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小绣娘

　　1990年，仲秋时节，位于西南地区一个名叫乡岳的小山村里，村民们白天在田野间劳作收获了一天，夜间休息时，便会捧着饭碗围坐在村上的大喇叭下，听广播站上一个很会讲故事的大叔讲故事。

　　这个大叔名叫赵讪，什么故事都会讲，武侠的、神话的、爱情的、魔幻的……只要经过他嘴皮子吐出来的文字，都会变成一帧帧精彩绝伦的画面映入听他讲故事人的脑海里。

　　近段时间，大叔都在给大家讲一个民国时期一个大宅院里的故事，现在已经讲到五十回了：

　　“上回书说到啊，北平纺织望族顾家的顾大少爷顾孟钰的二夫人金莲儿害死自己的前任丈夫武彦，几次三番算计迫害大少爷的大夫人柳琉，并勾引顾家表少爷王桀一事被人揭发，这五十一回开头便讲到金莲儿连夜收拾自己金银细软准备逃跑，却被顾大少爷逮给正着，顾大少爷当即给了她一枪，子弹穿破了她的心口，她便带着她一生的罪孽沉入了顾家的深水池塘里。”

　　故事里金莲儿的死引得村民们一片喝彩，这歹毒的女配一路坏到尾，他们讨厌得她恨不得自己可以钻进书里去把她撕个粉碎。

　　“我们再说顾大少爷和顾大夫人后来的恩爱日常……”

　　就在大家跟着说书人有趣的声音进入后面的故事时，不远处的河岸传来一个接一个的嘶吼声：“莲儿她妈，莲儿她爸，你们快过来啊，莲儿落水了，快来人救命啊……”

　　大喇叭下的村民们闻声惊愕地从故事中抽出神来，伸长了脖子张望那边的河岸。一对夫妻慌张地扔掉手中的饭碗，其中的妻子更是惊恐地边哭吼边往河岸的方向跑；“莲儿啊，我的莲儿。”

　　这对夫妻发疯似的地奔跑到河岸上时，所幸的是，那个叫莲儿落到水里的小姑娘已经被会习水的村民捞了起来，可是气息却所剩无几，丈夫为了让自己冷静，不敢多想，跪到闺女身边，一个劲按压闺女的胸口，给闺女人工呼吸，从死神的手里抢救女儿的生命。

　　而妻子已经崩溃得双腿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一边哭嚎着捶打自己十七岁的大儿子，斥责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妹妹，一边拜天拜地求保佑她闺女平安无事。所幸，有惊无险，在丈夫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按压女儿胸口时，这个叫莲儿的女娃吐了几大口水，恢复了活人的气息。

　　“莲儿，莲儿，我的心肝，你怎么样了啊？”妻子望见女儿微微睁开了眼，连忙爬到女儿身边，把女儿抱在怀里，声音发颤地问道，但转瞬间，莲儿又没有意识地阖上了双眼。

　　“莲儿她爸，莲儿，我的莲儿……”妻子焦急攻心，哭得语不成话。

　　“没呛水了，快把莲儿抱回去暖身体，身体暖起来就没事了。”围观的村民提醒着这对慌不知措的夫妻。丈夫便慌忙地从妻子手里抱起女儿，对儿子喊道：“贵子，扶妈回家。”

　　儿子连连点头，去扶起哭断肠的妈妈，说：“妈，你别担心，妹妹要死了，我去陪她。”

　　“混小子，说什么胡话啊，你嫌你妈受的气还不够啊！”妻子被急得一把揪住自己儿子的耳朵，给拖回家，疼得那小子哇哇直叫。

　　*

　　凌晨五点多钟，一声声中气十足的鸡鸣声把太阳从暗色的天空下唤醒，一点一点人声跟着在山野小路上窸窸窣窣响起，秋里的晨风拂过整个村庄，簌簌的叶落声，是死的声音，也是生的声音，已经过了整整一夜了，被从水里面捞出来陷入昏迷的金莲儿还未恢复意识，心急如焚的母亲便在菩萨像面前拜了整整一夜，泪水也流了一夜，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而沉稳如山的父亲没办法如同女人那样哭哭啼啼个不停，但也因为担心女儿悄悄落了好几次泪。

　　“老爸，老妈，你们快来，妹妹醒了！”哥哥突然从妹妹的屋里跳出来，很激动地呼喊着自己的爸妈。

　　丈夫便连忙拉起跪在菩萨面前的妻子疾步走到莲儿的房间。“乖莲儿，你怎么样啦？”妈妈坐到床檐上，伸手想摸女儿的脸颊时，女儿却满眼抗拒地推开了她的手。

　　“怎么、了？”女儿此刻的神情让她觉得好陌生，心里便有了些莫名的惊慌。

　　莲儿警戒地望着她身边的人，一只手捂着心口，脸上露出很复杂的神情。“莲儿，心口不舒服吗？”尽管现在的女儿让这位母亲感到陌生，但出于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去关心、心疼她。

