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镜

　　再见到喻文卿，便是在合欢殿上。许久不见的眉目，此时看起来更加难辨，不过是半年光景，她却已经好像不认识他了。
　　那个自己所爱的人，跪在台阶下，执着另一名女子的手，求他的父亲毁掉他们的婚约。
　　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从回忆里醒来，白泽珠眨眨眼，把眼眶的泪水又逼了回去。其实她哪里舍得他死呢？放逐十世镜，至少还能长久的活下去，远比断除仙根要好得多。
　　十世之后，倘若他能放下执念，便还能回来；即使回不来，他也可以与她爱的人在十世镜里永远爱恨纠葛。
　　有什么不好呢？
　　不好的，只有自己罢了。

　　喻文卿不在了，日子也混沌起来，恍恍惚惚很久，却已不知是哪年春秋。

　　白泽珠鼓起了很大勇气，才走到婆娑河尽头，她知道瀑布里面就是十世镜，喻文卿就在里面，那明明早已烂熟于心的口诀，此时却怎么也念不出口。

　　白泽珠在婆娑河旁席地而坐，闭目凝神。
　　这一坐，又是几天过去，白泽珠的衣衫早已浸湿，冰凉的贴在肌肤上，让她一直以来浑浑噩噩的脑子又清醒不少。
　　她站起来缓缓飞到半空，终究还是唤了十世镜出来。

　　素手一挥，镜面上便荡起一圈圈水纹，喻文卿的脸愈渐清晰的浮现出来，那张脸仍是离开时的模样，看到他，白泽珠的心骤然一紧。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的抚摸上那人的面庞，一如心底里抚摸了千万次那样。

　　“无能、无力、贫穷、生离、死别、家仇、国恨、背叛、无望、无爱”，每一个都是他们不能在一起的理由，一个理由便是一世，即便相爱，却永远不能相守。
　　他们每一世的记忆都不会消散，活一世便背负一世的痛苦。十世之内若不能解脱，那么便永远困在这里，生生世世都如此下去。
　　这是你要的吗？
　　文卿，即使这样，你也宁愿和她困在这十世镜里，也不愿与我一起。

　　白泽珠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十世镜看看，看他们相爱着，却因诅咒而痛苦的样子，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一丝畅快。
　　有时候她也在想，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放他们归去不好吗？一直这样囚禁着的，到底是他们，还是自己呢？

　　眨眼又不知过了几世。
　　白泽珠盘着腿坐在云雾上，淡淡的看着十世镜里的两人。
　　他们看上去并不幸福，镜里的尤织已经可以说话，所以他们时常争吵，而争执的开端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到后来，小吵变成了大吵，继而变成了埋怨。

　　“我为什么要陷入你们的纠葛，这些情怨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这样痛苦的活着，这样的人生到底意义何在？”
　　尤织不止一次在喻文卿面前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不过是一个凡人，心智自是没有喻文卿坚定，残留在心底每一世的记忆，已经成了她憎恶的根源。
　　她也明白，这样的日子是没有尽头的，她不能控制自己路途的走向。清醒的，看着自己任由摆布，通向令她不幸的终点。
　　终点却又不是终点，她会重生，并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不堪的节点，继续周而复始的走向没有尽头的不幸之路。

　　可喻文卿却毫无为力，他法力尽失，不过是一介凡人，他什么也做不了，安抚的话也变成了隔靴搔痒，不过是徒劳。
　　看着尤织的样子，他总算知道，当初他替尤织选择的这条路，原来并不是她所能接受的，也许喻田丰才是对的，他早该放她回去，老老实实与白泽珠成婚，也许他们还会是彼此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
　　白泽珠啊，这一手玩的不可谓不漂亮，她把他们放逐在此，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彼此互相厌恶，反目成仇，从昔日的爱人，变成如今的仇人。这样的结局，也算是她得偿所愿了。

　　这一夜，白泽珠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心底说不清是如何，却由衷觉得烦乱，滚了几个时辰，终于混沌睡去。

　　恍然间闻到一股熟悉的沁香，是那屉子里带着喻文卿汗味的气息，她睁了眼，看到屋外白茫茫一片。
　　白泽珠心里奇怪，趿拉着鞋子朝门外走去。屋外是看不透的白雾，她挥手拨开，却仍然看不清晰，像是眼里攒了一团水，无论如何也是模糊的。

　　“珠儿......”
　　她听到有人唤她，转过头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依旧是白色的，她急切的拨开白雾，快步走向那声源。
　　“珠儿。”她听清了，是文卿，是喻文卿的声音。

　　白泽珠在雾霾里打转，却只听得见声音，不见其人。慌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文卿......文卿你在哪儿？”她冲着无边无际的白色叫喊，四处张望着，“文卿......”

