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七夜雪

　　十二月。
　　子夜时分，余杭城中下起了大雪。吴邪睡得不安稳，第二日起来，犹见困顿昏沉。推开小楼木窗，便见半壕寒冰一城雪，银装素裹，黑冷白凉。
　　门前小流划过乌篷船，顶蓬上的雪还未打落，又钻进了白茫茫的雾气里，缥缈无可寻。吴邪在窗前站了会儿，任寒气丝丝钻进骨子里，方才清醒了些许。他合上了冻了冰的窗，转身轻悄下了楼。
　　沿着小流，两岸布满了浓浓寒雾，长巷小楼，隐隐绰绰。吴邪呵着手，背了笔墨纸砚一什物品，快步走向上市。
　　上市乃余杭城中商贩铺店聚集之处，上至金珠美玉，绫罗锦绸，下至针线麻棉，粮米柴醋，无不可寻，无不所鬻。
　　许是昨夜的大雪，今日生意不见好。吴邪看了看灰沉沉的天色，写完手头最后一字，将纸信晾在一旁，收了摊，方才将墨迹干透的纸信叠好，背起书篓，交回给城门附近的林小哥。林小哥听着吴邪给他念了这封家书，目濡欷歔，赠鱼以谢。吴邪仰首望了望天际厚沉的灰云，不多推辞，接了鱼便匆匆往回赶。
　　他未带纸伞，须赶在雪落前归家。不出所料，他方才进了屋，落了锁，放下书篓，大雪便簌簌下了起来，和着初夜，严实笼罩了这一座城。
　　隆冬的河鱼最为肥美，吴邪随意弄了弄，便上了蒸笼清蒸。
　　大雪簌簌不停，吴邪蜷紧身子，不断地往灶里凑柴薪。蒸笼溢出厚厚白烟，鲜味随烟四散。吴邪望着袅袅白气略略出神，却听门外有人轻叩门扉。他怔了一下，一时间却想不到谁会在这般大雪天里来寻他。
　　“来了。”他应了一声，站起身拢紧衣装，快步过落雪的小院天井，路过前堂，走到大门，手脚发僵地拿开门闩，吱呀一声开了门。
　　“——”一声问询还未发出声，吴邪却是先顿住了。只见门前青砖雪落皑皑，一片茫茫，哪里有什么东西，更别提人了。
　　吴邪呼着白气，拢着手，走出几步两头看了看，不见一丝人迹。
　　怪了，他呵了口气，在原地又看了会儿，方才确认着实无人，回身进门。
　　许久，一个人影方才从暗处慢慢走来，满身玉华，一不着心，还以为那人端的一头华发朱颜谪仙人。
　　鱼肉鲜美，吴邪食毕，料理完余事，吹灯卧床，很快便入了梦。
　　窗外雪下得愈发大了。

　　这雪来得急，也来得怪，但吴邪无暇顾及，翌日清晨便赶早去了上市，临近掌灯方才归家。轻雪缓缓飘摇，衬着万家灯火，暖意盈然。
　　前边一衣着褴褛的老道在暮雪里蹒跚而来，佝偻的身影落满玉华。吴邪抬眉瞧了一眼，相交而过时却递过了手里的纸伞。
　　“天寒地冻，道长着心身体。”
　　吴邪低垂眉眼，老道看着他，伸出枯皮的手推拒回去。
　　“无妨，多谢小友挂心。”
　　吴邪有些急，风冷雪寒，更加天色已晚，这位老道伶仃一人，却还不知会如何。老道望着他的面色，却是忽的一笑，转过身朝他道了声无量天尊。
　　“我与小友有缘，便予小友几句话。紫微星动，十年轮回——小友，怕是有故人要来了。”说罢便不再看他，慢慢回身，却是朝风雪深处行去了。
　　吴邪立在原地，却是不解其意。

　　打烙饼的王大婶念叨着这大雪怕是十年未见，也不知是祚是凶。吴邪听着笑笑，拿两枚钱换了两张热乎乎的烙饼，一张塞进衣襟里暖着，一张便在手上吃了。他今日倒是不必去上市出摊，但有户李姓人家请他去抄录藏书，不早些过去，怕是抄录不及。
　　一整日呆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录书，晚边时分方一出门，吴邪便冻得有些受不住。主人家好心借了他一件大袄，吴邪感激不尽，把自己裹进厚实的袄子便一头扎进雪里。
　　三日的大雪封冻不住高楼笙歌平酒，河畔舞榭歌台，纱暖帐红，金烧玉焚，衬着白雪，更添华贵靡暖。吴邪低着头疾步走过这一街巷，入目华服锦靴，袍角逸起靡靡悱稠。
　　——香蒲软玉，正是最好醉生梦死之地。
　　前方兀来一人，吴邪避之不及，不轻不重地撞了上去。寻常的袄子，带着陌生胸膛的温暖，令他一下子窘迫起来。
　　“对不住。”吴邪头还未抬起便先道歉，只听得顶上传来一声远山淡水般的声音：“无妨。”吴邪怔了怔，抬起头，入目却是一位水墨般的男子。男子未戴斗笠，纷纷白雪落在身上，长发似墨，眸若寒夜。
　　男子低垂着眼，淡泊如水的目光拂过他的面容，似雪轻挨。吴邪吸了一口气，退开一步，颔了颔首，低眉错开他，疾步走了过去。
　　吴邪一下又一下深吸着气，脚下步伐愈快，呼出的白雾迷蒙了眼前的景象。行到街巷尽处，他缓缓停了下来。暖香佩金自他身旁川流而过，带去荣繁靡颓。
　　吴邪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回头，却见灯火跃耀处，男子长身而立，淡泊如水的目光越过重重人群，越过滔滔白雪，仿若一片颗陨星，直直落进他的眼里，灼伤了他的视线。
　　吴邪猛地转回头，逃也似的紧步离开了街巷。