　　“啊—”莲儿的头突然剧烈地发疼，她捂着头凄厉地叫了一声，随即，耳边响起了一个若远若近的声音：“上天有好生之德，金莲儿你记住，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顾家的金莲儿，而是这个可怜母亲的金莲儿，往后的路要怎么走，选择权给你。”

　　“我的狗儿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妈妈看到自己的女儿痛苦的模样，心里忐忑不安地像被炭火烤一样，眼泪便止不住地流。

　　随即，一帧帧画面在金莲儿的脑海里快放，画面里的内容是关于眼前这三个人，哭得肝肠寸断的这个女人名叫万茂梅，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在一旁极度克制自己担忧情绪的男人名叫金伟，是这个家的男主人，还有一个十七岁大的男孩，是那男人女人的儿子，名叫金贵，而现在的自己是这家人十五岁大的女儿金莲儿。

　　“莲儿，你快跟爸妈说说，你哪里不舒服啊？爸妈好带你去看医生。”父亲的心也越来越焦急。

　　金莲儿缓缓抬起眼眸，眼神很疲倦地望了望眼睛的这些人和周围的环境，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的心还鲜活跳着。她想起刚刚在耳边响起的那个声音，“上天有好生之德，金莲儿你记住，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顾家的金莲儿，而是这个可怜母亲的金莲儿，至于往后的路要怎么走，选择权在你手上”。

　　是借尸还魂吗？所以她现在已经不是顾家的二夫人了？“1990年！”金莲儿念出脑子里浮出的这个年份数字，“所以现在是1990年，而不是1930？”

　　“妹儿，你是不是脑子里的水还没有清干净啊？现在是什么年份你都搞不清楚了吗？”金贵说着想用手去戳金莲儿的脑袋，结果被自己妈妈一巴掌打走，并斥他：“老是胡说八道。”

　　万茂梅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我的莲儿乖，什么都不要怕，有爸爸妈妈在。”说着，她伸手想去摸摸女儿的头，金莲儿却警惕地望后缩了缩身子。

　　万茂梅揪着一颗心，有些手足无措地言道：“莲儿，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啊？”

　　“我……”

　　“大哥大嫂，外屋怎么没人呢？”这个时候，一个尖细带着些许戏谑笑意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金莲儿下意识闻声望去，一个微胖满脸扑得粉白，衣着图色花俏的女人牵着一个文文静静，看上去跟金莲儿年岁一样大的女孩从外屋走了进来。

　　“哎哟，莲儿醒了啊！你这丫头真该打，哪里不去玩，偏偏跑到河边去玩，跑到河边玩就算了，还掉河里去了，可把你妈急死了。你说你，学习不好就算了，还不懂事，难为你妈生你的时候才点痛死过去。我说，大嫂啊，你真该让你俩孩子跟我们蜜儿学学，我们蜜儿学习成绩又好，又懂事。”

　　金莲儿望着这个一进来就喋喋不休的女人，搜索了一下本主的记忆，这个女人是金伟弟弟金富的媳妇肖丽，她身边的女孩是她的女儿金蜜儿。

　　“死肥婆！”金贵在金莲儿身后低声啐了一句。

　　“是啊，我还真羡慕你有蜜儿这么让人省心的闺女。”万茂梅站起身来给肖丽端来一根长凳，“来，坐，你来我们这，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大嫂。”肖丽拉着自己女儿坐下来，“你肯定也听蜜儿和莲儿的老师说了，这俩孩子因为都能画一副好画，被学校看中去参加县上的绘画比赛，但是呢，真正能去县上参加比赛的只能有一个孩子。我就来问问，莲儿不是落了水吗？她是不是要好好养身子就不去跟蜜儿竞争这一个比赛资格呢？如果是的话，我就好提前为我家蜜儿好好准备一下。”

　　“这个……”万茂梅望向金莲儿，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满心担忧。

　　“我没……”

　　“大哥大嫂，我家蜜儿学习成绩这么好，如果能去县上参加这个绘画比赛拿个奖是锦上添花。而你家莲儿呢，每次期末都考倒数，你说书都读不好，会画画有什么用呢！还有啊，如果莲儿这次让让我们家蜜儿，我们家那口子知道了，肯定会更加感谢你们的，将来帮你家莲儿和贵子在城里面找个工作也会更上心的，这样一来，你家贵子和莲儿就算读书不好，你们也不用愁他们的未来。再说了，你家莲儿有本事去，你们家也没有钱供她去啊！”

　　又是这个理由！金莲儿这个二妈可不是一次两次向这家人提非分的要求了，而且每次都拿同一个理由来压他们。金伟的那个弟弟金富在城里当了一个小官，可谓是山窝窝里出了一个金凤凰，金伟就一直仰仗自己这个金凤凰弟弟将来可以把他的儿子女儿也带出这个穷乡僻壤，所有从不会去得罪这一家人，甚至唯唯诺诺到对这家人言听计从。

