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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三十五
战争在边境爆发,山上的城堡依旧静悄悄,高耸的石墙内越来越少人活动的踪迹。亲王仍长时间地发着呆,感到晕眩并没有离他多远,只要他愿意,就还能瞥见那个张口的深渊。一切都是停置的,更叫他难受。春暖的大地一片碧绿,这怡人的温热却吹不进阴冷的石墙,亲王时时裹着皮毛,还是经常瑟瑟发抖。
听说神父也要离开,亲王只好拖起脚步去见他,试图把他留住。亲王说道:“尊敬的导师,您在做什么?”
神父已经收拾好不多一点行李,此时见了亲王,就过来道:“殿下,我努力为您摆脱困境。”
亲王困惑道:“您努力使我摆脱什么困境?没有您的指导,我如何摆脱怎样的困境?”
神父道:“仁慈的殿下,我知道,自这场危机显现端倪时起,王府内就只有我的供给从未削减,您尊敬我、侍奉我,如同您尊敬信仰、侍奉信仰,我为天主感到由衷的高兴,但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我为您感到忧心。如今,连尊贵的您也吃起了黑面包,喝淡啤酒,穷困使您有失大贵族的风采,令人惋惜。这场战争何时到头?那个卑鄙的犹太佬却不愿意支持您的生活。殿下,您遣走众多仆役,是为了省下我那笔庞大的供给,但如果我使您活不下去,我认为还是解除我这个负担更为明智。”
亲王怔愣地听住这番话,惶恐的泪水涌上干涩的眼眶,他紧紧捏住神父的手,急切哀求道:“神父,神父,不要抛弃我!不要离开我!面对这个恐怖的世界,我孤弱无助。基督的道路在哪里?我时刻需要您的指引。”
神父安慰他道:“殿下,您一向是那样虔诚,您蹈行的道路,不会比我的更有偏斜。您不是时刻需要我,您需要的是使自己活命。”
亲王哭道:“我还可以活命吗?我忍受的惩罚难道有尽头吗?黑暗的开口就在这里,我很难不往那边看上一眼。没有您光明的引导,我恐惧停留在这个阴冷的地方。”
神父说道:“殿下,您只是身体虚弱,因此我更要向您让出口粮。请您好好休息,不必胡思乱想,等您精力恢复的时候,您自己就能够离开黑暗。”
亲王流泪道:“不要走,不要走,这个故事怎会那样狠心?任何哀告和挽留,都得不到如愿的回应。”
神父道:“这就是命运的冷酷。”
亲王哆嗦起来,感到头晕加重,摇摇欲坠,仿似不能呼吸。人们把他抬回病床上,他便悲哀掩住脸,忧思如焚,往后几日又小病一场。他的健康就是那样反复。
有一日,亲王闻到一阵花香,决定骑马去野地散步。他没有让卫队跟随,只是和侍卫长走在山岗上。
干枯惨淡的荒原如今生机盎然,难得一见。绿草和鲜花遍布高高低低的四野,包含水分的树枝缀满通透明亮的嫩叶,空旷辽阔的晴空中,高照着一枚热力十足的日轮。
亲王难得脱下了帽子,解开前襟,让温暖的微风灌进阴寒的衣服内。走了一阵,他坦白道:“我时刻怀有恐惧。”
侍卫长注意地听着。
亲王接着道:“有时我从它身边走开,有时我同它相处,有时我被它紧紧攥住。它佩戴着许多名字,披挂许多样子,这会儿是这个人,那会儿是那件事,它变身成一整个世界,密密包围住我,我很少找到出路。如果这是苦难的开端,如果这就是糟糕,我为何还坚守从前那种看似光明和正面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追逐天性,在幽暗的国度里再走远一些?”
他驻马停在一处悬崖上方,在那里,他曾短暂感受过一种获胜的狂喜,他那时所蔑视的,如今仍同从前一样安静地躺在山脚下。他伸手指住道:“那片猎场,往昔我在其中消磨了多少时光,我为什么不再那样做了呢?是什么绊住我的脚步,是什么恐吓我,是什么叫我逃避?我想狩猎快乐,当我进入这场没有止尽的折磨里,我不想一边忍受痛苦,一边还没有企望。”
侍卫长看见他晦忍的眼神,明白他讲述的一切,但他不可以放任自己的主人沉沦在孽海,所以讲道:“殿下,请您理智一点,请您想想,这一切都是因何而起。忍受和恭顺是追随基督者首要的美德。我们忍受痛苦,同时也忍受放弃快乐的痛苦,我们永远在等待,永远在期盼,最后有个璀璨荣耀的结局,在半路中途投身黑暗,又算怎么回事?殿下,您在忍受痛苦,我也因您这种忍受而痛苦,但我们都无可作为,因为您不能再走错一步。”
亲王嚷道:“我难道讲的还不够清楚吗?我在痛苦之中小心翼翼,得到的却仍旧是痛苦。我为什么还往荆棘里摘取苦果,如果快乐的果实也是苦的?我不明白自己还在坚持的一切。我还有什么不能崩溃的?这种崩溃已经让我不堪忍受。”
侍卫长跳到地上,颤抖着抱住亲王的脚,说道:“殿下,殿下,您不会那样做,您尽管说了这种话,但不会使它成为现实!”
