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销魂

　　三月早春的龙门，依然目无翠色，干烈的风携着粗粝的沙子刮过去，擦得人脸生疼。
　　杨饮风牵着马匹在这荒漠里走着，马上坐着他青梅竹马的姑娘叶卿卿。
　　日头灼灼，一丝云也没有。杨饮风抬头向前望去，看见了模糊的房屋轮廓，高高的，在半里不见人烟的土黄大漠里给了人一些希望。
　　“卿妹，前方便是客栈，你再忍耐下，我们很快便到了。”杨饮风侧头对马上的人道。
　　“我不妨事。”叶卿卿看着杨饮风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有些心疼。
　　杨饮风想着这一路所见，有些怔忪。也说不清是怎么生出勇气来的，他就这么跟叶卿卿逃走了，背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背着他从前定下的亲事，背着跟他有了婚约的柳无眉。从烟雨温润的江南，一路北上，到了这荒芜之地。
　　“我既是决定了要跟你，便不在乎什么名誉了，天涯海角，我都不在意。”叶卿卿温柔坚毅地看着他，他又怎可辜负。
　　只是成全了叶卿卿，便总要辜负一个。
　　眼下不知柳无眉如何了，依着她的性子，想必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吧。杨饮风这么想着，无奈地苦笑了声，只是他已经带着叶卿卿离开，以后会发生什么，也只有遇见再做打算了。
　　龙门客栈里很是热闹，饮酒的客人高声谈笑，来来往往的商人用天南地北的口音交谈着，和老板娘爽朗的招呼声，尽是尘世气息。
　　杨饮风的心事此时也松了几分，他看着客栈中难得一见的几棵大树，暂时地将隐隐的不安与愧疚搁到了脑后。
　　那几棵树还是枝干枯褐的模样，只是有白色的嫩芽在细条上冒了尖，那么小，小到几不可见。可是杨饮风注意到了，他仰头望着那高高大大的枝干，嘴角露出温和细润的笑意来，映着风神秀异的眉眼，如同江南烟雨里的淡黄长柳，在这黄沙漫天的龙门晕开几分生色来。

　　唐无寻见到柳无眉的时候，其实是他难得狼狈的时候。
　　彼时他正同那叶家五少狠狠打斗了一番，两人都下手毫不留情，恨不得下一招就立刻让对方魂归西天。
　　只是唐无寻打架打的有些不耐烦。这叶五少看着人模狗样，没想到居然功夫还不错，自己同他过了这么十几招，都没占到一点便宜。
　　要不下个毒，直接毒死他算了。唐无寻一边招架一边走神想。但是这个念头冒上来的一瞬间他就想起了唐小婉，叶凡要是死了，唐小婉说什么也得哭号好一阵，说不定还得同自己拼命。唐无寻一阵头疼，于是瞅准时机使个障眼法，溜之大吉了。
　　叶凡算是眼不见为净了，唐无寻看着自己因打架搞得有些不那么整洁的形容，微微皱了眉。
　　“藏剑山庄的没一个好东西！”一声女子的愤言此时就这么撞入了耳中。
　　这话说得好，唐无寻想。于是他转过身，想要看看说出他肺腑之言的人是谁。回头便看见了柳无眉，一身紫褐衣衫，提着双刀，秀眉轻扬，红唇紧抿，山樱一样肆意，就这么直直地撞入了唐无寻眼中。
　　唐无寻见过的美人不算少，柳无眉跟他见过的姑娘相比，甚至说声姿色平平都不为过。但是唐无寻一时心思就这么起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句牢骚符合了他的胃口。
　　柳无眉背着一个包袱，身旁跟着一个同样拿着刀的男人，面容硬朗，身形高大，唐无寻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他有心前去同柳无眉打个招呼，却低头看了看那被打架弄得有些狼狈的衣衫，无奈放下了这个念头。
　　唐无寻生的很是好看，丰神俊朗，温雅的面容比女子还要精致上几分。举手投足更是风流雅致，宣纸上流畅的行楷一样姿态翩翩。因此他长身玉立地往客栈里一站时，霎时便投来了好些目光。
　　唐无寻习以为常地忽略那些目光，直直朝着客栈大堂里西南角的一桌走过去了。
　　那里坐着柳无眉与她的义兄鲁贲。
　　柳无眉正低头喝一口茶，便看见了带着笑意施然走过来的唐无寻。她有些惊讶，手中端起的茶杯也缓缓放下了。
　　唐无寻就这么走过来，撩起衣摆，坐下了。他“哗啦”一声抖开绘着几竿墨竹的扇面，轻声道，“在下似乎见过姑娘一面。”
　　柳无眉秀眉挑了挑，声音利落地开口了，“我不记得见过公子。”
　　“无妨，我记得姑娘便好。”唐无寻收起折扇，面上带了和润的笑，“在下唐无寻，有个‘毒公子’的拙号”。
　　“我叫柳无眉。”柳无眉也不扭捏，直爽地报上了名姓。只是再没有更多的话了。
　　“不知无眉姑娘要去往何处，”唐无寻拿折扇轻轻在手中敲着，看着柳无眉。
　　“去北方……”，柳无眉话未说完，便被一旁的鲁贲截住了。
　　“我们个人私事，便不便与公子说了。”鲁贲开口对唐无寻道，声音有些粗涩。
　　唐无寻立刻会意，很是善解人意道，“是在下唐突了。今日在下便先告辞了，来日方长。”面上依旧挂着和润的笑。
　　柳无眉点头“嗯”了声，有些狐疑。
　　唐无寻走出几步，那一双听力极好的耳朵便不出意料地听到鲁贲告诫柳无眉不要随意搭理攀谈之人之类的话。
　　唐无寻面上笑意又深了几分。他抖开纸扇，缓步踱出了客栈。

