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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
如果真要说,他与他相处半世纪的时间,真正能镌刻上心头算上点什么的,也只有西安事变前几年可论。
张汉卿也永远像个小孩子似的,倔强、性烈。
蒋中正说他几句,他就怒目圆睁,好看的唇形紧紧闭着,委屈的神情溢于言表。
长长的睫毛沾上几点泪珠,就如这桌上缓缓、默默烧着的蜡烛一般,熠熠闪烁进蒋中正眼底。
火光溶出了蜡滴,他撇过头硬是冲了出去。
「汉卿!」
蒋中正气急败坏。其实这盛夏的夜里并不凉爽,同张汉卿争执的过程中逼出了汗。
手往窗棂上推去,夜里如岚雾般的薄云此刻在这无风无雨的苍穹上凝结。有一瞬,时间似乎怜悯地停下了脚步。
他宁可他一辈子我行我素,也不想张汉卿落入那油腔滑调、阿谀奉承的俗套。
即便张汉卿在他眼里是蛮横不讲理,甚至是得寸进尺,但蒋中正自个儿心知肚明——
那少年求的不过一个情字。
「你要什么,做哥的都给。」
「要是你不给呢?」
「我知道你汉卿不是那种好功名富贵的人,说吧,要什么。」
张汉卿嘴角微扬,笑意乍绽。
「就说了你给不了的嘛……」
他噘起嘴,佯装不甘。
「你不说我咋知呀?」
「那我说啦,好好听。」
张汉卿凑过去,在他耳畔用着微弱气音低语:「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他俏皮的退了开来,眉宇间满溢喜悦之情。
「说什么?兄长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你说那么小声做甚,像娘们似的。」
「我说了,就只说一次。没听清是你的事儿。」
他的身影在微醺的灯光下迷离,宛如一卷书简落入春水,糊成了墨色蜿蜒的痕迹。
醉人醉心,如甘泉般沁入心脾。
那是一场酒酣耳热间的玩笑话。
蒋中正终究是没听清张汉卿说的那几字。
他就这么忽然凑过来,他一时惊得出了神。
在那充斥酒精、挑拨理智的夜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汉卿啊,你那夜与我所说,哪句算数?
恍惚记忆,若我耳朵还算可以,你说的是不是:
「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那历史古都南京,浓浓风土人情。
张汉卿在这古城溜转,眼珠子骨碌碌的东瞧西瞧,深怕遗漏哪一处。
「六朝古都果真名不虚传。」
他踏着轻快步子,在这略显灼热的烈日下仍是饶富兴味。
眼见那日光逐渐一点一滴被云层蚕食,蒋中正虽不忍打搅他,却仍是开了口:
「汉卿啊,要下雨了……」
说时迟那时快,落在少年鼻头的雨点正好左证了蒋中正所说并非是假。
这雨是毫不留情,接二连三,打的街上人们全躲进了檐下。
「进来。」
他一把把愣着的少年抓进了廊里。
张汉卿似乎是观雨出了神,以往他会眉头轻蹙,淡淡一句:「你大惊小怪的做甚?」
可现今,他一语不发任凭这场骤来的风雨阻断他的行程,竟也没有不悦。
「这雨一会儿就停了,我们暂且在这避避。」
「这雨,就与那几百年前相同,可物是人非……」
张汉卿欲言又止。
那前朝的靡丽也受这雨,在这城里历尽一次次冲刷。
他真正想说的是:
有朝一日,我们也会被埋没在历史的洪流里。
永垂不朽,我也盼着。
「……」
蒋中正想说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两个穿军装的人儿就在这廊下,或许是与生俱来的默契,心照不宣待这古城恢复既往的平静。
几个年头后,我们也能如现在在廊下观雨吗?
