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游

　　“我有时候会恨，恨天命，更恨自己。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这么任性，为什么不能理解他。可就在我陷入绝望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还活着，也遇到了比我更了解他的人。多庆幸，他好好的活着，将来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虽然，他的幸福里，我只是一个过路人。”
　　—— 青衣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你不知道？昨天张大人死在了秋兰院。不知道是不是被仇家寻仇，一刀就被割了喉咙。”
　　“衙门的人都被吓破了胆啦，张大人可是奉皇上之命来我们这的！听说张大人的尸体上还放着一朵染了血的玉兰花。”
　　我坐在窗边静静的饮着一杯茶，听着茶馆里的闲谈。茶馆里很嘈杂，大家都在纷纷议论着张大人的死因。忽然一道低低的嗓音响起：“这手法，杀张大人的人一定是落雪阁排名第三的杀手玉兰。”话语一出，嘈杂的茶馆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敲在栏杆上激起一阵清脆的声音。
　　我闻声转过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那人一身黑衣头戴着黑色的斗笠，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身形，是个男子，且是个练家子。我微微地扬起嘴角，看着渐黑的天色招手招来小二道：“结账。”
　　回到戏班子，老板的苦瓜脸就扑面而来。他的声音无比幽怨：“小青衣啊，说说看你今天又偷偷溜到了哪里”我一脸的愧疚：“对不住了，下雨了没有带伞。这不，这把伞还是一位小姐看我可怜让给我的。要不然我非得明天回来。”老板“呵呵”笑了两声，扑过来掐我的脖子：“不愧是唱戏的，演戏演得真好。那一次不是不吭一声的就溜了，你当我是白痴么？！”我轻巧的躲过去：“老板，我这就得去化妆了。今晚不是我还有一场戏么？”老板只好放过我：“哼！”
　　坐在镜子前，用手一笔一笔将脸抹得浓艳。看着浓妆的自己，心里划过一丝怅然。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别再唱戏了，也别再掩饰你的心思了。你不累么”时光溜了一圈，现在，我还是在唱戏。
　　这是我在京城唱的第一场戏，来观戏的都是京城的名门望族。散场后，还没来得及卸妆我就被领进了一个雅间。雅间中坐着一个人，入眼是黑色的衣袍黑色的斗笠。我屏住了呼吸。
　　他开口：“青衣姑娘的戏果然唱得好，对得起三百两一张的戏票。”
　　我福了福身：“公子谬赞了，民女只是尽本分罢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又说：“此番找到姑娘是有一事相求，不知姑娘可否答应？”
　　我有些疑惑：“公子请说。”
　　他的声音很自然的流露出了一丝温柔：“在下未过门的妻子喜爱听戏，而青衣姑娘你又是戏唱得最好的。在下希望你能在在下成亲那一天唱一出最精彩的戏。可以么？”
　　我有些呆了。我没有想到在茶馆里看到的带着冷漠的男子再见到我的时候竟然是要我为他的爱人唱一出戏。太戏剧化了。
　　我露出了最友好的笑容：“没有问题！”
　　黑衣公子伸出手将头上的斗笠取了下来，露出了他的一张脸——那是一张清俊而略带冷漠的脸。此时的他笑着，模样很好看。但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只因为我面前的这个男子——姜戎。
　　他看着我的脸，眼睛里没有一点别的情绪。他问我：“姑娘还有别的事么？如果没事就可以出去了。”
　　我僵硬的问他：“你知道我叫什么么？”
　　他一怔，道：“青衣不是么？”
　　我又问他：“你当真要和别人成亲？”
　　他有几分不耐：“是。”我心下苦笑，走了出去。姜戎，姜戎。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封信上说的话。
　　姜戎死了。
　　死在我离开姜府的第一个冬天。
　　当时我的心都要碎了，将那信连连看了三遍，哭到瘫在地上。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回到姜府，看着府外挂着的凄凉的白绢布，心里戚戚哀哀的不敢进去。离开的前一天夜里，我对姜戎说了很多绝情的话，说不想再见到他。
