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从没有一个人可以那样接近神祇,即便阅尽奡央古往今来的所有书卷,明宣合冰都是那样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花开花落一千年,光辉的往事随着时光的更迭落尽。那时的种种都以传说的形式凝定在藏书阁古旧的纸卷上,白驹过隙,那些故事同书卷在晦暗里蒙上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尘埃。
偶尔会有人翻开那些书,一点点轻轻拂落上面铺满的灰尘。明亮的目光一行行逡巡过字里行间,将那个千百年前风起云涌的时代里发生的事印进脑海,隔着遥远的时空感受着那个时代的兴衰起伏。
一书阅尽,闭眼缓缓合上卷藉,神情一阵恍惚,胸臆间长舒出一口气,心境却蓦地开阔明朗起来。一睁开眼,视线正撞向窗外。
那时或许屋外阳光正当明媚,天宇纯澈碧蓝,清风一起,郁葱碧绿的竹海波荡起伏,屋檐下风铃飘转叮当,墙脚花盆里几株纤长洁白的飞燕草也随风摇曳起舞。
揽襟临风,远望群山深林。天远地阔,阒然无声,唯有东岭菊花一簇簇凌风怒放,灿若金池,白胜霜雪,丛丛漫遍山野。
散开头顶束起的发髻,披一件轻衣大氅,坐在析木秀丽的林荫下,香炉青烟一丝丝逸散升空。
那是一个适合把酒问盏,将前尘往事一点点低低诉来的暮秋时天。
内容标签: 魔幻 因缘邂逅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合冰、凝煌 ┃ 配角:朝和皇后、合旸、燕芦 ┃ 其它:奡央

一句话简介:故事的源头

立意:立意待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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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架空历史-奇幻
  • 作品视角: 不明
  • 所属系列:
    之 远话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26369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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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启明

作者:俞冬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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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启明

      俞冬淮

      从没有一个人可以那样接近神祇,即便阅尽奡央古往今来的所有书卷,明宣合冰都是那样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花开花落一千年,光辉的往事随着时光的更迭落尽。那时的种种都以传说的形式凝定在藏书阁古旧的纸卷上,白驹过隙,那些故事同书卷在晦暗里蒙上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尘埃。
      偶尔会有人翻开那些书,一点点轻轻拂落上面铺满的灰尘。明亮的目光一行行逡巡过字里行间,将那个千百年前风起云涌的时代里发生的事印进脑海,隔着遥远的时空感受着那个时代的兴衰起伏。
      一书阅尽,闭眼缓缓合上卷藉,神情一阵恍惚,胸臆间长舒出一口气,心境却蓦地开阔明朗起来。一睁开眼,视线正撞向窗外。
      那时或许屋外阳光正当明媚,天宇纯澈碧蓝,清风一起,郁葱碧绿的竹海波荡起伏,屋檐下风铃飘转叮当,墙脚花盆里几株纤长洁白的飞燕草也随风摇曳起舞。
      揽襟临风,远望群山深林。天远地阔,阒然无声,唯有东岭菊花一簇簇凌风怒放,灿若金池,白胜霜雪,丛丛漫遍山野。
      散开头顶束起的发髻,披一件轻衣大氅,坐在析木秀丽的林荫下,香炉青烟一丝丝逸散升空。
      那是一个适合把酒问盏,将前尘往事一点点低低诉来的暮秋时天。

      合冰是奡央十国中明族亘照国的储君。自从十国联合翼巫鲛三族大败释族于沉寒隅原后,四神击破洛殊的血脉,魔血在奡央上就消失无踪了。天下承平,乾坤太和,经过动乱的大陆渐渐开始平息战火里的重伤,欣欣向荣起来。
      亘照国位于奡央南部,北近女族怀梦国,西邻墨族望帝国,东连子族北孟国,原族东穆国及靳族峕国、令族中傲国。其中民风多为奡央主流,皇室姓氏常见为复姓明宣,与西北的晏族越京国,及其以西的宁族姜宁国、石族无国大相径庭。除去令族中傲国,相较于其余八国,亘照国无论经济还是军事上都超出其一大截,所以在当时十国中是数一数二的大国。四周邻国无不对其敬畏有加。
      大战过后,明王明宣靖突发恶疾,朝野上下一时之间竟束手无策。民间传言,由于先前明靖帝带兵围剿释族时,曾在墨陵雪森被魔洛殊重伤,当场吐血,后来虽然没有什么异样,但现在看来定与那晚的事脱不了干系。
      病发缠绵,明靖帝一朝形销骨立,身体每况愈下,最后终难主持国事。由于先年战况连连,明靖帝身前竟无一子出,最后只有将地位传给了他的侄子明宣政。
      与明靖帝相比,明政帝的确不及解救国民于战乱之中的卓卓功勋。但就因为明政帝的平和,励精图治,亘照国生息迅速恢复,国民安居乐业,长治久安。
      明政帝继位三十载后,一日在朝堂上,他突然对满朝文武宣告已有储君人选。在百官震惊哗然的目光中,端坐于金殿王座上的帝王决然拂袖而起,视线冷冷地扫过大殿——
      “寡人思虑,当王储之重者,唯公子合冰一人而矣。”