　　柳无眉没想到的是，她就这么被唐无寻盯上了。他们一路向北走到龙门，唐无寻都正大光明地尾随着，时不时打个招呼。当然这招呼只是唐无寻自己以为的，在柳无眉看来，完全是纠缠。她有些气恼，却也没法。
　　柳无眉要追的人，就在龙门，正是她那背了一纸婚约跟人私奔的未婚夫。
　　鲁贲问柳无眉，若是追上了那逃婚的小白脸，有何打算。
　　柳无眉听见这个话愣了一愣，她负气来追，多少是有些气不过。自己一个姑娘家，未婚夫却带着另一个女子出逃了，好似自己是什么豺狼虎豹，传出去可叫人怎么想。被杨饮风抛弃了不谈，往后人家该怎么看她。
　　柳无眉越想越气恼，咬着红唇，恨不得下一刻就拿手中双刀架在杨饮风脖子上。
　　龙门荒漠依旧风沙漫漫。老板娘脆生生的嗓音利落地招呼着来往过客。

　　夜里的大漠要清凉许多，不染尘埃的夜空稀疏地闪着几颗明亮的星子，映着客栈旁那方清浅的湖泊，叫人想起白玉杯中潋滟的葡萄美酒。
　　杨饮风在湖边抚琴。一张檀木琴身的七弦琴，被修长双手拨动着，奏出曲折沉婉的调子来，袅袅而去。
　　他低着头，身姿沉静优雅，脸上却有些心不在焉。
　　白日里他一出门，便看见了风尘仆仆的柳无眉。她坐在桌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饮风没有刻意躲避，他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不安，此时柳无眉追了上来，再逃避也不是办法。
　　他站了许久，直到柳无眉也看见了他。
　　柳无眉先是惊讶，接着便是气愤，一张俏脸柳眉倒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拿着双刀大步走了过来。
　　柳无眉倒是没有拿刀砍他，虽然她看上去很想这么做。
　　柳无眉问他要一个交待。
　　杨饮风叹了口气，还能有什么交待。他既已经带着叶卿卿离开，便是已经做了决定。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回头了。此时三人都在这客栈中，杨饮风却是也没想过就这么一走了之。
　　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纤细的琴弦，杨饮风听着这大打折扣的琴音，双手按住琴弦，再也无心弹下去。起身抱着琴回房去了。
　　湖边房顶此时落下一个人来，正是唐无寻。他看着杨饮风离开的方向，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纵身掠向了大漠深处。