亲王坐在马上,哆嗦了一下,随后把头靠上马脖子,喃喃道:“我觉得很累。”
侍卫长急忙把他搀扶下来,让他坐在草地上。
亲王背靠着一棵树,疲惫道:“有些时候,我差一点就发疯,失去理智,大喊大叫,接着,恐惧泛滥,使我全身发凉麻痹,如坠深渊。我躺在孤独的黑暗中,我的危机不为人知,只有意识在无声挣扎。我很害怕,怕一切都来不及,怕来不及获救,怕甚至来不及意识到自己即将不存在。”他掩住脸,声音和身体抖在颤抖。
侍卫长怜惜地抱住亲王的双腿,说道:“我不知道怎样安慰您,殿下,我为您感到难过。您的病是怎样反复,您的心绪怎样突然低落,我都看在眼里。我很希望您能像从前一样快活起来,很希望安稳和自在重新回到您身上。只管您不再犯错,发生过的事能算什么呢?有什么罪不能救赎?天主至仁至慈。神父不是说过,我们为了天主的事业发动这场战争,是莫大的功德。”
亲王道:“什么是功德?救赎怎样获得?什么样的仁慈要求把鲜活的生命投入死亡肆虐的战场?假如我有德,为什么时时难受迷茫?恐怕我做的事跟天主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不随心所欲,图个自在了得?”
侍卫长目瞪口呆地瞧住亲王,说道:“怎么能责怪天主?人类做的事怎能赖到祂身上?朋友啊,您要控制自己,想想一个人死后,灵魂将会受到什么处置。”
亲王道:“我没有责怪神,只是不再相信祂那些代理人所讲的话。身后的事情,谁又了解?”
侍卫长道:“圣人就曾经说过……”
亲王突然道:“圣人活在阳世时说过。”
侍卫长不可置信地盯住亲王,冰冷和恐惧爬上心头,他意识到自己的主人正逐渐在幽暗中隐没,于是哆哆嗦嗦地捉住亲王的手,几乎痛哭流涕地哀求道:“殿下,朋友,告诉我您没有失去信仰,向我保证您没有失去信仰吧!”他揉捏那只干瘦的手,好像试图使一个失去知觉的人恢复清醒。
亲王别开目光,没有说话。他审视自己的内心,发现除了那些可怕的东西,就空无一物。
风在丛林间叹息,斜阳的金光只投照到他们上方。
侍卫长得不到回应,只好又道:“您可怜可怜我吧,您使我惊惶。您曾经拥有一颗多么光辉炙热的信心,照耀我们所有人,现在怎么能把它丢掉呢?”
亲王任他满面涕泪地揉捏自己的手和膝盖,双眼瞧住群山黯淡的侧影,喃喃道:“我很累。”
侍卫长道:“您想回去休息吗?”
亲王慢慢地摇头,他知道自己变得非常冷漠,但他连感到愧疚的气力都没有。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座无动于衷的废墟。
侍卫长怜惜地看住自己的主人,感受到一种哀痛,但他决心不让消沉击垮,于是没等亲王下令,就把亲王扶到马上,一路带回城堡。
天气越来越暖和,烈日高照,竟一度显出夏季暴晒的征兆。人们飞快地脱掉厚衣裳,欢天喜地的把工作搬到室外。前线的战况还是那样不好不坏,似乎双方都没有信心再往前推进一步。军费不再是负累,现今需要考虑的是如何维持生活,但这位领主一概都不关心。他的每一天几乎都在礼拜堂里度过,胡思乱想,就如同什么都不想。
这场异常的温热过后,下了一场春末的大雪,就在此时,散布在旷野上的哨兵传来令人惊骇的消息。
那一阵子,亲王刚从礼拜堂出来,脸上仍残留着疲惫和恍惚。人们告诉他,有大批撒拉森士兵隐蔽地来到周近,正从几路往山上进攻,还有不到一天可以包围城堡。
亲王疑惑地瞧住这名士兵,感到对方在讲一个难以置信的滑稽故事。后来,人们领他到最高的瞭望台上,那里他亲眼看见,邪恶怎样突破神圣的庇护,往他的心灵接近。他剧烈地战斗起来,因为他看见天地间铺展着自己的命运。他喃喃自语道:“我要活命,因为神教我活着去赎罪,哪怕像个鼠辈似地从死神面前逃跑。”
他下了撤退的命令,遭到普遍的质疑,许多士兵认为应当同异教徒拼命,亲王冷笑道:“我们有粮草支撑吗,有援军救难吗?算什么拼命?充其量,就是跳入敌人手里的羔羊。”
就这样,人们满腹疑议地做好出逃的准备,在周近巡逻的士兵也陆续召回,一起等待着去前路打探的斥候。
亲王感到坐立不安,常常在心里盘桓的恐惧又使他自我怀疑,同时他明确地知道,目下能做和该做的事只有这一件,除了感受敌人在背后逼近的威胁,除了活命和逃走,就没有其他了。
气氛是那样紧张,没有人开口说话,拉货和载人的牲畜也都纹丝不动。太阳挨到最西边,黑夜就要降临了。
这时,斥候终于回报,表示可以起行。一众仆役们没有等候命令,蜂拥而出。卫队紧紧守护在亲王周围,但还是有一个女人从骏马之间挤过,径直扑到亲王脚下,叫叫喊喊。
亲王侧下身,去听她在说什么。
女人抬手指住高处嚷道:“那里有人,那里有人!”
