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铠传/征当]创世纪

　　“打扰了，请转接羽柴先生的房间。”

　　电话响了一会，不见有人接听。接线生礼貌地问：“先生，是否需要帮助留言？”

　　“非常感谢，请转告他一小时后在大学正门碰头。敝姓伊达。”伊达征士确认过接线生的复述，挂断电话，又看了下手表，走出电话亭，买了份报纸，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等候。头顶蝉声渐渐繁密，清晨的空气随着太阳的升高一点点燥热起来。

　　按照惯例，每年暑假时，曾经并肩战斗的五人还有山野纯都会在娜斯缇家里小聚几日，今年的聚会却不得不一再推迟。先是高他们一级的毛利伸已经大学毕业，因为工作的缘故随远洋轮船出海，不能按期回到东京；随后又是羽柴当麻到仙台来参加一个天体物理学术会议，大约要占用三四天左右的时间。

　　当麻开会的地点恰好就是征士的大学。在家过暑假的征士接到当麻的电话后，毫不犹豫地提出了邀请：“开完会到我家做客如何？然后一起去东京和辽他们聚会。我可以开车来接你。”

　　“听起来很正式啊。”当麻在电话那头一边噼里啪啦地敲键盘，一边抽空喝水，“我自己坐车过来就是，反正你家也去过几次了……”

　　“哦，我和父母说了一些事。”征士换了个稍微放松的姿势，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大概自从和当麻初相遇的“互报家门”起，只要是两人相处的场合，他总是可以表现得更为随意一些，不再恪守一丝不苟的标准礼仪。

　　“诶？你不会把我们对战阿罗醐和妖邪的经历告诉他们了吧？”

　　“我告诉他们，我和你是恋人关系。”征士平静得像每一次比试前清洗竹刀一样，语气纹风不动。

　　电话那头倒没有出现杯子落地之类的声音：“你没事吧？你爸妈没有对你大打出手，或者关禁闭？”

　　“想什么呢，你也太低估他们了吧？家人都已经接受了。但还没有告诉爷爷。”

　　这个回答倒有些令当麻意外：“你不做道场的继承人了？”

　　“这又不影响。父母对我的选择一向很支持，他们也不像爷爷那么强势。而且……就算我真的离开家乡，弥生姐姐也可以继承家业，毕竟现在已经不是父母那个年代了。对了，我有说过没，风祭进吾那家伙一直在追求弥生。”

　　“啊！就是当年给你写明信片，建议你剪掉前面头发那位剑道宿敌！”

　　“对，就是他。如果他们结婚的话，应该算是‘强强联合’，道场会发展得更好的。不过弥生一直没有明确答复。”征士轻轻笑起来，“说回来，我母亲说她对这件事一点都不吃惊，全是因为弥生和皋月她们打了‘预防针’。”

　　“什么意思？”

　　“弥生说：‘征士总是悄悄给羽柴君打电话，我就猜到了。这个发自内心的喜欢啊，瞒不了任何人。’”

　　当麻在电话另一边沉默了一会，忽然说：“谢谢。”

　　“虽然还是不太跟得上你的思路，我就算你同意了吧。”征士愉快地说，“只是爷爷那边，必要的话可能需要瞒一下，毕竟老人家已近米寿之年，不是那么容易接受。”

　　“好的。应该后天上午会议就结束了。”当麻报了酒店的电话，距离学校也不算远。

　　征士翻了会儿报纸，感到有人在他旁边停了下来。他放下报纸一抬头，面前站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瘦高个儿，头发蓬乱，胡子理得不太均匀，西装三件套也有些皱褶，还背着个与衣着不符的大双肩包。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倒是有几分似曾相识。

　　“请问您是……”征士还没说完，对方先一步问道：“您是伊达先生？我接到酒店前台的电话，说您在这里等我。因为和您没见过面，不知道是不是有找错人的可能，我是羽柴健一郎，来自大阪，现在京都大学的研究所任职。”

　　征士听到这个名字后，又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人，站起身，迟疑问道：“先生，冒昧问一下，您是羽柴当麻的父亲……羽柴教授吗？”