　　唐无寻做事一向很难说出有什么缘由，比如此时他提着一壶葡萄美酒来找柳无眉，执意要柳无眉尝尝，说是美人美酒最是相配。
　　柳无眉哪里听得下这等轻薄言语，把刀拍在桌子上，冷冷地吐出个“滚。”
　　唐无寻也不恼，只把小巧的酒壶往那斑驳粗劣的桌上一搁，坐下来轻笑着看着柳无眉，“虽说美人含嗔微怒别有风味，我倒是觉得美人带笑才更动人。”
　　“欺负姑娘家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同我来过几招。”鲁贲更是看不下去自家义妹被这么个不知道安得什么心思的登徒子调戏，双眼一瞪，便把刀指向了唐无寻。
　　唐无寻闻声只看了鲁贲一眼，便摇了摇头，又看着柳无眉道，“我不同你过招，你打不过我。不若这样，无眉姑娘同我过几招，若是无眉姑娘赢了，这酒我只好独自喝了。若是无眉姑娘输了，就尝一尝我亲手酿的这酒，如何？”
　　杨饮风早就注意到唐无寻在这客栈中对柳无眉纠缠不休，此时又提出这荒唐要求，直觉唐无寻在打什么不怀好意的主意。
　　他虽然不欲再同柳无眉成婚，但柳无眉至此多多少少也有他的干系在，更何况他本来就心怀愧疚。
　　因此一手横揽着琴，走了过去，想帮柳无眉摆脱这无理纠缠。
　　“你为何执意要同无眉过不去？”杨饮风直直地看着唐无寻，神色无惧。
　　“哪里哪里，”唐无寻看见杨饮风，先是愣了下，便又笑起来，“我亲手酿的葡萄美酒，自然想有人品尝，美人最配美酒，你说是也不是？”
　　“胡言，”杨饮风本能地不愿相信唐无寻这番话，他又不知唐无寻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心中一凛道，“你何必为难她，你跟我过招如何？”
　　唐无寻面上很是惊了一下，他皱了下眉，又打量了杨饮风一番，又笑道，“不知公子有什么条件？”
　　杨饮风见他松口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好歹也是帮无眉解了一个困境。他自忖长歌门的功夫修的还不错，眼前这人虽然颇为自负，也不至于就输了他去。杨饮风看着唐无寻道，“你同我过招，若是我赢了，你便离开这里，不得再纠缠无眉。”
　　“嗯，可以，”唐无寻点了点头，又道，“若是你输了呢。”
　　“输了，我便替无眉喝了你那壶酒。”杨饮风面色不改。
　　唐无寻摇了摇头，“也不用一壶，一杯就可了。”
　　他闲闲地提起那精巧的白玉酒壶，打开雕花的盖子闻了下，不伦不类地念了两句诗出来，“欲饮琼浆风酿酒，一枝红杏出墙来。”
　　那酒中有什么，杨饮风不知道，唐无寻再清楚不过。他在这大漠中跋涉良久，好不容易才寻得了一味“百岁兰”。外号“毒公子”的唐无寻，自然不是浪得虚名，几乎没隔多久他便要折腾一味毒药出来。
　　他一路跟随这柳无眉至此，这荒漠少有人烟，许多地方更是寸草不生。但唐无寻直觉此种地方必会长有奇异药材，因此锲而不舍地在大漠里翻腾了许久，终于没有辜负他一番找寻，得到了一株珍稀药草“百岁兰”。
　　唐无寻等它晾干了，又细细地碾碎了兑上桂枝茯苓，加了些唐门中的细小粉末进去，一并倒入了一壶潋滟的葡萄美酒中。
　　算不上对柳无眉有多大兴趣，或者是唐无寻闲来无事总要折腾一番给自己找些事情干，也算是对得起他在巴蜀一带那臭名昭著的评价。
　　眼下杨饮风就这么无知无畏地撞上来了，唐无寻有些惊异。杨饮风夜里抚琴的身影，就在他惊讶的那瞬浮上了脑海。唐无寻心思一沉，便没有拦着。
　　两人约了在荒漠无人处比武，也好放开身手，不至于伤及无辜。

　　杨饮风身手不差，抛开那文人拨弄的琴，剑法也很有一番出神入化。
　　只是唐无寻身手更是好，他若是没有一身好功夫，凭着那在外狼藉的名声，怕是坟头上的青草都高了几丈了。他同杨饮风过了几十招，已经渐渐占了上风。他想着那说好的赌注，心中更是好奇加一些莫名的期待。
　　杨饮风最终还是输了，他自己多少有些不快，但是也没有食言。
　　唐无寻面上挂着笑，一言不发地看杨饮风信守承诺地饮下了那白玉壶中的酒。他玩味地看着杨饮风将酒壶扔在一旁，抱着琴神情轻淡道，“我已替无眉喝了你的酒，此后你不可再去纠缠于她。”
　　“自然。”唐无寻点点头，依然看着杨饮风。心中有些惊奇，比武过招后血液流动地比平常本就要快，此时这药效发作地这样慢，看来自己少放了些什么。
　　他自然没有少放什么，甚至还十分恶劣地放了些唐门秘制的软筋散。
　　那让他好一番跋涉的药没让他失望。
　　很快杨饮风面上有些疑惑来。他刚回头要走，便发现自己步子都走不稳了。抱着琴的手几乎一瞬间失去了力气，杨饮风眼睁睁地看着那从未离开过身边的琴就这么摔到了地上。身体有些说不出的燥热来，杨饮风大口地喘着气，目眩神迷。
　　他猛地回头，指着唐无寻气息不稳道，“你……”杨饮风想说你酒里下了什么毒，但是脑子昏昏沉沉，身上发热，让他没办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
　　唐无寻及时地拉住了杨饮风踉跄几步快要栽倒的身体。带着笑的面容此时更是显得风采卓然，他半扶半抱着杨饮风，十分磊落道，“我没放毒，只放了一味叫‘日醉’的药。”
　　杨饮风面色潮红，他努力地想保持清醒，却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清唐无寻在说些什么，依稀只听见一句“日醉红颜易销魂……”
　　眼前抱着他的人看不清模样，却身体清凉，杨饮风本能地靠近了这份凉意，没有推拒开来。