　　我害怕见到他，更害怕违背自己的诺言。于是我在姜府外站了一夜。他出殡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我远远地跟在人群后面，送了他最后一程。从那以后我就看淡了生死。如果我连深爱的人都能够放下，又有什么能牵绊住我呢？
　　可事实上姜戎他没有死，时隔三年，他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似乎不再认得我，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甚至在我的面前亲口说要娶别人，以前的他从不这样，从不让我受一点委屈。我苦笑着闭上眼睛：那又如何？我们注定是陌路啊 。
　　姜府就在京城，离市中心不远。下了马车，看着依然巍峨的大门，我的心情很复杂。门口站着府里的侍从，最前面是府中最老的管家，名唤福伯。我的脸上戴着面纱，所以他没有认出我来。姜戎下了马，嘴角就带了一丝笑意。他问福伯：“紫菱身体如何了？”福伯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连连回着：“姑娘身子好了！总是问将军你的归期。想必是极其思念你。”姜戎含笑道：“一会儿我就去看看她”
　　福伯看到了我，有些疑惑：“这位姑娘是？”姜戎回头看了我一眼说：“这是梅园最好的戏子，叫青衣。大婚的时候，就叫她来为紫菱唱戏。” 福伯向我行了一个礼，我福了福身。这时一个一袭紫衣的女子跑了过来，姜戎将她抱在了怀里。这个.......应该就是紫菱了吧。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是身体有些不好，但是她的五官很好看，温婉贤淑。此时的她脸上泛红，显得她整个人都很可爱。若我也是个男子，想必也会很喜欢她的吧。我的心里有几分不甘，也有几分酸涩。
　　当晚我就去了福伯的房间，他看到我的脸吓了一跳。我问他：“福伯，您还记得我么”福伯的脸色变的苍白，他僵硬的笑了笑：“怎么会不认得。你是青衣，也是小玉。”我看着他：“福伯，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一直信任您。当年是您来信告诉我姜戎死了，为什么您要骗我？”福伯闭了闭眼睛，他的脸上满是坚定：“我不能让你毁了将军！’他看向我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和不屑：“你从小就是孤儿，要不是将军救了你，你早就死了。将军对你多好，为你做了多少事。可你呢？那天雪夜不巧我就在门外，你对将军说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你是潇洒，当天就走了。你可知将军就站在院子里站了一夜，他在等你回来。他的身上落满了雪。等到天亮他想去将你追回来，可是他病倒了。你知道么他用多么绝望的语气对我说‘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后来的一整年里，他都不怎么笑，每天晚上都去你的房间坐着。”我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心好像被人划得鲜血淋漓。福伯痛恨的看着我：“就在你走的一年后的同一天，将军喝得烂醉，府里闯进了刺客。你能想象么？他的身上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当时我写信给你是因为他伤得确实太重了，大夫说他不行了。可是没想到他竟然撑过来了。我擅自给将军吃了化情散，让他忘记了你。这是我今生唯一一次不忠，可是我不后悔。”
　　福伯看着我，声音像叹息一般：“玉丫头啊，我不知道你和将军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为你颓废一年险些丧命。这些难道不够么？听福伯一句话吧，离开这里。将军已经喜欢上了紫菱小姐，他们会很幸福，你走吧。”我的泪滚落下来，抬头看着他，然后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姜戎对我有多好，我知道。可是我和他之间有一个秘密，是我离开的原因。
　　姜戎将我带回姜府时是十八岁，彼时年轻的他就已经是闻名四方的常胜将军了。而我只有十岁。当时就觉得好像在做梦，他对我温柔的笑着带我回家，让我过得十分好。甚至，我还得到了他的青睐。可后来我就明白了，他带我回去的原因。我长得，像皇帝的宠妃、他的青梅竹马——茗姬。
　　就在宫中，那个喜爱穿着一袭明黄衣衫的艳丽女子对着我笑，对我说出了真相。她悠闲地饮着茶，语气还很轻松：“想当初本宫进宫也不过是为了家族的利益。姜戎想带本宫走，可本宫没有答应。后来本宫大婚当天他去了巫山，后来，带回了你。”她打量着我，撇着茶沫：“仔细这么一看，你长得还真与本宫有几分相似。说到底本宫和他青梅竹马要是没有这档子事，本宫早已是他的夫人了，还轮不到你。”她狭长的凤眼流露出几分感伤，沉默了。
