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森林

　　38.
　　苏原有些疲累地回家，楼廊上撞见一位衣着不凡的老人。他盯着她的目光凌厉，口气却十分谦和：“苏小姐。”

　　她边纳闷疑惑这个人是谁，打开门抬头就看见父母两张悲痛恼怒的脸。

　　苏原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家庭中面对了如此大的危机，而这次的危机，是因她而起。

　　父亲站在那里，视线对着窗外，但他的眼中闪现出了凛冽冷峻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从来没有对准过她，他从来舍不得用这样的目光对着她。所以他不看她。

　　她的母亲，坐在父亲身旁的沙发上。她是个软弱的人，此刻看上去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苏原想：他们从来都话题说不到一起，也许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他们两个才有这样的默契。

　　父亲的声音，打破了家里沉默许久的硝烟味，他缓缓道，语调甚至听不出一丝哀伤与恼怒：

　　“苏原，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们理解。你也应该清楚，我们都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我们对你，保留了最大限度的尊重。你不愿接手我的事业，我不勉强你；你要念法律，我们支持你；你一个人跑到港大去念博士，我们全力地供你；你要去那么辛苦的国际事务所，我们不拦着你。。。你说你不想结婚，不要家庭不要孩子，这对所有天下的父母而言，都是几乎无法接受的，但我们最终还是不勉强你。。。你的人生，是不是太顺利了，顺利得以为一个学位上百万的学费是如此容易，以为无数人羡慕的好工作可以手到擒来？以为生活里的一切都任你随性妄为？！”

　　他顿住了，缓缓地低下了头，似乎在尽力地平复心情。苏原感到了父亲的失望，平心而论，他说的一点没错，是他们一直在为她无忧的生活买单，虽然她现在的一切也是她努力工作换来的，但却是他们铺垫了这一前提，给了她根基。有梦想的人很多，而梦想不需要向现实妥协的幸运儿却没有多少。作为父母，他们的确向她提供了最大的尊重与容忍。

　　父亲的这些话，仿佛击垮了坐在一旁的母亲，她哽咽地打断了她父亲的话。她的声音在颤抖着，整个人也在颤抖：

　　“你说你有了心爱的人，我当时是多么高兴啊！我以为那天来的人就是他！可是，谁知道，你居然找了这么个人啊！你看看，你身边这么多的优秀青年，你就是不选。吴以民，这么好的条件，对你死心塌地，等了你多少年，你就是不答应。现在人家要结婚了，生活美满婚姻幸福！我们怎么办啊！”

　　“妈，这是他的生活，不是我的，感情没有办法讲条件，我也没有办法强求自己去爱他。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又怎么会生活美满婚姻幸福呢？”

　　“他娶的也不是自己爱的人啊，他为什么就能幸福呢？”

　　“这是他的选择，我不想和他做一样的选择！”

　　“可是你看看这个叫楼天宇的人！你蒋阿姨是说，他优秀、他富有、他有才气。可是你叫我们怎么接受？她当时告诉我们：每个孤儿都可能有一段难以接受的过去，真相会很残忍！”

　　“他不是孤儿，真相既然清楚了，不过就是去面对而已！”她有些不甘地强词夺理道。

　　“面对？你有几次人生能够面对？你现在知道了，他不是孤儿！可他的父亲是个毒枭，他的母亲是个疯子！我宁愿他是个孤儿啊！”

　　“他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你说的都是过去了。”

　　“一句不在了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吗？你不是医生！你知不知道疯子有多大的概率会遗传？他是个吸毒成瘾的人，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复吸？他是个做过两次开颅手术的人，你又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后遗症？每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胆中，你觉得你的生活还能幸福吗？！”

　　“这些只是概率，不是吗？我的人生，为什么要活在对概率的恐惧里？”

　　“可他还是个被中情局控制着的人！所谓的特殊证人保护计划，失败后的结局就是消失，你可能根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他本身就是个不存在的人！”父亲忍不住了，他转过头严厉地对着她说道：“这不是概率，这是现实！这些人我们惹不起！他不是你世界里的人，你懂不懂？！我们希望你过安稳的人生，这是我们最低的要求。哪怕你不要家庭，我们也认了。我们就是再尊重你，再迁就你，也不可能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跟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将今后的整个人生都陷在危险中！”

　　“我们老了，我们承受不起，我没有办法每天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做不到，做不到。。。你要是跟了他，我就直接去死吧，也好过每天揪心的折磨。。。”

　　母亲情绪已然失控，开始痛哭起来，苏原呆呆地站在那里，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哪怕几句勉强的辩驳，她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父母的这些话就像一把匕首直捅心脏。她一直生活在逻辑中，只要情有可原，她都有把握说服他们。唯有这一次，她无话可说，他的世界，他的人生，他们全力地找了回来。但这样的人生，离她太遥远了，对她太重了，她承担不起，这一切已然超越了她的预期。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是因为明知前路是万丈深渊。她不怕深渊，但她知道，自己一旦迈步，她的父母，从此也将陷入深渊无法回头。

　　她的思维有些混乱，第一次，她觉得自己陷入的是一场永远无法理清的乱局。

　　她好想回到那一晚，手术的前一晚。

　　她和楼天宇并排坐在医院的长凳上，清冷明亮的月色和四周散发着的青草的气息。如果那时没有作这样的决定，他们是不是就会像大多数人一样，过着每一个平凡而悠然的夜晚。

　　她靠在他的怀里，他的脸他的唇他的气息，围绕在她的身边。此刻想来，那一晚，也许是她人生中最美丽的一刻。她甚至想到：生命如果就静止在那一刻，该有多美好。

　　真相，如果可以隐藏一辈子，居然也可以是个不错的结局。

　　苏原蓦然地抬起头，家里金碧辉煌的灯光，让她再次陷入晕眩。她的人生，是的，她的人生没有任何背叛的理由，她的人生一直以来就是那些传说中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苏原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是的，哪怕她自认为她的理智可以战胜一切，她甚至认为：哪怕楼天宇做完手术就将她遗忘，她也能承担，她本就不是需要家庭的人，这段经历和爱情于她的人生已经足够。

　　她面对父母有愧疚，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自私而陷他们于这样的境地，但此刻的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她要想办法——只要想做，办法一定有，她只是需要时间。她环顾四周，慢慢地说道：“爸、妈，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但我现在没有办法决定，更没有办法给你们许诺，请给我些时间，我会有办法的，一定会的，不要逼我。”

　　她轻轻地退出门去，屋内传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苏原，苏原！你叫我怎么办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