　　“啊对，我正好受邀到这边做一个报告。”羽柴教授伸出手和他握了握，爽朗地答道，“昨天和当麻在学术交流中心碰上了，才知道和他住在同一个酒店。他的论文我看了看，还不错！虽然他选择的天体物理专业不如基础物理那么精炼……”

　　征士这才明白酒店把电话接错了，正在此时听见了当麻的声音：“征士！……爸爸，您怎么也在这里？”他一回头，便见到当麻一手提一个袋子，匆匆从路的另一头赶过来，运动鞋带没有绑好，随便往鞋里掖了下。对于一向晚睡晚起的当麻来说，这个点儿可算是够早了。

　　征士习惯地接过一个袋子，顺手将纸巾递给腾出手来的当麻擦汗，一边走神想到，这父子俩喜欢背双肩包的习惯还真挺像，也都有一双明澈锐利的眼睛。但论及长相，当麻似乎更像他妈妈，那个和他们在机场有过一面之缘的国际记者。

　　羽柴教授神情严肃地看了看他俩：“当麻，这位伊达先生就是昨天你告诉我的那个……呃，你的partner吧？发型很特别。”

　　“是的。”当麻也神情严肃地回望过来，“我和征士约好今天去他家拜访。”

　　征士来不及吃惊，看着他俩的表情，不动声色地跨前一步，把当麻往自己身侧挡了挡。

　　羽柴教授咳嗽一声：“那很好，我正想去府上拜访一下。”

　　“这是您的心血来潮吗？”当麻微微压低了声音。

　　征士从小成长在一个规矩极其严格的大家庭里，处处讲究长幼尊卑，对当麻与父母的相处方式还真是不太适应。当麻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业，差不多是“隔上很久才能想起自己有个儿子”的状态。当麻倒也习惯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以及必要时和他们直截了当地沟通。

　　“当然不是，在昨天听你说过之后，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见一见伊达先生的家人的。”羽柴教授拍了拍背后的书包，“我还带了一本我刚刚出版的电磁学方面的研究书籍作为见面礼。”

　　当麻无声地叹了口气，征士接话道：“您能光临寒舍，感激不尽。——请上车吧，到舍下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的车程。”

　　他转身向自家的车走去，听见羽柴教授在他背后问：“他平时都这么说话吗？感觉好像教古文的。”

　　“您猜对了一半，他是学历史的。”当麻帮父亲拉开车门。

　　“历史……啊，挺好。”

　　征士发动车子，心想这很可能是他和当麻迄今为止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天。

　　汽车平稳地开出城区，驶向碧山环抱的静谧乡村。天际白云翻涌，与山峦翠色相接，路两边连片碧绿的稻田，光泽闪耀，风生觳纹。

　　车里也是非常安静，羽柴教授上车之后便拿出书看了起来，显然并没有和他们俩说话的打算。征士和当麻也只好尽量压低声音，跟在课堂里交头接耳差不多。

　　“你带的什么？”阳光渐渐强烈，征士拨开遮住右眼的头发，拿出太阳镜戴上。

　　“给你爸妈、弥生姐姐、皋月各带了点礼物，毕竟是一次很正式的会面。”当麻笑笑，“还给爷爷也准备了一件。”

　　征士非常感动：“其实不必破费的。”

　　“没花多少钱，有的是我借大学的实验室自己组装的。比如给你父亲的具备手电功能的警棍，还有给你母亲的安装了扩音器装置的剑道面罩……”

　　“好吧，我现在相信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了。”征士想起来，递给他一枚薄荷糖，“又没吃早饭？你要不先睡会儿，到家还早。”

　　“我和你换着开吧。”

　　“不用，路程又不长。”

　　当麻确实困了，他闭上眼睛，半睡半醒间忆起第一次见到征士祖父时的场景。

　　“你修习的是弓道？”清癯威严的老人正襟危坐，视线从老花镜上方扫过来，手里捧着陈旧的剑谱。房间里弥漫着新剪腊梅的香气，细雪簌簌打上纸窗，白脚黑猫在暖炉边昂然坐着，尾巴盘在前脚上。

　　“是的。”当麻点头。

　　“那你说说看，弓道和剑道有什么特点？不要说使用的器具不同这样的话。”

