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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ay.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傅长端已经不见了。
我朝四周看了看,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头顶的白炽灯条往下明亮地照着。
我抹了一把被刺得发痛的眼窝,抬头看了看吊瓶,发现里面的液体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我又站起来看了看标签,上面写的是百分之五的氯化钠,就是生理盐水。
点滴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还有两三个老人在昏昏欲睡,隔着三个位置的抱着孩子的妇女
在哄着婴儿。
“067号,傅宁峻?”
房门边有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我回过头才发现是位护士。她端着一小瓶溶液,背后站着傅长端。
我冲她点了点头,接着坐下来让她给我换吊瓶。
傅长端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盛着几个叠着的精致纸盒。
护士将药瓶换过,再给我量了体温就出去了。他在我身边重新坐下来,把饭盒摊开放在一个高凳上。
我正准备去拆里面的一双塑料筷子,才注意到扎的手是右手。
我是右撇子,左手一般能不动就不动。这饭是没法儿吃了。
我说:“你先吃吧。我不饿。”
傅长端说:“我吃过了。”
接着他把点滴的速度又调慢了一点,再把手小心地覆在我冰冷的右手背上。
我感觉打点滴的那只手连小臂都是冷的,他手心的温度贴在针管上,我的手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他给我暖了一会儿就撤开了手,接着又从塑料袋里找了一把勺子,将雪白的纸粥盒打开,舀了一勺吹了吹。
他的表情还是像在做一个一丝不苟的化学实验,连吹气的秒数和距离都仿佛经过了精密计算似的。
我别过头避开那勺他递来的粥,他还是那么举着,打算一直僵持似的。
我左手把那个八分满的勺子接下来又倒回粥里,接着再把那个粥碗整个儿拿起来。
“没那么娇,”我说,“我自己来就行。”
我很清楚这并不是情侣之间的暧昧行为,只是一个长辈对后辈有的一贯的关心。
这个认识让我不可避免地有些心塞,但是又谁也不能责怪,只好闷头喝粥。
他买的是八宝,没有食物胶的味道,料足份丰,料想是好店出品。
甜粥是我爱喝的,即使病里舌苔发苦,也还是全喝了下去。
“以前你生病的时候,”他斟酌着说,“谁来照顾你呢?”
我不在意地说:“我已经这么大了。”
他们二老都忙,抽不出什么时间来花在我身上。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我已经能够处理好很多事了。
等点滴打完了,我站起来活动活动了臂腿,感觉脑子的晕眩感还在盘旋不去。
他侧头望过来,语气平淡地说:“感觉怎么样?”
这场病来势汹汹的,实在令我没什么多余的精力来说闲话,只好简单地点了点头。
“医生说明后两天还要来打点滴,”他说,“你免疫力不高。”
我不太明白他怎么知道的,又没找出什么有力的话来辩驳他,只好沉默不语。
路边的街景已经是八九点钟时候了,高低错落的霓虹灯在雨气的湿润里闪着。雨是已经停了的,地面砖还湿着。
我身上还套着那件黑呢外套,走到快接近人行道的时候他说:“等等。”
我不明所以地站住了。他把围巾绕在我颈上打了三个圈系实,又扣起我的手腕。
这串动作他极熟练地做来,好像演练过很多遍似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被他拉在身边穿过绿着灯的斑马线,“而且……”
他望着我的时候,总像在穿过我看着别的什么人。但我及时打断了自己要说的话。
这并不是我的作风。我不应当用任何理由来问起他的私事。
“你总不让人放心。”他说。
我感到他所接触的皮肤上开始涌起热意,像是手腕上套了一个发烫的小圈。
我又记起来做过的几个梦。
梦里那时是我第一次上幼儿园。我实在不愿离开家里,保姆将我送到小班,随口编了个谎就离开幼儿园去买菜了。我隐约觉得要从此被丢在这里,又想起来听过的许多拐卖故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幼儿园年轻的女老师被我吵闹得没有办法,只好给家里打了电话。一连几次,谁都没有叫来。
小教室的后排墙上有很多红花绿草,看上起张牙舞爪又凶神恶煞。
我心里是害怕极了,想方设法地想离开,揩了眼泪趁着课间就溜出了教室。
这所私立幼儿园有点大,在当时的我看来从教学楼到门口简直是遥不可及,而大门显然是锁着的。
我只好找了个僻静地方,窝在儿童乐园的滑梯小房子里,期盼着不要被发现。
疲倦让我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叫我。
我发现已经是中午了,也不敢随随便便探出头让人发现,只好继续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来的人是傅长端。他显然是找了很久,校服背上已经湿透了,被晒得发红的额头上都是汗水。
他从滑梯的间隙里把当时还很幼小的我抱出来,脸上很是着急的模样:“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喃喃着应他:“有草。”
他的手终于放开了。
我眯着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在他家门口。
中间的他如何打到计程车,我们又如何走进小区如何上楼,竟然像是在做梦。
我有些恍惚,但这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先把我在房间里安顿好,而后自己去洗了个澡,就又穿着睡衣进来了。
我正拿着本化学卷子心不在焉地看,听见他关上了房门。
明天下午就是竞赛的日子,这个状态想也知道不会考出什么好成绩。
“早点休息吧。”他把一杯热水放在床头柜上,接着把卷子抽了过去,“身体要紧。”
我没反抗他,往被子下沉了沉,接着闭上眼睛。
他从床的另一侧上来,关了灯睡在我的身边。
“后半夜你恐怕又要发烧。”他说。
我在白天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头疼发作得一阵一阵的,也实在是睡不着,只好转过身来看他的侧脸。
“其实你应该拒绝我的,”我听见自己说,“我不是那种会穷追猛打的人。”
他没说话。
房间里黯淡的光落在他脸庞起伏的曲线上。
他的睡姿端正得像是一种典范,双手交握着着放在腹上,腿伸得很直。
我慢慢地伸过手去揽住他,在睡被的遮掩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这样点滴的一种温存,我隐约觉得以后会再也没有了。
“我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平静地说,“里面有你。”
“我一直都待在国内做研究,从未离开十年之久。
“从小到大我都照顾着你,你中考的时候是我送你去的考场。
“后来你向我求爱,我拒绝了。你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从此性情都有些大变。你变得阴郁冷漠,攻击性很强。那时我在国外听你父母说,你甚至在学校和人公开斗殴。”
他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再后来,你和一个男生谈了恋爱。你和他的亲密的照片被人在学校里当成传单四处散发。那个男生扛不过压力转学了,你甚至没有参加高考。”
“你从教学楼的顶层跳了下去,被摔得……”
他没有再说下去。
那种无能为力的深沉痛苦隐藏在他平淡的语气背后。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声音也是沙哑的。
我慢慢地放开了他。
原来那些温暖和关怀,只是出于一种负罪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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