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帕达行谊

　　十三

　　男人讲述道：
　　方才您提到萨贡托，使我想起了旁的历史，也在该处发生。上月，我到那地中海边的城市拜访亲戚，听说了一件令人担忧的变故，迫使许多人离开那座城市。这件事，我打算从头论起。
　　我在那萨贡托城中的亲戚生育有三名孩子，都很聪明伶俐，因此被分别派到不同的行业学习，准备让家族在当地大展拳脚。这其中，他们让小儿子学习法律，以为日后成为律师甚至法官。
　　这样，这个孩子就跟随着他的师傅，在法庭出出入入，因而在许多大律师、大法官跟前混了面熟。他天资聪慧，加上勤勉好学，没过多久就叫他们记住了名字，渐渐得到器重。他成功进入法律行业，获得了参加聚会的资格。在师傅的带携和自己的努力下，他偶尔也能出入一些头面人物的家了。照这么下去，那不用说得，就是前途无量了。
　　有一次，当地一位很有名望、有资格到王都萨拉戈萨商议要务的大法官，在自己家里大排宴席，庆贺寿辰。他敞开家门，随便行会成员前去吃喝，我那亲戚的儿子当然不会落下这个露面的机会。他穿上最体面的衣服，对着镜子仔细装束一番，事先又准备了说辞，假如有幸能与大法官谈话，他势必要留下良好的印象。
　　这样到了宴会，他尚未跟任何人打上招呼，就在人群中一眼瞧见大法官的女儿，觉得这位小姐娇美可人，仪态温婉，一下就把她爱上了。那年轻人尚不知命运要如何摆布他，就催动双脚赶到她身边，留神听她的谈话，察她的举止，简直无处不可爱，从此一双眼睛就只放在她身上，什么谈话、什么形象都忘记了，只知道一口口地吞着爱情的浓酒，任凭心脏消融在烈火中。
　　自此之后，他就格外留心大法官和他的家人的消息，凡有他们到达的地方，他千方百计也要赶去，为着一旦他的心上人露面，他便可以多看几眼，兴许还能说上两句话。只是这种爱情的追逐，有如饮鸩止渴，得到甘露越多，心也会变得越干渴。
　　有一次他同人喝酒，有几分醉，就吐露了心事，惹来一片嘲笑。他的朋友们不是笑他爱上基督徒的姑娘，就是笑他不自量力，凭他的身家底细，完全没有高攀的可能。但那可怜的小伙子仍然不肯放弃，他相信只要自己得到大法官的青睐，总有一日能够梦想成真。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已经积累起名气，大法官见到他，也能认得了，人手不足时，偶尔也会叫上他帮忙。他和大法官的接触得多了，觉得大法官真是个学识广博、深有洞察之术的人，使他十分佩服和敬仰，对那位小姐的爱也更坚定不移。
　　三年前，他打听到消息，说小姐新近交了一名朋友。他就有了好奇，外出的时候特意绕远路，想碰个运气，瞧瞧这位幸运儿究竟是谁。
　　他真的遇上那位从未见过的陌生姑娘，觉得她自有抚媚动人之处，似乎带有摩尔人的血统。两位佳人走在一起，真叫人赏心悦目，能使蓬荜生辉。他觉得很满意，认为小姐正需要一位这样的朋友，同时他又有些怀疑，担心这个陌生女子有可疑的来历。
　　没过多久，大法官要上萨拉戈萨办差事，连他也一同带去了。一路上，大法官紧锁眉头，显得忧心忡忡。年轻人以为他是在烦心会议的内容，别人却说这不过是一次平常的例会。
　　那晚他们在客栈投宿。第二日天还没亮，他们就听见有人匆匆忙忙地跑上楼梯，闯入了大法官的房间。过不了多久，脸色苍白的大法官就召集他们，宣布他将委任他的副手参加此次例会，而他本人要临时改道去其他地方。不待众人多问，大法官就叫他们解散了。
　　那可怜的孩子壮起胆子，跟到大法官身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不料大法官却一反往日的亲切，只是冷冷地讲几句客气话，就走了。他懵懵懂懂，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事，接下去的行程，也没能专心致志。他在脑中反复检查自己的举动，并未发现对大法官有任何冒犯，他只好安慰自己，大法官当时一心为公，因此无暇顾虑到他。他不期望大法官会发现这件事，只要往后别再对他那样冷淡，他就认为，自己的爱情仍有希望。
　　第二日，街头巷尾愁云一片，打听之下才发现，原本在大法官手下做事的阿拉伯人，从上至下，统统都被辞退了，即使早已改宗天主教的也一样。那孩子愣怔当场，难以置信，当他回到办事的地方时，果然被告知以后都不用再去了。他十分惶恐不安，不知道大法官做的事什么打算。假如自己再不能在大法官身边出入，要与小姐相识，是绝无可能的了。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相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而自己是无辜受到牵连的。
　　没过几日，市政广场上就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表演，所有头面人物都盛装出席，他受到师傅的提携，也得了一个座位。他得知大法官也会到场，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捉住机会，问个究竟。
　　当时，他站在那里，望见大法官和一双儿女步入会场。那兄长跟在神情严肃的父亲身后，小心地搀扶住妹妹，那挽在他臂弯中的可怜的人儿，虽然经过精心的打扮，仍可看出她的形容有多么憔悴。他远远瞧见这一幕，心痛得有如刀割。
　　待围在大法官身边的人群稍稍散去时，他立即赶上前，恭恭敬敬地向这家人问安。
　　法官虽然在他跟前停下，却仿佛没有看见他，转头唤来一名手下，让对方去叫一个什么人。待那人来到，大法官又吩咐他去传召另一个人。这样一层一层地传话，最后来到他们跟前的竟是那孩子的师傅。师傅瞪了他一眼，连忙向大法官讲些道歉的话，之后把他拉到一旁，恭敬地目送大法官一家人离开。
　　那位傲慢的大法官，以这种方式，昭示了地位的巨大差别，让那颗年轻火热的心，瞬间变成冰冷的死灰。
　　眼见小姐从自己面前走过，好似一个无关的人。他从未离这位心上人那样近，但仅此一次，即教他意识到，横亘在前的鸿沟不可逾越，那小巧的脚步迈进的是他永不可能到达的世界。他怔愣地望住这一切，仿佛已从大地之上掉落。
　　他不知道师傅在耳旁唠叨什么，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座位，他忧伤的目光，始终落在会场前端，那双郁郁寡欢的瘦弱肩膀上，并且感到，那肩膀的主人，也正呆愣地瞧住舞台。
　　突然，那双肩膀一抖，瘦小的身躯就从人群中冒起，哭叫着往台上扑。他这才发现，观众们不知为何也都情绪激动。小姐被她的兄长架着，却仍然想要走进舞台。之后，来了几名家仆，众人合力制住小姐，把她装上马车，快速从会场离开了。这是我那侄儿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心上人。后来听讲，小姐受到过大的刺激，患上精神衰弱，被送到阿维拉的修道院静养了。
　　从此，在大法官的授意下，□□在萨贡托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稍有犯事立即就被抓入大牢，从重判刑，毫无道理。此次我去探望亲人，就是协助商量迁居的事宜，我因此见到我那侄儿，也是憔悴得不成样子。