　　当天晚饭过后，我提出要离开。姜戎很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他向我解释。可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后来喜欢我的鬼话。我倔强地看着他，对他说了很多刻薄的话：
　　“你以为我真的喜欢你么？我从来就不喜欢你。要不是你是将军能给我锦衣玉食的生活，我早就离开你了。"
　　他脸色苍白，表情很愤怒。
　　良久，他强行压抑住了情绪，轻声对我说：“你还不懂，有些事发生了就再也不能挽回了，有些话永远都不要赌气对我说。”
　　我冷笑出声：“你不敢相信？”
　　他又说：“我现在也能给你富贵的生活，为什么要走？”
　　我讥笑他：“我不稀罕了，当替身当腻了。”
　　然后我把杯子摔碎了，用瓷片抵住喉咙：“要么放我走，要么我死！”
　　最后，他放我离开。
　　这是我最后的任性，二我也终于永远地离开了他。他那双黯淡的眼眸，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心底有人一直对我说：“你看，你让他伤心了。”
　　我呆呆的在黑暗的房间里坐了一夜，耳边总是福伯对我说的那句“他为你颓废一年险些丧命。这些难道不够么？” “将军已经喜欢上了紫菱小姐，他们会很幸福，你走吧。”我忽然大笑出声，混合着苦涩的眼泪。我不相信姜戎会喜欢上别人，哪怕他忘了我，我也要找到解药让他想起我。
　　坐在镜子前卸妆，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紫菱。她亲昵地挽住我的手笑着对我说：“青衣，你的戏唱的真好。”我笑笑，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问：“小姐谬赞了，请问有何事？”她毫不介意的说：“你有没有听说今天早上的传闻啊？‘我心里一动：”什么传闻？“她狡黠的笑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探究：“昨天夜里又有人被害了。又是一些权贵，死状和前段时间的张大人相似。”我笑笑：“哦？想必又是惹上了什么人吧。”她轻抚上我的手腕，对着我撒娇：“好青衣，就是因为这个杀手玉兰，姜戎都不让我出门。你陪我出门好不好？有你在，姜戎一定会答应我的！”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有些不舒服，低声说：“将军是担心小姐，小姐还是别出门了。”最后，我还是被她拉出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紫菱对我十分亲昵。我们就像一对好姐妹，几乎逛遍了京城的胭脂水粉铺。逛了大半天，紫菱累得走不动了。我对她说：“小姐我去给你买些吃食吧？”她笑了，灿烂的模样，说：“好。”可没等我走多远，我就听到了她的惊叫。一回头，哪还有她的影子，只有地上的一朵玉兰花。
　　可想而知，姜戎大怒。他的剑尖离我的喉咙只有一寸，他想杀了我。是福伯将他拦了下来：”将军息怒，这件事同青衣姑娘没有关系啊。现在还是赶快救紫菱小姐较为重要。“姜戎冷着脸，拂袖离去。我跌坐在地上，福伯叹了一口气，也离开了。
　　紫菱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榻上，在一间略黑的房间里。她起身观察着每一个地方，忽然耳边传来推门的声音。转头去看，来的是一个女子。她的身形高挑，身着一袭红衣，无声无息的像鬼魅。她的脸上带着一个诡异的银色面具，正在狞笑。那女子问她：”你醒了。“声音沙哑低沉。紫菱笑道：”阁下就是玉兰吧，不知你找我来有何贵干？“那女子看她半晌，发出难听的笑声：”聪明。我找你来是为了一件事。不知你可知道，你所要嫁的将军在背地里做过什么事？“紫菱冷笑：”你想说什么？“那女子走近她：”你知道你的哥哥是怎么死的么？是你未来的夫婿杀了他，大将军姜戎！“”你胡说！“紫菱扑上去揪住那红衣女子的衣衫，脸上一瞬怔愣。”我胡说？哼！“红衣女子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好好看看。这份文书的字迹是不是大将军姜戎的！“说完扔下一张信纸。紫菱立刻去看，看完后大笑：”我不相信！这绝对不是姜戎写的！‘“你不信？”“我不信，”紫菱语气坚定“除非他亲口告诉我是这样，否则我是不会相信的！你休想蛊惑我！”红衣女子冷笑一声，转身离去：“冥顽不灵。”
