白交的，即使他们每年就去那么几回，每次只住几天，房子仍旧干净整洁。她的父母每次来这里，都过得异常舒心，因此更觉得钱花得值。
　　她偶尔也会跟父母一起过去同住几天。
　　她的父母习惯于早起，与事先约好的邻里一同出门活动。
　　楼下传来喧闹声，她也跟着醒来。
　　屋外虫鸟鸣叫之声此起彼伏，幽静中不乏活力，她也干脆起身，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出门散步。
　　她沿路，慢悠悠地往山上走。
　　山中空气纯净，放缓脚步，略加几个深呼吸，整个人感觉神清气爽。难怪她的父母那么喜欢这里。
　　她渐渐开始加快脚步，很快看到一个小湖，一群中年人在水畔进行各种类型的晨练活动，一片欢声笑语。她的父母也在那里。
　　这片度假区特意在林间铺了红色的砖路，可容数人并肩通过，很是宽敞。
　　今天路上的行人很少，她活动了一下脚腕，步伐变得轻快，手臂跟着有节奏地前后摆动，听着虫鸣鸟叫，微风拂过双颊，她开始跑步。
　　她的步率显得有点急，已经有些累，开始有些喘。
　　她懊恼不该跑得如此急促，正有些分神，路旁的草丛里突然跳出一只猫。她一时不防，差点就被猫儿绊倒，一个踉跄身体往前倾了一下。
　　她并没有摔倒，只是恰好这段路是个下坡，她由于惯性，整个人不住地往前冲，一时难以收住自己的步伐。
　　这段斜坡虽然不陡，但她从未到过这里，一时也不知何处是尽头。她心里有点急，脚步仍向前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停下。
　　她一面注意自己的脚下，以免被自己绊倒，一面向前张望，寻求可以让自己减速停下的辅助物。
　　正巧迎面走来一名男子，她顾不上太多，内心充满愧意，却仍选择调整方向，径直往他身上一扑——
　　出乎她的意料，她没有把他撞倒。那个人稳稳地架住了她。她正抓着他的双臂，隔着布料，她能明显感受到那双手臂遒劲的肌肉。
　　她一个激灵，立刻想放开自己的双手，却忘了自己此时仍然重心不稳，因而脚下又一趔趄，直接跌在他的胸口，双手自然地环住他的腰。
　　她更加窘迫了。
　　什么虫鸣鸟叫，清风徐来，她现在一概不知。
　　她只能清楚地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沉稳有力。她又感受到了自己胸腔的起伏，杂乱无章。
　　她迫切需要呼吸，深吸一口气，却是那人身上混杂了青草气息的味道。
　　她只敢小心翼翼地动作，扶着他的腰，先让自已站稳。她的手贴在他的腰侧，那手感甚至比她抓着他的手臂时所感到的还要结实。
　　男人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肌肉更显紧绷。
　　她很快找回自己的重心，撒开手站直起来。
　　两个人这才得以看清对方的容貌。在这之前，她只能感知他的肌肉，而他只能打量她的后脑勺和脖颈。
　　他的穿着极为随意，休闲款的衬衫长裤，整个人显得很挺拔，即便她站直又往后退了两步，视线也只够到他的肩处，她仍需稍稍仰头才能对上他的眼。
　　他也在看着她。晨间气温还有些低，她出门时穿了个外套，等到开始跑步时，怕中途出汗太热，就把外套在腰系牢，更显得细腰不堪一握。她穿着贴身的运动长裤，显得双腿笔直，线条流畅，那一截裸.露在空气中的脚踝，纤细诱人。
　　他的目光尚未抬高，便见她轻轻跺了跺脚。
　　他以为是自己的目光过于直白，引来她的不满，因而迅速收回表情，关切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她刚刚冲过来，两人膝盖相碰，冲力不小，他也是另一条腿往后撤了半步，才堪堪站稳。因此他担心，她的膝盖会否受伤。
　　她摇摇头，脸色不太好看，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他想了想，说道：“我的房子就在前面，不如你先到我那里稍作休息，我可以帮你叫个医生。”
　　她本意是想拒绝的，因而摇了摇头。她又顿了顿，朝他点点头，便想往回走。
　　正当她转身的瞬间，他拉住她了的手臂。
　　她的清澈的眼里满是不解。
　　他轻轻一笑，说：“你撞了我，我还没找你要个说法，你难道可以就此离开吗？”
　　他不给她反应的时机，径自将她横抱起来，走完这段下坡路，又向上走去。
　　前头那幢最大的房子，正是他居住之所。别人只有度假才来，他却爱极了此地的清幽。
　　朋友帮他找过风水先生为他看房，那人也说此地极佳。他听到没有问题，便定下这里。
　　到后来，他在城区请那位先生吃了个饭。那位先生极在意他的居住感受，席上三番五次地问他在那上生活得舒适与否。