      公子合冰,原是明政帝早年所出的长子,后来明政帝继位明靖帝成为亘照国一国之君,娶了明靖帝外甥女朝和公主为皇后,原来甚得帝王宠爱的罗涓夫人也一朝冷落。
      朝和皇后先后为明政帝诞下一子一女,明政帝大喜过望,亲自为皇子公主提笔封号,一为合旸一为常霖。自此以后,朝野皆以为公子合旸日后登位储君。
      明政帝一生子女众多,民间常兴慨明靖帝一无所出,愈感叹明政帝福泽深厚。在所有的子嗣中,公子合冰与公子合旸最为出类拔萃。不过后来由于罗涓夫人早逝,公子合冰也还未成年,朝和皇后独承盛宠,公子合旸的风势一时无两。
      自那以后,公子合冰渐渐变得不那么受明政帝喜爱。成年以后,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也日益疏远。一个人常年在外游山历水,每每回宫一次也是待两天又出去了,似乎全不在意朝野与后宫中为储君之位掀起的风雨。原本百官以为他能与公子合旸一争天下,结果却没想到会这样,这实在不能不令众臣扼腕叹息。
      就在看起来公子合旸必得王储的一线之际时,谁也没想到,明政帝居然会颁下那样一份旨意。

      在王都即将面临风雨突变的时刻,合冰还全然不知,一个人悠然行在峕国青梦郡的高山沧水之间。
      青梦郡地处奡央东南,属于靳族峕国领土,其间风气大多随奡央主流。细数来,奡央上大部分传说都起源于峕国,建在风里的异涯城,据说花妖聚集的魅眠林原,与西边蕞极郡、正南连冬渊郡三郡交汇形成的极归荒。
      他很早就想要到峕国,尤其是那个传说阴阳混沌汇聚鬼魂的极归荒。他打算过了青梦郡以后就直接南下,到奡央最南的连冬渊郡去看看,那里的诸梦迷滩听说极其凶险,据传连四神之一的白黎都曾在那里迷失路途。
      四周风景不能不算很好,走了半个多月,他才堪堪走过魅眠林原。他从异涯城经齐云一路,本想接着去诸梦迷滩,却没想到接到王都的飞息传信。信里只是让他迅速返回亘照,其他的只字未提。
      他站在水湖旁的青桦树荫里,手里握着信纸,面色疑惑。他不明白父王有什么事情,但他的印象里在他游历在外时父王似乎从没有这样召见过他,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得回去。
      他立即牵过在不远处林荫里的白马,受惊的鸟雀纷纷展翅冲天。他翻身而上,拉缰挥鞭,座下那匹雪里飞燕箭一样飞奔起来,四周的绿水青山也迅速倒卷后退。
      好马识途,他放心地坐在马上,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思绪如潮。
      两侧山高奇峻,蓊郁的山林间偶尔会刺出显眼的一树红云,耳边的鸟啼也床帏中断过。道旁不知名的野花锦簇,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一簇簇热烈盛放。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恬然淡泊,青池叠嶂,山烟孤村,似乎从没有被人间权欲熏染的俗气。天气好的时候,阳光灿烂,他有时驾马穿过一片杏林,杏云波澜壮阔竟似将那一片燃烧的红霞直直铺伸到天际,他穿行其间,不自觉放慢了脚步,抬头望去,目之所及尽是如烟杏雨,纷纷乱乱飘散零落,火烧一样绚烂,鼻尖上那一点缭绕余香更是令人沉醉。有时甚至于离开十几里后,在他停下来休息取水时,还能惊奇地发现飘落进包裹内的胭红花瓣,令那一竹筒清水似乎都染上了杏花的香气。
      自从母亲去世十几载来,他常常一个人游走在外,起初父王还担心不许他一个人外出,后来朝和皇后好言劝说父王才准许的。
      他记得十四岁刚出来的时候,离京前夕,朝和皇后给他践行。在云园角落的一株海棠树下,朝和皇后蹲下去替他系紧腰间的衽带,又轻轻地把皱起的锦袍整平,看着他说合冰,你不要怨你父王,自从你母亲病逝以后他整天郁郁寡欢,连觉也睡不安稳,我知道你也不好受才想出去走走,不过一个人得注意安全,记得多来些信。
      她说话的语气极其温柔细腻,身上有一种和煦的燕青兰的味道,那一刹令他几乎误以为是母亲回来了。
      看到他望着自己泪水涟涟,朝和皇后也不由得怔了一怔,接着宽慰一笑,轻轻用衣袖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俯身搂住了他。
      望着抱着自己的女人,男孩睁大了眼睛,抬头海棠花落如雨,他那时就暗暗想,朝和皇后一定不是害得母亲离开自己的坏人。
      之后,朝和皇后派了两个禁卫高手来保护他,担心他一个人在外会出什么事。他那时候想,父王竟然都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会有多危险,他甚至及不上了朝和皇后给予自己的关心。
      他曾经想把朝和皇后当成自己的母后看待,但后来慢慢的,随着年龄和心智的增长,以及合旸的锋芒初露,他渐渐有些明白了自己和合旸之间的不同。有些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和合旸之间是兄弟,也是对手,不能共存。
      他有时一个人在外边的世界游历时,也会想,那个温柔谦和的皇后,是不是并不像她对自己表现的那么大度善良呢?或许她也只是想将她的亲生儿子推上帝座,而自己,是不是绊脚石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吧?
      不过还好,他本不想和合旸争那个位子,就给他们好了,他只要能继续平平静静就行。至于合旸继位以后,会不会像古书里说的那样如何对付自己,他还没有想过,他也不想去想。
      快马加鞭,走走停停,他就这样不急不缓地慢慢赶着。一路上风景如画,他也不曾真的细思什么。
      只是突然记起几天前在梅山上遇见的那个跳舞的女子,那个女子竟是如此的特别惊艳,只是一见却让他至今都难忘。

