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与班长

　　小兵和班长

　　01

　　小兵从小就是个大高个，当同龄孩子还穿童装的时候，她就已经得去寻摸成人的衣服穿了。

　　腿长，所以裤子总是不合适，不管是冬夏还是春秋，脚脖子总是裸露在外面。春夏秋还好，冬天太冷，小兵就把袜子裹在脚踝上，自我感觉照样过得安详。

　　小兵住在孤儿院里，她没有父母，只有一群和她一样没有父母的伙伴。

　　小兵很厉害，尤其是打架，总是帮那些在学校里受欺负的孩子们出气，所以威望很高，孤儿院里几乎没有不喜欢她的人，当然除了管事的婆子，因为她嫌小兵太招摇，没有女孩子的样子。

　　小兵六岁的时候差点饿死在街上，是孤儿院里的老院长把她拾回来的，前三个月都以为救回来的是个高个小子，直到有一回亲眼看见她蹲着上厕所的时候，老院长才慌慌张张把她从一群男孩的屋里分了出来。

　　老院长是对小兵最好的人，也是对所有孩子们最好的人。不过小兵十二岁那年就跟着儿女去美国了，老院长走的时候院里的小孩哀嚎一片，他们都认识新院长——一个尖酸刻薄的中年女人，想到以后应该再也不会有肉吃，再也不会有暖和的被子用，一群刚刚长成个的孩子就抓着老院长的衣角哭得更撕心裂肺。

　　唯独小兵没哭，她看着老院长难为的脸，手上使劲拉开了那几个哭得都快噎住的孩子。

　　她个头都快赶上老院长了，站在一群孩子里面像个大人，只是眼睛红通通的。老院长冲她笑着招手，小兵也回了他一个笑脸。

　　没什么，

　　只是手心有点疼罢了。

　　02

　　小兵十四岁辍学，孤儿院的孩子们一个个都被领养走了，只有她还留在这里，来选孩子的家长们都不喜欢她这个假小子的怪样儿，没人领养她，中年院长觉得她再上学就是累赘，于是就不再给她缴学费了。

　　孤儿院里的小孩越来越小，能跟小兵进行有效交谈的越来越少，中年院长铁了心要把她打发出去，于是开始给她翻腾裙子和发卡，想把她走歪了十四年的路拐正。

　　那天小兵跑了，跑出了活了十年的孤儿院，在一个垃圾桶前撕烂了那些裙子发卡。

　　她不喜欢这些东西，她从来都不喜欢。

　　她把她带出来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才觉得闷闷烧灼的心逐渐平静，胃里翻腾的恶心也终于散去。

　　小兵很快决定独自去找活来养活自己，灯下拉出的影子已经俨然和大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是错了性别的。

