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有慕北

　　那一年，她才刚22岁，没有接受父母为她安排的薪资更高、更加体面的工作，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留校当一名讲师。
　　也是那一年，她遇到了那个才20岁的男孩子，慕北，陈慕北。
　　她讲的是中国古典文学，她从小就喜欢这些。那是她第一次单独上台讲课，心中压抑着一些难言的紧张。在第五排靠窗，她看见了他。那个男孩子是很特别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和别人一样记着笔记，偶尔抬头看过来，她就觉得他是特别的。也许是他写字时姿态实在好看，也许是他望过来的眼神实在清亮。
　　总而言之她记住了这个男孩子，慕北，陈慕北，并且与他有些关系的，不那么紧张了。
　　他应该是那种很受欢迎的男孩子，因为长相帅气、家境富裕、为人温柔又认真，简直符合了一切年轻女孩对伴侣的幻想。她常常会胡思乱想这样一个男孩子怎么会来上古典文学——台下大多数都是女孩子，后来他告诉她他去世的祖父是文学系的教授，生前最爱研究这些。他的名字也是祖父起的，因为他们家乡在与这个南方城市相隔千山万水的北方小城。
　　再后来，他们有了不止于她在台上、他在台下的交集。主要还是那个男孩子，不知怎么总能逮住行踪不定的她，拿各种各样奇奇怪怪不知从文学史那个旮旯里翻出的偏僻东西“请教她”——这是他的原话，但她总觉得这是刁难，可是一看到男孩子认真的眉眼，她又觉着自己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男孩子20岁，她22岁，年龄差并不太多的。但他就是爱叫她“老师”，带着笑意的“老师”。这几乎是他一个人的专属称呼，至于其他人，师生关系仅仅留于课堂，更像是一场内容比较奇特的冰冷的交易。只有他课后常常来找她，但除了“老师”这个称呼，他们交往中一点儿也不想一对师生，反而更像一对关系暧昧而青涩的男孩和女孩。
　　她隐约觉得过界，但不知怎的，不忍心也不愿意去深想。
　　男孩子喜欢打篮球——这好像是这个年龄的男孩的共同爱好。他会拿一张信笺用端端正正的钢笔字郑重地写邀请，时间和地点写的格外详细，就怕她看不懂汉字似的，压在她办公桌最上面一本书下，露出他张扬大气格外好看的签名。
　　她常常是本着无视忽视不重视的态度随意地把它夹在某本书里的，但不知为何，她总会走着走着就绕去了篮球场，在铁栏杆上稀疏的爬山虎的缝隙里一眼看到男孩子汗水淋漓又朝气蓬勃的脸。
　　她常常是本着看他进一个球就不再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想法状似偶然地驻足在篮球场内，却不知怎的，总是被男孩子突然的一个神采飞扬的笑脸或眼神定在了原地。不知不觉间就看完了整场球赛。
　　男孩子换好干净的衣服后会带着一杯新鲜的热果汁塞到她手里，和她一边散步一边安静地聊天，不知不觉最后绕回她的办公室。这时夕阳的光辉才开始慢慢地侵染天空，等她回到租的公寓里天才会慢慢黑下去。
　　变故发生在男孩大三的时候，那时候她已经成为讲师满一年了。她已经不会再因为独自一人上台讲课而心中惴惴不安了。但她仍下意识地寻找第五排回应她的目光——那应该是清亮的、温柔的、满是笑意和赞许的——但那个位子空了。
　　那个位子空了三个月。
　　其实第二天她就收到请假条了，请假原因不明但确实被批准了。她想男孩子的同学打听，支支吾吾没有应答。
　　她心中开始充斥了另外一种惴惴不安，往日给她安慰和支持的位子成了她不得不避过才能坚持上完课的地方。她恍然地发现，习惯是种多么可怕的东西。
　　男孩子再次出现是个傍晚，天色暗沉的傍晚。他沉默地等在她租的公寓楼外，这是他第一次离她住的地方那么近。她甚至第一眼都没能认出他来，因为他一身黑衣几乎要与压抑的空气融为一体。他瘦的厉害了，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戴着顶黑帽子，一只口罩罩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往日清亮的眼神灰蒙蒙地映着天空，仿佛蒙着一层浓厚的、把他们俩分割开的浓雾。
　　她看着眼前的男孩子，心里的惶恐一股脑地涌出来，顶的她鼻子酸得厉害，眼中几乎要落下沉甸甸的泪来。她想对男孩子说：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来上课、为什么变得这么瘦、生病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可这些话都堵在嗓子眼，一旦吐出来那些脆弱的委屈和惶恐就再也无处遁形。
　　男孩子史无前例地没有看向她的眼睛，口罩里传出来的话语闷闷的，不像他声音的沙哑：
　　“老师，谢谢您。我要出国了，回来后大概也会在北方发展，大概……不会再回这边了……”
　　他不等她的回答，以一种沉默而决绝的姿态深深地鞠了一躬，怕她追上来似的转身大步又融入了夜色。干脆利落地，仿佛从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她心中憋着一股难言的气，反应过来时已经不由自主地悄悄追了出去。她远远地看到瘦得不成人形的男孩蹲下来，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罐应该已经冷透了的果汁，慢慢地倒在流浪猫的食盆里，突然就捂住了嘴巴泣不成声。
　　她到底还是没有追上去。
　　他们彻底没了交集。
　　年轻漂亮又知识渊博的老师总是格外地受学生青睐，走了一个陈慕北，她的课照样好好地上，甚至她的课慢慢地成了一个小热门。
　　她甚至都觉得，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听到那个名字了，几乎到了快要忘却的地步。
　　毕业典礼上，她听到一位教授以惋惜的口吻说出那个名字时，正与另一名讲师谈笑风生。她甚至因为没有反应过来而显得有些失态。
　　那位教授好脾气地复述了一遍：“陈慕北也真是可惜了，挺有灵气的个男孩子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也是天意弄人啊……听说是什么家族的遗传病……对了，他的选修课不还是你教的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眼前忽地就浮现出暗沉的夜色里男孩子抱膝蹲下倒果汁的身影，那竟是他们真真正正的最后一面。
　　偌大的礼堂里，一下子所有的人都远去，只剩下抱膝痛哭的她和她再也触碰不到的蜷缩着的陈慕北。
　　她当了三年的讲师，到底还是遵循了父母的意愿，离开了大学校园。
　　……
　　十八载匆匆而过，她早已嫁做人妇，有了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和一个正值青春期的爱自弹自唱的女儿。
　　与往常一样，她开车下班，路过菜市场顺带着捎上两把菜，开着车绕过泥泞的施工工地，泊车，打开家门。女儿故作磁性沧桑的声音传来，唱的又是一首抒情的情歌：
　　……南风喃 ，北海北……北海有墓碑……
　　她印象中早已模糊的十八年未曾听过的名字、十八年未曾见过的面容忽又清晰。
　　慕北，陈慕北，北海有慕北……
　　她忽又听到耳边诧异的声音：“妈，你怎么啦？”
　　她一摸，指尖触到满脸冰凉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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