      这是关于明宣合冰的故事。

      摩珂凝煌。
      当初春的景风吹过梅山,被撞回低掠过魅眠林原的时候,这片大地下深眠的花妖就缓缓苏醒了。
      一点点,一串串,一片片……根须从大地上某一处扎下,迅速蔓延,遍布整个魅眠林原。萌芽,生长,吐芽,发叶,含苞,吐蕊,绽放……黎青的枝条顶端,花蕾层叠旋绕着绽开,白雪般的花瓣簇拥成冰雪一样的花朵,花蕊却冰蓝宛若透明。
      一朵花盛开了,其余的花也如风拂过般次第绽放。此时的魅眠林原如同冰雪覆盖一样冷白皑皑,雪白的花朵开放成汪洋大海,奇异的花香随着微风流转过高山平原,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动人心弦。
      她在这一片漫无边涯的花海间立起身,长日当空,四周阒然寂静。她微微一笑,长袖凌空一挥,花瓣四溅飞扬开来。
      滔天的白光里,她一个人翩然起舞,为这难得的好风光,更为这不易得来的人生。她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欣然的笑,天地间似乎有为她一人而奏的歌吟,她口中咿咿呀呀轻轻应和着,步子也在歌吟的起承转合里起起落落。仅凭一起一舞,她一个人就压过了整片空山花海的风光。
      青衣,乌发,朱颜,月貌。
      顾眸,折手,低吟,浅唱。
      “东岭有木,蔽邻八方。
      四谢零英,孟冬飞扬。
      君我所思,何故不往?
      落雪同花,月替晖阳。”
      那样一支歌咏,凄婉悱恻,宛如暮秋天徘徊在江面的孤雁如泣如诉的悲吭,寒雾飒飒。其实她不知道歌里讲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单纯的模仿印象里似乎听到过的曲调,随着节拍翩跹而舞,那种像与大地仍浑然一体的感觉她觉得很舒服。