　　“我想，它们的特点在于‘守序’和‘决意’，但都取决于执者的内心。”当麻沉着地回答，“剑道的比试，是基于剑出鞘后对秩序的敬重，而不是对胜负的执着，仅仅以争胜之勇去击倒他人是不够的；弓道则在于松开弓弦一刹那的决意，仅仅以理性衡量目标，不去行动也是不够的。”

　　纸门拉开一道缝，征士的妹妹皋月把眼睛贴上去窥看。

　　祖父咳嗽一声：“没规距！”

　　皋月忍着笑，将茶食端进来，又出去了。

　　“看来你对剑道也很了解。”祖父似乎来了些兴致，推了推眼镜。

　　“因为和征士是朋友的缘故。”当麻很自然地说。

　　“我原来以为风祭君和他会成为朋友，后来发觉似乎并不是这样。征士从小到大朋友都很少，你和其他几个显得非常可贵。看来这和相同的爱好无关！”

　　“确实是。”当麻点点头，从点心里拿了一块，“您吃柠檬派吗？”

　　“弥生的手艺啊……我不吃这些奇怪的东西。”

　　“味道很棒。下次可以给您带些不太甜的传统点心尝一下？”

　　“你是哪里人？”

　　“大阪。”

　　老人怀想不迭：“六十年前我去过，也不知道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螃蟹招牌还在不在了。”

　　“还在，而且螃蟹腿改成会动的了。”

　　征士端了茶水回来，在门外问皋月：“他们在聊什么？”

　　“好像有柠檬派，螃蟹什么的。”

　　“怎么变成吃的了，刚才不是还在讨论剑道和弓道？”

　　“哇，哥哥你好厉害啊，听得这么认真。”

　　晚上睡觉的时候，征士说：“我还真没想到爷爷和你挺聊得来，道场的学生都几乎不敢和爷爷说话。”

　　“我觉得他挺好的啊。”当麻摊开被子，放好枕头，“其实也是我一直想要了解的……呃，普通家庭的样子。虽然你们家待人太过周到了。”

　　“普通家庭？”

　　“就比如，作业上不用自己变着笔迹签字，早上起来有现成的饭可以吃，有时候被姐姐捉弄……”

　　“我小时候才困扰呢，打扮成小姑娘拍照那事儿就不说了，刚学吹尺八那会，她教了我一首表达爱情的曲子，我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到处吹，然后大家都笑得不行。”征士关了灯，“你闷在被子里干嘛？”

　　“觉得味道很熟悉，终于想起来了。”当麻探出头，自然地道，“原来是熏过菖蒲香，你的衣服上也有。”

　　他们在黑暗里对视，房间里有菖蒲清淡的香气。

　　车子绕过道场的正门，停在伊达宅外。老宅已有二百年高龄，仍然坚固轩敞，庭中花木扶疏，檐下燕语昵昵，玄关装饰着新开的栀子。征士的父母姐妹都在门外迎候，显得颇为正式，大家互相寒暄了一番。家人对当麻的态度并无不同，除了姐姐偶尔露出“意料之内”的笑容之外，仍和每次到伊达府上做客的场景一样。

　　从下车起，当麻的脊背就挺得笔直，神情倒还称得上冷静。羽柴教授也很镇定，分别和征士的父母握了手，甚至还讨论了几句房子的历史，欣赏了一会庭院里的花木。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爸和外人说过研究之外的事情，”当麻小声对征士说，“他的同事和学生都叫他疯狂教授，除了科研，什么都不关心。可能真的是紧张过头了吧。”

　　“我觉得你其实也很紧张，话比平时多。”征士应道，“还好很快要吃饭了。”

　　征士的祖父、一家之主沿着回廊缓缓走来，身着家徽黑纹付羽织，神情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庄严。黑猫跟在他身后，雪白脚爪踩着桧木地板，高高竖着尾巴，庄严程度不遑多让。

　　夏日的午餐照例清淡，餐桌上的气氛出乎意料地和谐，大约比两国首脑会见还要和谐一点。征士的祖父首先对客人表达了欢迎，随即羽柴教授介绍了自己的研究方向，从书包里取出了新出的学术著作送给祖父。虽然大家无不怀疑老人对封面上的字都认识但连起来不知道什么意思，祖父仍然礼数周全地致谢，并让孙女取出栀子果实印染的包袱皮回礼。