　　他连声致谢，表示山上一切皆合他意，连睡眠都好上几分。
　　那位先生似乎欲说些什么，但见他神色自得，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他面上不显，其实也被那位先生打量得不自在。
　　只是，他对他现在的住所十分满意。他素来习惯独来独往，家中只有钟点工，做工效率极高，两个小时的工作量有时甚至能压缩至一个小时完成。他从未觉得有何不便。
　　倒是他的朋友不爱来他这里，他也没多想，反正他去赴别人的约也方便得很，他从未放在心上。
　　思来想去，他也不知道那位先生在替他担忧什么。
　　他平时甚少走这条路。他的车库朝另一个方向，自有车道直通山下。
　　他也是偶发兴致，想在林间散步。葱郁的树丛，间以砖红的路面，时而遇见淙淙而流的小山泉，他欣赏这样的美感。
　　但他却没想到，除了美景，他还能遇到一个美人——而且是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
　　她冲过来时，他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样貌，等他低下头时，他只能看到她束起的乌黑长发，还有那截肤色白皙的脖颈。
　　她抓住了他的手臂，又很快放开，随即重心不稳地跌入他怀中。
　　她这回的动作轻缓了许多，对他来说却像折磨。她的手柔若无骨，抚过他的腰际，即使隔着衣物，仍让他倒吸了一口气。
　　她很快就站稳了，松开手，又往后退了两步。
　　而他的眼光，终于能从她的后脑勺移开，看清她的脸，又从上到下打量到她的脚踝。
　　她长相清秀，拥有精致的鹅蛋脸和小巧的下巴。大概因为刚才的经历，脸色不太好看。她秀眉轻蹙，让他忍不住想提她抚平。
　　他开口询问，她却只是摇头。
　　他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一时不希望她急于离开，直接将人抱起。
　　她一路神色恹恹，眉头一直未舒展开，姿态防备，既没开口，也不挣扎。这让他不禁猜测，难道是个小哑巴？
　　他一路将她抱至客厅的沙发。
　　她坐下之后，伸手揉了揉膝盖。
　　他想，她的膝盖必定磕伤了。然而她穿着贴身长裤，这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他在她身前蹲下，拇指在她碰过的膝盖处轻轻按压，抬头观察她的表情。她咬住下唇，眯了眯眼。受伤的应该就是那一处。
　　他跟着有些心疼，对她说：“你在这等我一下。”
　　他先取了一条崭新的毛巾，又在冰箱里取出冰块，仔细包好，返回客厅，轻柔地将之敷在她的膝盖上。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他觉得她实在可爱极了，又去给她取了条毛巾：“擦擦汗。”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过了毛巾。
　　真是个乖巧的小哑巴，他又弯起嘴角。
　　他又给她倒了杯水，在他的注视之下，小口小口地喝完。
　　“你还没吃早饭吧？”他又问，“吃完再走？”
　　他说着，就要抱起她去餐厅。
　　她终于忍无可忍，挣脱开他，神色平静，给他鞠了一躬，迅速走人。
　　他看她一跳一跳地，仍逃也似地离开，十分不忍。他出门追上她，拦在她面前，问：“怎么，生气了吗，小哑巴？”
　　她眼里的怒意几乎要喷出来，嘶吼道：“我一路就不停被蚊子咬，没想到你家蚊子更多！请你让我快点回去涂药，好吗？！”
　　哑巴？她一开始是窘迫，后来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好不好？！
　　她清了清喉咙，脸色涨红：“总之，谢谢你。打扰了，再见！”最好再也不见！
　　她迈开步伐，发现膝盖已经没那么难受了，立即大步离开。
　　他在那愣怔住。
　　原来，她不是个哑巴。而且，虽然她气急败坏，但这丝毫没有妨碍到她展示那动听的声线。
　　但他更为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由于体质的缘故，他一辈子都没有过蚊虫叮咬之困扰。
　　所以，他家的钟点工总是来去匆匆，他的朋友从不主动来他这里上门做客，是因为……
　　他这里蚊子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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