　　03

　　十六岁那年，小兵去当兵了。

　　军装穿在身上很合身，很舒服，小兵终于成为一个兵了，她和一群年轻的女孩一起，住进了干净整洁的宿舍。

　　她心里还没有对国家奉献青春的概念，只是觉得这个地方是真的好，没有怨恨，没有吵闹，没有人歧视她太不像女孩儿，每个人都能生活得很简单，真好。

　　小兵天生健谈，说起话来又很幽默，其他姑娘都喜欢跟她交谈，聊天聊地，她也也拿以往的经历打趣，丝毫不在意。

　　八个人一个班，班长是个老兵，已经当兵两年。

　　当她们来到的第一天整整齐齐站在训练场上的时候，小兵就见到了他们的班长。

　　班长站在太阳底下给她们训话。

　　声音洪亮，身姿挺拔。

　　班长是个标标准准的军人。

　　也是个标标准准的美人。

　　小兵站在倒数第二，看着班长发愣。

　　底气十足的声音从左耳朵进，却不见从右耳朵出。

　　都融进了脑子里，混混沌沌，却又清清明明。

　　哦，

　　班长似乎有点凶。

　　04

　　小兵其实是被一个好心的雇主老板给推荐来的，老板看不下去她小小年纪又是女孩却以干苦力为生，正巧自家姑娘的学习不争气，就一并给想了法子给送去军队里去了。

　　小兵喜欢这里，这里一切都比外面好，没有人会再因为钱和性别跟自己过不去。

　　虽然生活简单，但也总有难熬的地方。

　　小兵从小体力强悍，能打过比自己高比自己壮的男孩，这两年体力活也没少干，虽然如此，但她还是觉得部队每天的训练能把她半条命都磨了去。

　　可惜她同几个同班战友共享着一个无比严格的班长，不能偷懒，如果脚步一慢下来，班长她就会跑过来冷着脸告诉你需要再加一圈。

　　小兵对此很不服，她的班长，看起来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终于有天小兵跑不动了，她脚踝上的冻疮年复一年，有些地方都已经轻微溃烂，天气一冷就开始发作，疼的她跑不顺当。

　　落后就要被罚，班长冷着脸一丝不苟，罚的周围人看了都心悸。

　　小兵一圈圈跑，一个个做，累得天昏地暗。等结束天都黑了。

　　她累的腿都快拖不动，却看见她的班长坐在训练场入口台阶上一脸悠闲。

　　小兵靠着树歇了很久，终于顺不过这口气——对班长动手了。

　　她从小打架就赢，她想着班长看起来有些瘦小，怎么着也得是平局。

　　结果还不到几招，小兵就被摁在了地上，全身都火辣辣的疼，彻底无力反抗。

　　啧，

　　真窝囊。

　　05

　　小兵和班长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班长走在前面，小兵跟在她后面，一瘸一拐的，大高个缩着脊背，看着好不可怜。

　　“你走路怎么回事？”

　　班长猛然回头，月光衬得那张冷冽的脸多了些柔和。

　　小兵站着不动，本想顶一两句，可她脸上还挂着淤青，一张嘴就疼，她就只好偏过头翻个白眼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难道你看不出我很生气？

　　班长听不见她的腹诽，蹲下身扯她的裤脚，小兵一拳头就扎了过去，想跟她拼个你死我活。

　　班长给她来了个过肩摔，翻身拧过她的脖子，整个人坐在小兵身上，手下使上了劲梗着她。

　　艹！

　　小兵拼命挣扎去够班长，可平时的长胳膊长腿这会儿怎么也不好使，怎么使劲就是碰不着她。

　　“你那脚踝再不管，就快烂了。”

　　小兵安静下来，看着班长发愣。

　　班长骑在她身上梗着她的脖子，脸色沉静。

　　小兵不动了。

　　06

　　班长带着小兵偷偷跑到炊事班开了个小灶，又从医务室弄来一堆药。

　　小兵坐在宿舍楼门口，裤腿高高挽着，看着平日里冷酷无情总是罚她们跑圈刚才还把她揍得很惨的班长给她那圈腿上药，边上边出声。

　　啧啧。

　　一楼的大灯照在班长脸上，阴影显得层次分明，把本就好看的一张脸打得更好看。

　　“呃...班长...”

　　小兵动动脚。

　　“我错了...”

　　班长勾了勾嘴角轻笑了声，有点年轻姑娘的调皮。

　　“没关系。”