　　“内子生前的手工。”老人郑重颔首。

　　“非常美丽，很接近科赫曲线无限迭代后的分形图案。”羽柴教授以他的方式表达了赞美。

　　征士和当麻都暗暗松了口气，在羽柴教授讲解何为分形、祖父推荐品尝自家山中产的竹笋时，开始将注意力放在洒了襄荷的豆腐和鲑鱼子饭上。

　　当伊达家传的餐后点心毛豆泥年糕端上来后，羽柴教授站起身来：“承蒙款待，但我要赶回京都去了。特别感谢伊达老先生的厚意，如果不是您的孙子和我儿子的恋人关系，我们恐怕是没有缘法结识的。”

　　就算是头顶当场落下一个炸雷把桌子劈成两半，也不会比现在所听到的更为震撼，餐桌上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祖父泰然自若地夹了一片裹着碧绿豆泥的年糕，缓缓咀嚼：“弥生，送客人到车站。——征士，羽柴君，到茶室来说几句话。”

　　弥生连忙起身。皋月则四处张望，确定祖父身边没有竹刀或者形状相近的物体。

　　气氛一瞬间有如风暴来临之前的大海，但风暴的中心、羽柴当麻的父亲似乎并未意识到哪里不对，对当麻说：“我先回去了。”

　　“再见，爸爸。”

　　祖父刚在茶室里坐下，征士已经端然正坐，行了个非常标准的礼：“向祖父大人致歉，但不是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而是为我没有及时地告知您而致歉。我担心您会因此而愤怒，在第一时间选择了隐瞒，这不是符合礼之道的做法。”

　　“那你们认为我愤怒的原因是什么？”祖父沉下脸，当麻仍然镇静地与他对视。

　　“您认为我会因为走一条与他人不同的路而抛弃道场，甚至放弃剑道。”征士答道。

　　“我并不那么在意你和世人不同，但我介意你会放弃属于你的那份责任。”祖父道，“你的承诺还没有忘记吧？”

　　“从来没有。”征士俯首，“无论是对您关于剑道的承诺，还是对他关于在一起的承诺。”

　　“找到平衡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们也都在尝试。”当麻接话，“征士是一个责任心非常强的人，也是我所见过的最为纯粹的人。我们曾经一起经历过生死的考验，尽管现实的各种压力可能比那时候面临的困难更大，但我们都不会放弃的。”

　　征士静静地看着自己少年时的朋友，现在和未来的恋人；他们从未像其他情侣一样相互表白过，此时所听到的却似乎比世上所有的情话更加动听，仿佛一瞬长于一生。

　　“我记得你说过，弓道的中心在于决意……”老人眯起了眼睛，“我很希望能看到你们的决意自始至终，不受摧折。——倘若我能活到足够久。”

　　光影一寸寸地移过地板，阳光下祖父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

　　“到这里吧！我坐得有些累了。其实我已经知道这次午餐不寻常，你父母又准备得这么郑重，我还没有迟钝到那个程度，连自己孙子的心意都看不出来。”

　　午后的天空是极为纯粹的明净蔚蓝，流过稻田的渠水映着如银云影。道场上又响起了训练的声音，但并未打破周遭的宁静。

　　“我从未想过爷爷会是这样的态度。”征士道，“其实我还真做好了他拿出竹刀劈头打来的准备。”

　　“和你心情差不多，我也从未想过我爸爸能够关心我的个人事情，而且是以他独有的方式。其实他也不是故意拆台。”当麻眺望着远方的山影，“我以为他只活在那个科学的世界里，不会对其他的事加以留意。”

　　“不管怎样，能够和爷爷坦然交心的你，的确是我眼中的英雄了。”征士笑了起来，俊美凌厉的面容显出了柔和。

　　“就只有这件事么？其实能够接纳我的父亲和家庭的你，也称得上是英雄。”当麻也笑了。

　　“当然不仅如此。不过如果说战斗的经历，那是属于我们五个人的记忆，而这个定义是你和我的。”

　　“这确实是很长的一天……也是很值得纪念的一天。”

　　他们轻轻碰了下拳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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