　　金伟望向金莲儿，心里掂量了下肖丽的话，觉得她说得很对，到县城去比赛，车费、住宿费还有买纸笔的钱，实在是他们家负担不起的一笔开销啊。他便跟肖丽言道：“肖丽你说得也对，画画画得好又不能当饭吃，那……”

　　“蜜儿姐姐又漂亮又能干，我相信就算她和我比一次，肯定也不会输的。”金莲儿截断金伟的话，“是吧，二妈！”她并不真的是这家的金莲儿，她可不会白白去受别人的气。

　　“呵呵！”肖丽嘴角抽抽地笑了笑，“当然了，比不比，你都是输，我何必让我女儿再耗精力跟你比，她可是要去跟真正高手比的。”

　　“可是我刚刚听你对我妈说的话，对于你女儿能赢我的事，你好像并没有那个自信。”

　　“谁说我们没自信了！”肖丽怒气冲冲地从凳子上跳起来，用她那小尖嗓吼道，“你想要跟我女儿比，别不知好歹了。”

　　“莲儿，你怎么跟你二妈说话的。”金伟生怕把这家贵人给得罪了，呵斥着自己的女儿，一团和气地跟肖丽道歉，“肖丽，小孩子而已，别一般见识。”

　　金莲儿丝毫不理会金伟的话：“那就比比啊，我真担心你们输了会哭鼻子。”

　　肖丽彻底被金莲儿三言两语激怒了：“丫头片子，长本事了，敢向你二妈叫嚣了，比就比，蜜儿他爸可是个官，还怕你一家子的农民不成，蜜儿，我们走。”她兜了一肚子活拉着金蜜儿走了。

　　“诶，肖丽……”金伟心里恼火地望向自己闺女，“莲儿，你不是最听爸妈的话吗？你今天是怎么了，从一醒来就不正常。”

　　“哪不正常了，我觉得我妹儿今天超帅。”金贵给自己妹子竖了一个大拇指。

　　“你俩智商还没长健全，懂个什么，我去跟你们二妈道歉。”金伟觉得根本没有必要为这点事去得罪他当官的弟弟。

　　“爸，你知道我是怎么掉河里的吗？”金莲儿目光冷森地看着金伟。

　　“不是你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吗？”

　　“不是，是二妈趁黑把我推下去的。”

　　“啊，是吗？”金莲儿掉水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他记得明明就是她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我记得……啊！”金莲儿暗暗用力掐了金贵一下，说：“哥可以作证，他可看得清清楚楚的。二妈生怕我会抢她女儿上县城比赛的资格，昨天夜里就来劝我放弃跟她女儿比，我不同意，她一怒之下就把我推进水里。爸，你还想巴结那个想害死你女儿的人吗？”

　　金莲儿犀利反问，金伟一脸不可思议，问道金贵：“贵子，你妹说的是真的？”

　　金贵也不笨，他听出妹妹话里的意思，她是想借此让爸妈断绝跟二妈她家的联系，免得老是被她家利用，金贵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妹妹说的都对。”

　　“你这个死孩子，你怎么不早说。”万茂梅用力拍打金贵，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来，在屋里找着可以宰人工具，“我要去宰了那贱人，平时欺负我和你爸算了，现在还欺负起我的孩子，要翻天了，要翻天了，去她娘的。”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万茂梅是一个很朴实的农村妇女，平常温温柔柔的，根本不说脏话，这一次因为女儿受到别人的伤害，她整个人就像炸毛的母猫一样。

　　“阿梅，我跟你一起去，敢我害我女儿，我要她好看。”金伟卷起袖子，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金莲儿料到他们会为此有所反应，但没想到他们反应会这么大，连忙喊着他们：“爸妈，你们先别冲动。二妈他家毕竟有权势，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她把我推进水里去的，你们就这样冒然去找她理论，我们很有可能会被赶出这个村子，得不偿失啊！”

　　“对对对，妹妹说的对，爸妈你们先冷静。”金贵拉住自己的爸妈。

　　万茂梅扔掉手里的棍子，恨恨地哭起来：“我的孩子啊，都怪爸妈不中用，让你们过不上好日子，还让你们受尽欺负还不敢吭气。”

　　“对不起，莲儿，爸没本事，也对不起你。”金福也捂着眼睛痛哭起来，恨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儿。

　　金莲儿看着他们这样，心里突然酸涩起来，因为在她那个世界里，她是个孤儿，从来没有体会过父母的爱，尽管这对父母真正心疼的并不是她，而是这具躯体原来的主人，但她还是借着这具躯体感受到了那温暖的父母关爱。她从床上下来，抱住了他们，言道：“你们愿不愿相信我，我可以凭着我自己的努力，让我们一家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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