　　柳无眉在客栈中饮着酒，心情有些沉闷。
　　杨饮风那日为自己解围同唐无寻比武后，便受了重伤。已经两日了，却躲在房中不肯见人，甚至她同叶卿卿想要去照料，也被拒之门外。
　　虽说杨饮风背弃婚约在先，但柳无眉倒也不是非他不嫁，她追过来气不过的成分要大一些。此时杨饮风又为她受了重伤，却不知是什么情况，实在让她心里过意不去。
　　难道是这毒公子下了什么毒，杨饮风中毒了。她思忖着，也把这想法同叶卿卿说了。叶卿卿只摇头说自己也不知晓，杨饮风甚至连她也不见。偶尔进去看望，杨饮风也是一副惊慌畏惧的模样，看得她一阵心惊。
　　两个姑娘齐齐发愁，好好的一个人，莫不要从此疯了才好。

　　唐无寻难得地没出去招惹是非。他躺在唐家堡高高的屋顶上，吹着一只青竹叶的哨子，翘着腿，很是悠闲惬意。
　　“哟，安分了。”一个身影轻巧地落下来，只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关你劳什子事。”唐无寻没好气，头也没转，他知道来的是唐无乐。
　　唐无乐坐下来，打量了唐无寻许久，抬手拎出一壶酒来，“喏，葡萄美酒，来尝尝。”
　　“你自己喝！”唐无寻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起身展开身后的宽大的甲翼消失在了唐门的夜空中。
　　唐无乐愣了下，不屑地嗤了声，“不喝就不喝，心里有鬼。”
　　彼时他还能同唐无寻好好地说几句话，自然这样也算不得好好地说话。
　　但一晃三年后，两人却连这样的话也说不上了。
　　唐无寻坚持唐门应独立于事外，不该同狼牙搭上关系，因此严词指责唐无乐不该将唐门暗器卖于军中，甚至毁坏了他保管的机关暗器。
　　唐无乐连声称并无其事，自己如何会陷唐门于不义。
　　唐无寻冷冷地看着他，“不如我们到唐老太太做个了断，看看我截获的这运货单是真是假。”
　　唐无乐没料到他居然真的有证据在手，一时不忿，口不择言道，“大哥又做过什么好事，难道便真的要同我到唐老太太面前对质吗？”
　　“你说什么？”唐无寻沉下了脸。
　　“哼，欲饮琼浆风酿酒，”唐无乐冷笑道，“在去见老太太之前，我们得先去找杨门主好好聊聊啊。”
　　唐无寻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紧紧攥着手中的机关弩，“此事我同饮风问心无愧，不论到谁跟前说理我都不怕。用这事威胁我你是打错了算盘。”
　　“大哥莫不是心虚才好。”唐无乐讽刺道。
　　唐无寻猛地回头看唐无乐，“你有闲情同我争这无聊事，不如好好做做打算怎么赢过我。”
　　唐无乐想着那时唐无寻言辞凿凿要同他比试，甚至说自己早有退隐回那片荒漠之意。
　　他以为唐无寻只是说说，没想到后来唐无寻居然真的走了，走的时候还颇有良心地留了张字条。字条上寥寥几个字，仿佛吝惜笔墨。
　　“妈卖批，瓜娃子。”唐无乐看着那潦草的字迹，沉默了半天，恶狠狠地骂了句。

　　不管其他地方风景如何，龙门依然黄沙漫天，放眼不见绿意。
　　是夜，唐无寻在客栈房顶上蹲着，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地悠长。
　　唐无寻此时倒是没顾得上这样蹲在房顶上会不会有损形容，他专心地侧耳听着，清凉的夜风中依稀传来几声琴音。
　　唐无寻嘴角咧起来，笑容越来越深，到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有些过分。他收起了笑，猛地起身展开甲翼，掠向了那琴音传来的地方。

　　黄尘意外，青山眼里，归去来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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