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烛泪

　　是夜，月明星稀。
　　柔和月光照下，映着一道小小身影跨进静默的庙宇，刺啦一声，火柴划过，寺内亮起幽幽的烛光，投出一片片斑驳摇曳的佛影。小和尚小心地将蜡烛置于案上，微微一叹，这，怕是最后一根蜡烛了。
　　连年征战，寺庙大开方便之门，收留难民。本就清苦的生活更显拮据。寺里银两早已所剩无几，小和尚亦是不好意思再开口。
　　看来，只能委屈佛祖了。低垂双眸，小和尚双手合十。
　　“小和尚……小和尚……”
　　头顶突有声音传来，惊讶抬头，只见一名女子漂浮于空中。
　　小和尚惊得一退：“施……施主，你怎么……？”
　　“哎，你这小和尚真傻，明明是你唤我出来的，怎还问我？”
　　仔细一瞧，才发现女子裙摆缥缈，竟是由烛烟凝成。
　　“施主，你……”
　　“你可唤我，烛。”
　　“贫……贫僧无念。”
　　“嘻嘻，你小小年纪干嘛故作老成，”轻提烟裙，烛坐进佛的怀里。她懒散地斜倚着身，随意地打量四周道：“没想到啊，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小和尚一见她这副模样，怒目而视。
　　“你，不可亵渎佛祖！”
　　烛挑眉，飘身上前，卷起秀发在他耳畔挑逗：“那……你就把蜡烛吹灭吧，这样……”
　　小和尚赶紧合十低念，“不可。”
　　“我从未害过人，但，并不是无招。”
　　小和尚垂眉，不发一语。
　　“其实……我便是你的佛祖。”突然，庄严的声音响起，金光闪耀，梵音绕梁。“小和尚，你的虔诚令我感动。现在，你还差最后一项考验，吹灭你面前的蜡烛。”
　　“佛祖，万万不可！”
　　“哼……你不肯见我如此作为，又不照我说的办，真是个木鱼脑袋！”香云飘散，烛现身，瞪着小和尚。
　　“你的佛祖根本不会解你的苦，你敬他又有何用？”
　　“反正……明日蜡烛便会熄灭，施主何不等一夜？”
　　烛长叹，又坐回佛前。小和尚怒目，但没再说什么。
　　“人鱼烛，可听过？”
　　我由人鱼炼成，内含人鱼之魄，可燃千年。本应伴秦皇左右，不知为何来此。
　　“你说，人生有多长？”
　　小和尚仰起头，看着烛哀伤的面庞，内心一悸，“人生，应在米粟之间。”
　　天亮了，看着并无减少分毫的蜡烛，小和尚终于信了几分。
　　自此，小和尚的身边，多了陪伴。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战争渐息，局势已渐渐好转。
　　这夜，弦月如钩。
　　寺外夏虫脆鸣，寺内木鱼声响。
　　“小和尚，我都看你敲了五年的木鱼了，你就不累啊？”
　　一名妙龄女子托腮坐于佛前，无聊得打着哈欠。
　　“烛，你不必陪我，可以去休息。”
　　“想让我休息？那就吹灭蜡烛吧。”
　　笃……笃……
　　“我都陪了你五年了，你怎么就不能满足我这一小小的愿望呢？”
　　“烛，”木鱼声歇，少女有些激动地望去，“这五年的陪伴，我很感激。”
　　“哎呀，这些虚的就别说了，你是不是终于开窍，肯帮我了？”
　　“你知道的，这个，不可。”
　　“你你你你你！”
　　看着在那毫无形象，就差没捶胸顿足的烛，无念嘴角轻弯。
　　五年了，他原本以为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鱼，没想到竟是古灵精怪的邻家少女。每一日都变着法子来让他吹灭蜡烛，原本不懂缘由，后来才明了，解铃还需系铃人。
　　“我就说你们的佛祖没用吧，我求了他也没有任何效果。”
　　“那时你的心不诚。”
　　“哼，心诚则灵吗？不过是寻求一种心灵寄托罢了。现如今的这个国家，不是心诚则灵就可强盛起来的。”
　　或许是曾见证过秦王朝的崛起，烛在治国之道上颇有心得。如今他的佛法精进了不少，主持对他亦赞誉有加，他知道，这大多是烛的功劳。
　　“小和尚，我把治国之法传给你吧。这样你出去后必可有一番作为，位列权臣不成问题。”
　　“我已皈依佛门，不会再参与红尘凡事。”
　　“你怎么能这么没志向呢？真是气死我了。”
　　小时候或许有想过离开，但现在……