这个问题他不敢多想,这已然是上苍的恩赐。
张汉卿闭上眼睛,感受丝丝清凉于脸上。
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或许只是半梦半醒间的呓语罢了。
「汉卿,雨停了,走吧。」
蒋中正迈开大步向前,他也接着跟了上去。
于是那万千愁绪就这么烟消云散。
我不求你给我什么。
就是一个静谧的片刻,我也心满意足。
他恍如大梦初醒般,认清了些事。
就在那一个暗香浮动的夜里、那个玩笑话。
谁当真了?
他老蒋可听进了?
那盘踞心头的怅惘一日日沉重起来。
张汉卿终日心神不宁,但他也无暇顾及。
一触即发、大战在即。
九一八那日,几几乎乎成了他一生最大的耻辱。
他爱民如子,眼见家乡如今这般苍凉,
他心中能是好过的吗?
「委座,您说您信我,怎么这次就不容许我……」
「我就是把你惯坏了!这事儿你别插手!」
「剿共这事,我也直截了当的说,无用!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这枪口偏偏对着自己不灭外侮?荒唐!」
「汉卿你真是年幼无知,我怎么能为国埋下祸根?我没说过我不抗日,时机未到不可贸然行事!你就是性子躁,等不及!」
剩下半句更扎人的,蒋中正吞进了肚里没说,可聪明如他,张汉卿能不察觉?
他眼里起了雾气:「你说我俩情同手足,你的天下就是我的江山,我无意与你争权,就这回你能不能听我一次!」
迷蒙间,他丢下了这么句话,泪眼让这本是不清的夏夜越发模糊。
「汉卿!」
蒋中正的怒火确确实实被张汉卿挑起,争执过后跌坐在床沿重重呼气。
每每都是如此。
你可以说我犯上作乱,也能说我罔顾手足之情。
事到如今,我也百口莫辩。
「我就谅你做不出这等悖逆之事,没想到我也真是大意了。」
他同他,此刻正对峙着。
「拥戴领袖之心,如今听来讽刺至极。」
「委座,我并非一意孤行,更不想拂逆您的意思,可……」
张汉卿终究是做了叛国的大事。
「不,你省省你的口才,我是绝不会有半分退让。」
这十二月的天气本就是寒,可对张汉卿而言,更是刺骨寒心。
他压低了嗓音,「若是可以,我也不愿……」
他眼里映出前所未见的缱绻温存。
记忆也是不听使唤的回到了那个夜晚,那场玩笑话。
「我懂你要的是江山,是社稷。那你……可曾明白我要什么?」
此话一出,张汉卿不知是羞赧还是有愧于心,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这么一来,蒋中正更笃定了他那晚听的没错。
究竟是真是假?
虚实难辨。
所谓咫尺天涯,他说过,他不求他给他什么。
蒋中正留了张汉卿活口,能否勉强算上是种弥补?
他是认真想过要痛下杀手,可忆起这之间的牵掣,他又是踟蹰了。
「能否就听我一回?」
那人恳切的模样萦绕在他脑海,他湿润的眼神失了焦,空洞的令人心疼。
他如今被他软禁在一个了无车马喧嚣的地方,也不算是无情了吧。
「我说,你也真傻……」
「傻什么?」
「瞧你这脑袋瓜子,小不隆咚的,装的下多少东西呢?」
「装的不少吧,学识类的略懂一些。」
蒋中正溺爱地摇了摇头。
「那倒是其次。真正得装的,是人情世故。那是你一辈子都没法子懂得透澈的。」
「你嫌我处事不够圆滑啊?」
「可不吗,每每都要我出来给你收场。」
「呿,我可没要你这么勤快。」
「谁叫你是我义弟?」
那人笑弯了眼。
「那你可得一辈子替我收拾啊。」
张汉卿嘟哝,「你也不比我年长多少,怎么这说话的口吻像是父亲一般的……」
他没答腔。那夏日午后的阳光已不再那么乖张,熏风吹来尽是温煦。
若有来生,应我一个不情之请。
在那相同的场景、相同的时分,
与我共赏一场大雨纷纷。
我已不求所谓永垂不朽。
只望不虚此生。
若是太多柔情无法在此世道尽,
那么,下个轮回,你愿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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