亲王转头去看,发现最高的塔楼上,果然有一个人影出现在深陷进石墙里的狭窗前。他的心里还在想,这是个什么人,嘴里就已经叫道:“真见鬼!”
他立即跳下马,只顾往昏暗的城堡里埋头冲去。侍卫长见状,连忙夺过一支火把,紧随在后。
经过石造的重重走廊,他们开始攀登一道没有尽头的陡峭石梯。此时的亲王感觉不到晕眩,也没有恐惧,冷静果断,难以置信。
盘旋而上的石梯里漆黑一片,只有偶尔几道窥孔向里透入黯淡的天光。侍卫长不得不停下来点亮火把,又加紧追上亲王。狭窄的空间里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和呼吸,敌人从荒原上接近的声响,他们也听见了。
亲王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还能坚持,但他确实走到了一扇木门外面,开始细致地辨认钥匙。侍卫长站在一旁,气喘呼呼地等了一阵,忽然失去内心,抬脚往门上猛踹。
亲王恼怒地瞟了他一眼,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道:“退下,退下,这是我的城堡,我的财产。”他终于摸到了钥匙,抖着手插进锁孔里。
屋子里涌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黑暗。亲王僵立门外,瞪着一双受惊的眼睛问道:“您在哪里?”
房间尽头亮起灯光,显出一个人影。亲王心绪激动地走过去,几乎扑到年轻人怀里。他瞧见这个人就明白了,此时恐惧终于从楼下追赶到这里,他为什么顶抗着巨大的压力,也要舍弃安全,在敌人和死亡的威逼下登上塔楼,因为这个人曾经在不可能中拯救了他,今后也将在不可能中拯救他。他紧紧撰住他的希望,僵硬得只能吐出破碎的几个词。
侍卫长举住火把,焦急道:“走吧!”
于是他们拉住年轻人飞快地下楼,一边已经听见敌人越过城门的声音。亲王握住他的救星,迎向堵塞在楼道的恐惧,他正在穿越它,然后也许,在塔楼下逃离它,等它再次追上。
他们进入场地,见只剩了两匹马。
侍卫长朝自己的坐骑跑去,整理好马鞍,认为自己应该负起年轻人的责任,回头却见亲王把人举到最高大的骏马背后,接着也跨了上去。队伍立即出发。
敌人闯入场地,只看得见最后一根马尾消失在黑夜中。他们发出愤怒的嚎叫,有的立即上马追赶。
亲王的坐骑吃着两个人的重量,跑得并不如其他马一样轻松。卫队始终紧紧拥护在他的周围,一旦有敌人的轻骑兵追上,他们就转身迎战。
队伍越往前进,人数越稀少。亲王感到一种惶惑,认为自己仅仅是为了逃跑而逃跑。他几次想要停下,却因始终未能远离敌人而再度奔波。他已经迷失了方向,只凭着一股愚钝的执着在坚持,不知道自己在走什么路,只是突然见到了从前在城堡里做事的一群仆役。
有一辆驴车似乎陷进了地里,他们正停下来修理。
敌人的气息已经隐没了,亲王摇摇晃晃,要不是腰间拦住一双女人般的手,他就要从马鞍上滑落。人们帮助他下到地面,让他休息在驴车上。
那一晚的后半夜,他们只等来了大部分走散的卫队士兵,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离开那处空地,辗转走过许多险境,到达一所深藏山中的隐修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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