　　07

　　之后小兵就和班长黏在了一起，出操跟着，训练跟着，吃饭跟着，除了睡觉一人一张床以外，班长额外的时间都能看见小兵。

　　天气渐渐转冷，班长担心小兵的脚踝，隔三差五领着到卫生室去上药，小兵每次都推脱，非得拖到很晚让班长不得不动手亲自来。

　　小兵训练成效突飞猛进，仿佛一夜间有了永不枯竭的动力，同班的姑娘疑惑，为什么小兵即使拖着腿走路脸上也总是笑吟吟的。

　　唉，她们哪能知道啊。

　　连小兵自己都不知道啊。

　　班长有时会跟小兵讲一些道理，上到保卫国家，下到不要跟女孩子动手之类的。

　　往往这个时候小兵就只会低着头听。

　　08

　　后来小兵跟着班长愈发成长了，没人再质疑她的年龄，她们被调进了更严格更高级的训练队伍，有时也会去执行高危险高强度的任务。

　　班长变成了首长，小兵也不再是小兵。

　　小兵变得太优秀，连着好几次的考核第一。

　　她没再跟班长动过手了，班长大约也不再是她的对手。

　　将军总是选派最优秀的士兵去执行任务。

　　于是小兵和班长总是分开，小兵出去打头阵，班长焦灼着心等她回来，往往此时稳妥的手都开始打颤。

　　有一次去缴一个贩毒据点，她们卧底暴露了，小兵腹部被刀捅伤，半个刀片卡在身体里。

　　其实交战是很可怕的，小兵捂着不断流血的腹部看着班长顾不上疼，想说话一开口却都是血，呜呜噜噜说不清楚。

　　后来班长凭着经验挑了大梁，只不过有战争就会有牺牲，向来是真理。

　　班长牺牲了双腿。

　　09

　　小兵和班长都退伍了。

　　当兵十多年，退伍了。

　　小兵去做了警察，班长住进了疗养院。

　　小兵隔三差五就借着公事私假跑去看她，每每都必是正装皮鞋，正式得不得了。

　　疗养院里的人，从退伍老将军再到打扫卫生的保洁阿姨，都认识了小兵，觉得她亲切，见到她必然都会拉着和她聊上两句。

　　班长自从退伍，身体就不太好，每天坐在轮椅上，脸色越发苍白无力。

　　小兵来看她的时候，恨不得把外面所有好玩的事的讲给她听。

　　班长的屋子采光很好，总是有阳光照进来，拢在她俩身上，

　　温暖，明亮。

　　她也是像太阳这样一点一点把自己拢在她的光下的，小兵心想。

　　她可不能没有光。

　　10

　　穆然知道沈月走的时候，正和同事在一家医院查案。

　　前一秒的时候她还和程毅开着玩笑，下一秒就被手机屏幕里的消息震得说不出话来。

　　穆然拿不住手机了，手抖得太厉害，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把那条消息读了一遍又一遍——排除玩笑，排除重名，排除了一切可以排除的因素。

　　那就是沈月。

　　那就是沈月。

　　沈月死了。

　　沈月死了。

　　她没有光了。

　　她再也没有光了。

　　程毅和另外两个警察看着平时强大到逆天的人仿佛一瞬间被人抽走了魂一样，踉踉跄跄仿佛再也站不起来了。

　　穆然想往外跑，她想马上去疗养院看一看，看看沈月是不是在骗她。

　　就像以前骗她脚踝会烂掉一样。

　　可她跑不动了，她觉得腿无比的沉，她死命拖也拖不动。

　　穆然摔倒在医院光滑的地面上，同事过去扶她，却发现根本扶不起来。

　　沈月死了。

　　好像把她也带走了一样。

　　穆然空洞洞的眼看着医院天花板上的灯管，听不见别人喊她，耳边乱哄哄却进不了鼓膜。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人把她从地上提起来，狠狠给了她一拳。

　　正打在颧骨上，张嘴就会疼的一块淤青。

　　穆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默默无声。

　　怎么这么痛啊。

　　痛得五脏六腑都好像绞在了一起，痛得好像有人用小刀在片她的心。

　　原来这么痛啊。

　　我认识你的时候，不知道原来离开你这么痛啊。

　　可如果再来一遍，

　　我还是不后悔认识你。

　　11

　　小兵走了，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开了一家孤儿院，专收养那些流落街头的未成年人。

　　小兵一生没结婚，也没有爱人，她孤孤单单，没心没肺的笑着对待周围每一个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小兵终于也变成了老兵。

　　她老了以后依旧硬朗，自己收拾自己，她的屋里永远很干净，被子也总是叠得方方正正的，好像随时准备被检查一样。

　　她的东西少，即使走了也难以及时发现。

　　她背着包裹的背依旧挺拔，她站在人群中依旧明显，可是再没有人会来问她。

　　你还累不累，疼不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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