　　今日的吴秀才有些不在神，邻里都这般谈论着。
　　吴邪撑了把绘梅的纸伞，立在李府门前发怔。一叶乌篷船划水而来，停在了他面前。
　　“公子去哪？”精壮的船夫吐着白气，笑语盈盈，船头油灯暗暗，照亮一方水域。吴邪发了会愣，方才幡然醒悟般，道了句“未雨巷”，合伞踏上乌篷船。
　　小船轻轻晃了晃，便又向前迤逦而去。吴邪靠着船篷，微微阖上了眼。芦苇编作的船帘挡住了外边的寒风白雪，轻摇的小舟像是幼时的摇床，让他沉沉欲睡。
　　不知在哪，小船停了下来。船头传来几声交谈，便有踏木声传来，乌篷船晃了下，接着船帘便被撩开了一角。
　　吴邪被寒气冻得睁开了眼，就见一个俊拓的身影站在篷外，淡泊如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雪抚挨的感觉须臾间涌了上来。
　　“是你。”吴邪微微讶道，男子颔了颔首，躬身进了篷内，曲身坐在了他对面。吴邪顿了顿，微不可见地缩了缩身形。
　　竹竿撩水的水声传来，化作秘不可闻的气息，弥漫在两人间，弥漫在黯淡的篷内。吴邪莫名有些心口发紧，那人的存在感着实太强，哪怕是透进的一点灯光打在他身上，也诱引着他去窥探。
　　吴邪本以为他与那个男子会有一些交谈，然未曾想，直到他下了船，那男子也只是用那淡泊如水的目光送他下船，便敛了眉，回了篷。
　　又是一夜大雪。
　　三日苦作，李府的一套古书终是抄录完毕。吴邪受了谢钱，乘着尚有微光的天色回了巷，却在离家几步远处站住了脚。
　　明暗交叠处，一个水墨化作的人立在他门前，一如他所见的两次一般，厚厚的雪落了满身。一不着神，还以为华发朱颜谪仙人。
　　“这位——”吴邪不自觉屏了气，走近几步，正要询问，男子却递出了手，一个荷包躺在苍白的手心里。吴邪恍然，怪不着他说他的荷包去哪了，原来是昨晚落在了船了。
　　“多谢恩人。”吴邪接过，长谢一礼，暗暗吐了一口长气，“邪感激不尽，还请恩人入舍一坐，好叫邪备薄酒以谢恩人。”男子也未推辞，颔首便随着他进了门。
　　“还未请教恩人高姓大名？”吴邪侧身引人，尽量不去看人双眸，问道。远山淡水的声音随后传来：“张起灵。”
　　吴邪边自架子上取下竹掸，递给张起灵扫去身上冰雪，边道：“在下吴邪，牙耳邪。”身后的人颔首，言语寡少。
　　对于恩人，自是要尽心款待以谢的。吴邪做了好几道不常做的菜式，又开了去年的梅花酒。张恩人虽看起来冷心冷面，不食烟火，但意外与他谈得来，几番谈论已是让他彻底松了心。两人谈古论今，上天入地，酒酣肴尽尚不满足，又移到棋盘前，摆棋论道。
　　吴邪怕人冷着，端了火盆在一旁，两人披着毛毡棉被，抱着手炉，方寸间一尽棋兴，夜深尚不知。
　　直到吴邪泛起了倦意，方才发现窗外万家灯火俱寂，更漏声声声传来，已是三更夜半。吴邪万分歉意地看向对面，张起灵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意示他不打紧。
　　夜半留客时，吴邪忙忙收拾了客房，听着窗外寒风呼啸，思索着又抱了床棉被，方才敢请人进房休息。
　　张起灵走了进去，吴邪正要退出去，却听得房里传来一声：“吴邪。”吴邪心头一跳，慌乱间抬眼，却正对上那道淡泊如水的视线，刹那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夜灯火葳蕤处，那人越过滚滚红尘，一眼望进他的眼里，早先松开的心顿时又紧了起来。
　　“何事？”
　　“今年雪很大。”那人望着他，眼底氤氲起他看不透的东西。
　　“是的，十年一见。”吴邪不知怎么想起了王大婶的话。
　　“是的。”对方忽然笑了，就像是冰消雪融的那一刹那，夺尽天地光华。
　　“我会再来见你。”

　　清晨，大雪。
　　吴邪按着额角起来，呼吸间喉咙如火灼过。他昏昏沉沉下了楼，却见桌上还摆着一副碗筷。几上棋盘还未收拾，两碗棋子放在一块，黑白参杂。
　　他按着额角，总觉得遗忘了什么事。转身不觉走到客房前，推开门，里面摆设一如既往，毫无人气。

　　寂夜，一艘乌篷船靠在岸旁，长生大帝化作的船夫看了看篷里的好友，道：“真不再见见他？”末了又补道：“最后一夜了。”
　　张起灵靠着船篷，微低了头，没有言语。长生大帝却是知晓了他的意思，叹了一声，撑动竹竿，茫茫落雪白雾里，小船静静隐去了身影。
　　或许十年后，又会有一艘乌篷船，静静地驶来。而有人在里面，等着十年一次的相聚。
　　紫微星动，十年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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