　　男人说完，长叹一口气。
　　乞丐道：“我也有位朋友，在那个城市、那个时候，有一场可怕的遭遇。”接着，他便把对孩子们说过的那个故事对男人叙述一遍。
　　之后，男人告辞离去，乞丐就走进一间蒸汽浴室。
　　过了一阵，一名男奴走进来更换烧热的石头。他一眼瞥见乞丐，想起此人方才自称是富翁的座上宾，又见四下无人，就搁下手中的活计，脱光衣服，赤条条地走到乞丐身边，用嘴唇和手对他进行挑逗。
　　乞丐却义正词严地拒绝他，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等样的举动。
　　男奴用蹩脚的拉丁方言说道：“老爷啊，您虽然一头短发，却是个有地位的人。那予您地位者是我们这里闻名遐迩的大人物，我早想结识他，希望能得到他的青睐，将我买到他府上，好脱离这浴场。我自小患有风湿，浴场里又终日潮气氤氲，我的膝盖没有一天是不痛的。好人啊，好心肠的老爷，求求您可怜可怜我吧。您在那位大人物面前一定很说得上话，只要您开声，我就必然得救了。”
　　乞丐叹道：“来此处洗浴的头面人物要多少有多少，您直接去问哪个不好，却偏要绕我这远路？实不相瞒，我与那位富翁结识才不过一天，他将我从一个沿街乞讨的流浪汉提拔成能于此处出入的贵宾，我不知已经受了他多少恩惠，怎还敢仓促地就又为与我不相关的人事去求他的恩典呢？这是恬不知耻的举动，我不能这样做。”
　　男奴道：“来这里的客人，不是自私就是吝啬，求他们帮一个奴隶的忙，就是给他们多多的金子也不会答应，何况我穷得孜然一身，浴场不给我饭吃，我就只能饿死，所以我也不必去求。我听说您的主人，那位高尚的富翁，抱持十分慷慨的信念，富有爱心，乐于救助有困难者，因此他到这边住下不到一年，就已经积累了很高的声望，连方才那位大爷都不敢为难他的客人。可惜，那灵魂伟大的主人却从未光临，我没有办法亲自向他问安。老爷，我不求您马上为我办事，但请您允许我服侍您、取悦您，使您快活，这样日子一长，您心中自然对我会有怜爱，也就愿意替我说句话，救救命了。”说着，他那双手又深情款款地伸到他腿间。
　　乞丐却退让开来，说道：“您或许的确可怜，但我一时无法求证。也请您不要动歪心思，因我非此道上人。”
　　男奴妩媚地笑道：“老爷，人活在世上，但求一个享受，应当样样尝试，才没有遗憾。我是个男子，因此更懂得服侍像您这样的男子汉。”
　　乞丐还是不答应，拿起自己的毛巾就离开了。他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走到街上，凉风一吹，只觉得神清气爽，称心满意，高高兴兴地走回富翁家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