　　我看着那张纸条闭上了眼睛，将那张纸烧了。我倒了杯茶，待它凉透后将一包白色粉末倒了进去。这是敲门声响起，我深吸了一口气去开门，意外地看到了姜戎。姜戎的神色有些憔悴，我请他坐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的气氛有些尴尬。姜戎率先开口：“青衣，我这次来是为了向你道歉。今天早上，我失态了。”他的声音沙哑，透出疲惫。我僵硬地笑笑：“没事，将军是.......关心则乱。”我把桌上的那杯水递给他，说：“喝下这杯茶，就当你诚心向我道歉。”他接过去，点头说：“好。”我眼看着他就快喝下这杯水，定下心，伸手把杯子夺了过来，说：“将军，我忘记了这茶水凉了，我再倒一杯。”喝完后他站起身：“青衣，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熟悉。我们以前见过面么？”我装作很奇怪的笑了笑：“当然见过面了！你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我当然见过你了！，只不过是你不认识我罢了。”他笑笑走出了门。我叫住了他：“将军要怎么处置玉兰？”他的面容冷峻：“我要是抓住她，必将杀了她。”我点点头。
　　第二日我被一阵欢呼吵醒，穿戴好走出门，就看到姜戎将紫菱抱在怀里。侍女告诉我，紫菱是被玉兰放回来了。我问她：“为什么？”她一脸崇拜的说：“一定是害怕我们将军找她的麻烦吧。”我笑笑。
　　经过那件事后，姜戎的婚期就提前了。三天后，姜戎大婚。我亲眼看着他和他心爱的女子拜了天地，得到了一段幸福的婚姻。而我站在台上，画着浓妆，唱完了我人生中最后一场戏，流光了最后一滴泪。
　　夜里，我收拾好行装准备偷偷离开。打开门，却看见紫菱站在我的面前。她很平静，问我：“你要走了？”我笑笑：“嗯。”她也笑了，毫无芥蒂的样子：“玉兰，一路顺风。”我一怔：“破绽在哪里？”她说：“直觉。”我笑而不语。她将手里的卷轴递给我，目光真诚：“再见。”我回道：“再见。”
　　坐在马车里，我打开卷轴。那是一幅画，有了一些年岁。画中有两个人，一个白衣少年，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少年的手中有一朵白色的玉兰花。
　　阳光灿烂，一切都显得静谧美好。
　　老板瞄了一眼，有些好奇：“这女孩是谁啊？”
　　我微微一笑靠在马车上：“是我。”
　　那时的我，只有十岁吧。姜戎也只有十八岁。
　　我刚被他带回姜府。当他知道我以前是以唱戏为生时，他折了一朵玉兰花递给我，目光温和：“别再唱戏了，也别再掩饰你的心思了。不累么” 只那一眼，就注定我此生只能喜欢她一人。
　　老板似笑非笑的问我：“芳容，你不后悔么？好不容易从我这里偷出的解药就这么被浪费了。早知道你心软，我就让残月帮你，把那杯茶强行灌到他的口中。”
　　我撩开窗帘，看着窗外的山间月色淡淡回道：“不悔。你知道吧，我派人绑架了紫菱，对她说了谎。可是她不相信，她比我要更了解姜戎，比我更相信他。我有时候会恨，恨天命，其实更恨自己。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这么任性，为什么不能理解他、信任他。可就在我陷入绝望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还活着，也遇到了比我更了解他的人。多庆幸，他好好的活着，将来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虽然，他的幸福里，我只是一个过路人。”
　　芳容，是我的本名。
　　忽然想起，我央求姜戎给我起名字的场景来。小小的我仰着头极其认真：“将军，我想我以后长得好看些。”
　　“你本来就很好看啊。”他如是说，脸上满是柔和。
　　“这样吧，叫你芳容可好？”
　　“好！”
　　从此，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戏子青衣了，有的只是那个属于过去时光里少年将军的小尾巴芳容。
　　后记
　　看着青衣渐渐远去的身影，姜戎问福伯：“这样就行了？”福伯的脸上满是凝重，点头叹息：”唉，容丫头做杀手不过是为了给将军报仇罢了。”
　　姜戎说：“可惜将军已经死了，否则他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我只是一个影子。”
　　福伯叹了口气：“这件事是一个秘密啊。”
　　姜戎确实死了，死在三年前的冬夜。当福伯察觉玉兰就是芳容的时候，他找到了京城第一的易容师，让他用姜戎的身份活下去。只为了芳容，希望她能够放下，像将军生前希望的那样好好地生活。

《林深不知澈风归》
文字温暖真挚，如一泓清泉流向心底，只余美好与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