　　不多时，白雾里隐隐现出个人影，白泽珠大喜，飞快的扑上前去，那怀抱的温度，质感，气息，都表明了他是喻文卿无疑。
　　“珠儿......”那人扶住她的肩，低下头看她。
　　白泽珠抬头，那张令她相思成疾的脸，躲在那团雾后面，只看到嘴巴一张一合，其余什么都看不见了。
　　“珠儿，你开心吗？”那人问。
　　白泽珠忙不迭的点头，她怎么能不开心呢？她好想他，真的好想，可她总觉得他是恨她怨她的，要不然怎么一次都不入梦来看她呢？
　　而今，他终于来了，即便是看不清脸，可她仍知道，这就是他。
　　“开心.......我很开心......”白泽珠噙着泪，哽咽的说道。

　　“你当然开心了。”那人语气徒然一变，狠狠地推开了她，“我与尤织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可不是合了你的心意，你怎么能不开心？”
　　白泽珠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
　　白泽珠摇头，她想解释，可喉间像是把那浑浊的雾都吸了进去，梗在其中，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们现在这样，你满意了吗？”那人脸色挣得通红，嘴巴张的奇大，仿佛下一秒就要咬断白泽珠的咽喉，撕碎她的皮肉，“你满意了吗！？”

　　“不是...不是这样......文卿，你听我说......不....”
　　白泽珠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睡衣被冷汗浸湿，粘哒哒的贴在身上，目光也是涣散的，盯着那白色的纱帐好半天移不开眼，等她回过神来，目光骤然变得凌厉。
　　她起身狠命的把那白色纱帐一股脑的扯了下来，像垃圾一样仍在地上。

　　“来人！”白泽珠满面通红，朝外大叫。

　　女侍听闻叫喊，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连滚带爬的进来。
　　“把这帐子扔了去，以后方丈山谁也不许用这种白帐。”
　　“是......山主。”
　　女侍唯唯诺诺应了，手忙脚乱的捡了白帐，飞快的退下。

　　夜风卷起窗帘，依稀可见外面天色还暗着。白泽珠在床沿坐下，手心满是汗渍，她蜷缩着腰，牙齿不住地打颤。
　　她害怕，她想见他，迫不及待的。

　　片刻后，白泽珠腾云站了婆娑河瀑布上方。凉风把她的长衫吹起，勒出消瘦单薄的人形。
　　她唤出十世镜，好巧那边也是夜里，喻文卿和尤织两人逃跑在一座破庙，喻文卿搂着她，两人和衣而眠。
　　白泽珠忽的吐出一口气，面上扯出一丝自嘲的笑，站立片刻，那风把浑身的汗渍都吹干，渐渐的有些冷了。
　　她伸手把襟口裹紧了些，转身就要走，余光却不经意的扫过尤织，看到了她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睛忽然睁开，在夜里闪着让人胆寒的精光。
　　白泽珠眯了眼，几乎是霎时就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当下念了口诀，飞快的遁进了十世镜内。在进去之前，她用了尚存的一点内力，径直把她送到了那座破庙门口，待她轻手轻脚的进去，果然看到了她预料中的那一幕。

　　尤织手里正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闪着光，与她眼里的狠戾如出一辙。
　　白泽珠虽然没有了仙法，可自幼习武的功底还在，她的脚步轻盈，就连走近了，尤织还尚未察觉。

　　尤织缓缓举起了匕首，白泽珠悄悄在脚下捻起一粒石子，拇指掐诀就准备打出去，可她忘记自己已经没有仙力了，小石子就只是个小石子，从她手里弹出之后，连声响都没有，默默的滚在了离尤织不远的地面上。

　　尤织自是未察觉，她的鼻尖兀自冒汗，攥着匕首的手不停的抖动。她心虚的发颤，可是只有杀了他，杀了他就可以解脱，只要杀了他，就可以从这囚笼逃出去了。
　　白泽珠暗自着急，眼瞧着那匕首就要落下来，却见尤织眼中恶光一闪，白泽珠便想也不想，径直朝喻文卿身上扑了过去。

　　与喻文卿一起清醒的，是尤织。
　　她看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白色身影，还有后背上触目惊心的红色血迹，整个人都僵直在了原地。
　　怎么会......她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尤织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还有白泽珠背上停留在心脏处的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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