　　站起身，无念走到烛面前，他抬起手似是想触碰什么，但最终，只是弹了弹烛台上的灰尘，便放下。
　　“烛，谢谢你的好意。我决意留下，服侍佛祖左右。”
　　仰起头，烛忽然发现，小和尚，长大了。好像不久前他还是那个会被她逗得脸红，还要故作老成的小人，可如今，都需要她抬头仰望，才能看得清他的面庞。
　　“看来，我又要无聊很长一段时间了。”
　　“烛，不早了，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烛火摇曳，准备推门离去的他忽的发现门外有一道黑影闪过。
　　“看来，我们的秘密要不保了。”
　　“不会的。”
　　“吹灭蜡烛吧，对你，对我，都好。”
　　“你知道的。”
　　转身坐回，木鱼声再次响起。
　　良久，一道幽幽的女声传来：“你说，人生有多长？”
　　“人生，便在昼夜之间。”

　　一叶落，知天下秋。
　　秋风，可带来丰收的喜悦，亦可渲染难言的肃寂。
　　他和她的平静生活，就在这漫天秋叶中，被打破。
　　一道圣旨，将他召进京。
　　希望，不要牵连到烛。
　　临行前，他在佛前祷告。
　　来到繁华之地，第一个见到的人……
　　“是你。”
　　意料之外，亦是意料之中。
　　“师兄，别来无恙啊。”
　　来人已褪下清灰僧衣，换上华美外裳。
　　“大人既已入世，贫僧就不便再为你师兄。”
　　“嘿嘿，师兄，这你就太见外了。”慢慢踱步到无念身边坐定，来人气定神闲地为两人各倒上一杯茶，“我能有如今的成就，可不都是你的功劳嘛。”
　　我？眉间微蹙，他并未接口。
　　“师兄，你的能耐可大着呢，”来人轻轻旋转着茶杯，似是在研究上面的细微花纹，“从前在寺内，听你讲解那些精深佛法与人世大道，我可是佩服得紧。我好奇的是，凭你的本事，为何不出来争一席之地？”
　　“不是人人都愿追求名利的。”
　　“呵，看来，我还是达不到师兄这般的心境。”自嘲一笑，来人放下茶杯起身，“其实，此次请你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来了，内心一突，他抬起头平静看向对方。
　　“近日偶然得知寺内有一宝物，能治天下，此等大事我自是须向陛下禀明。陛下听闻，速要我取得此物。我听说……此宝物一直由师兄保管。师兄，这可是加官进爵的好机会，只要你向陛下献上此宝，我保证，荣华富贵必是不少！”
　　“红尘凡事早已与我无关。大人的心意，贫僧心领了。”
　　“你……是不肯了？”
　　“贫僧从未见过此物，又何来这一说？”
　　“好……好！看来，大师得在此地逗留几日了。来人，带大师下去，好生伺候着。”
　　“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我，可等着呢。”

　　每日盘膝坐于室中，吃斋念佛，日子似是与在寺内无异。
　　但这番难得的安宁还是在几日后被粉碎。
　　“哈哈师兄，看我带来了什么？”
　　一盏平淡无奇的烛台推到他面前，他瞳孔收缩，怔怔地看着蜡烛上的一道道割痕。
　　“我去寺内寻找宝物，一眼便看中了它。啧啧啧，在大殿内燃了一宿，也不见有任何变化。我想看看它的神奇之处，便试着割了几刀，终是无用。看来，只有师兄明了该如何办。”
　　无念有些艰难地移开目光：“你我都清楚，她……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
　　“师兄，这你就不必担忧了，”凑到无念耳边，来人徐徐吐气，“我看她……可依赖你得紧。”
　　“若是你仍不肯，我也只能，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了。”
　　手一扬，有人将他架起。
　　“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以后……期待听到你的好消息。”
　　他被压下去，关进了昏暗湿冷的大牢。
　　烛火惺忪，他无奈一叹。
　　“对不起，还是连累了你。”
　　“不过，在这，还能看到你，我很高兴。”
　　他刚要坐下，耳边传来呼唤。
　　“小师父，是你吗？”
　　看着栅栏外站着的差役，无念疑惑询问：“不知施主是……”
　　“小师父不记得我了？也是……那年兵荒马乱，承蒙贵寺收容，给我一口饭吃，我才能苟活下来。如今我在这大牢内当一小小牢头，不曾想来能再见到小师父。小师父，你，你怎么进来了？”
　　“不过是某些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恼羞成怒罢了。”
　　那人急道：“哎呀，小师父，我可了解得很，他们那种大人物，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你还是赶紧把东西交出去吧！”
　　“只怕他们得到了，会更加为所欲为。况且……无论如何，我不会妥协。”
　　“既然如此，小师父，别怕，我这牢头虽小，但在这大牢里还是说得上话的。我不会让你在我的地盘受到半点委屈！”
　　“那就劳烦施主了。”
　　目光柔和地望着燃烛，他暗下决心。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他用沉默回应了一切。
　　明天……将会如何？
　　正当他用衣袖小心地擦拭烛台时，牢头从外头匆匆跑来。
　　“不好了小师父!我看到外面贴出告示，说你是妖僧，持妖物为祸四方，明日便要当众摧毁妖物，并将你推出斩首，以儆效尤!”
　　没想到啊，我们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施主，贫僧想拜托你一件事……”
　　“小师父，别说了！我不会让你就这样任他们摆布的，我带你逃出去吧！”
　　“什……”
　　“时间不多了，快，我这就带你走！”
　　快速打开牢门，牢头谨慎地朝四周看了看，四下无人，他赶紧拉上他向外奔去。
　　被拉得一个踉跄，来不及思考，他拿起一旁的烛台，随牢头跑出。
　　夜色浓重，牢外的树林漆黑难辨，只有一点微光闪烁其间。
　　脚踩落叶的沙沙声在树林里回荡，一行二人快速前行。
　　“呼……呼……小师傅……我们这是在……逃命啊……你……你还拿着个……烛台干嘛……”
　　“……我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可这烛光会……”
　　“……不用担心。”他伸出手来罩住烛火，偶有火焰上舔，亦面不改色。
　　一缕烛烟飘起，渐渐现出一女子来。牢头惊得滚倒在地，幸得无念拉起。
　　“小和尚，放下我，你走吧。从来便不曾有你连累我，而是我，在拖累你。”
　　许久未曾现身的烛看上去有些狼狈，精致的烟裙上满是裂口。
　　“或许曾经，我可以不入局，但自从我见过了他，便再没有脱身的机会。”
　　“难道……”
　　远处已有火光闪现，嘈杂声正快速地朝他们靠近。
　　“小师父，别停下，快走啊！”
　　“你们走吧，我，留下。”
　　牢头一脸惊愕：“什么？”
　　“他那个人，如今高高在上，不会容许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存在。若我走了，整个寺院必会遭殃。”
　　烛的眼中有泪光闪烁，她明白，这话，是在对她说。
　　“谢谢你这几日对我的照顾，”朝着牢头深深一拜，无念将烛台轻轻放入他手中，“最后，我只希望她，安全。”
　　“小师父你……唉，我答应你。”
　　人声渐显，无念理了理一路奔波已有些破烂的僧衣，缓步到一棵树前，盘膝坐下。
　　泪，终是落下，他抬起手，想抹去她的泪，风吹过，触碰到的，只是一丝消散的烟。
　　“走啊，走！”
　　渐行渐远，映在眼里的他仍是那份从容淡定的模样。烛拉长身子想留在他身旁，但那身影已虚得像是风一吹就碎。又一滴泪飘散，不曾变化的人鱼烛上已凝出两滴烛泪。
　　她第一次郑重地，轻轻启唇：“无念，人生，有多长？”
　　他笑了，如春风般和煦：“人生，便在，你我之间。”
　　……
　　“从今日起，你为无念，为师希望你心无杂念，亦无执念。”
　　……
　　昔，为佛，今，为你。
　　可惜无念，终未无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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