      那是连她都记不清楚的很久很久前了,彼时她还如同这芸芸花海间的任何一支摩珂迦华一样,生长,开放,然后又等着自然的凋零败落。早晨朝阳初升的时候,她在辉煌的阳光里不情愿地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四周缓缓醒来的同类,伸伸懒腰,然后啜饮一口夜晚冷凝在青碧叶片上的晶莹的露珠。
      那时候没有意识,只记得周围无数姐妹们开放成的泱泱花海,看着她们阳光下璀璨生辉的美丽样子,她有时候也会想自己也是那个样子吗?然而她从没有询问过,因为她们都是不愿说话的,她们喜欢清风雨露,朗月静夜,如果每一朵花说一句话,开口问一声,那么这里数不清的花朵得引发多么大的混乱嘈杂啊!所以只有安静,安静,夜晚静静地听从远方归来的细风低声讲诉他出去的见闻,星光如水遍披花海,每一朵花都沉睡,月色落在她们洁白的花瓣上越发显得皎洁明亮。
      她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闭上眼睛,耳朵却细微地感觉着四周的一切动静,风在夜空盘旋低诉,轻柔地抚摸过月亮,于是月光更温柔缱绻。他的声音沙哑而令人沉醉,丝丝凉凉,她喜欢那种声音透进心底像是连灵魂都怦然颤动的感觉,她知道所有的花朵都在聆听细风的讲诉,尽管她们表面上昏睡不动声色,但每当风声一紧张时她们的身体就会随之发颤然后齐齐摇曳起来。
      有时候狂风暴雨来临的时候,太阳被乌云笼罩,天地一片昏暗。所有的花朵都开始怯惧地收卷花瓣,于是原本茫茫壮丽的花海迅速变得萧瑟可怜起来。大雨迅速滂沱而下,世界一下子晦暗悲惨起来,偶尔雷电交加,电光每一次闪过巨大的天空时,脚下的大地连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都会颤栗一次。
      她鼓起勇气抬头,雷电将乌云深处照亮,天空像是巨大的沟壑,大得令她恐惧,电光照亮她被淋漓雨水湿透的苍白的小脸,看着四周在暴雨里抱着身子瑟瑟发抖的姐妹们,她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恐惧,这让她变得勇敢而敏锐,仿佛那道闪电击中了她,于是她就有了心魄,她突然觉得雨水里这个世界显得很苍凉,并不像阳光磅礴时的那么恢宏壮观。
      时间走走停停,却瞬息千里。她在大地上生长了几百年,日月轮转,周围的姐妹变一拨又一拨,年年岁岁都不相同,而她却始终在原地没有变化。就在这样的四季流转中,她隐隐察觉到了生命的更替,她明白了枯荣。
      她有了心魄,有了洞察天地的力量,进一步便窥破生死的奥秘,超脱六道轮回的控制。她再不是任岁月主宰生死的凡尘俗物了。
      那场雷电以后,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有了意识,不同于以前的混混沌沌日子过得千篇一律,她渐渐会欣赏这个世界了。
      有一日,她从暗夜里惊醒,模糊中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声,虽然细微,可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见了一个穿着灰白裙裳的女子的背影。她半跪在花间,挥着柄寒光凛凛的银刀,正将一株散发着莹莹碧光的姐妹挖起来。那株花蕾虽然看起来纤细柔弱,可那柄锋刃接连挥了十几刀都没能将她斩断。
      看着月色下死寂一片的花海,那个头也不抬的奇怪女子和她手里起起落落的寒光,她的心一瞬间揪紧。
      那是华士,专门对付她们这些还未修炼成形的花妖的人。他们的身份卑微,白天在人间普通贫贱,做着三教九流的琐事。而一到晚上,他们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逡巡于荒野四地,捉鬼,杀妖,那些普通凡人害怕恐惧的事在他们眼里似乎根本不屑一顾。他们做这些不是为了地方安宁,因为他们杀的妖物往往掀不起大风大浪,根本不需要赶尽杀绝。
      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华士和奡央上的除妖人不同,大部分除妖人云游四方,逍遥随性,收取钱财为人驱逐妖物,在百姓间也颇受尊重;而华士,在某些意义上讲,除妖降魔不仅不是为了安宁,反而是为了蓄养妖魔。华士一生下来就能看见妖物,如果力量使用不当,自身也往往因此而厄运缠身,长大以后就更加偏向于那些妖魔,厌恶他们,或者利用他们为己所用。于是在人世,他们一生更难以有所成事,沦与妖物为伍,终生浸淫妖魔道。
      而眼前,那个在月下取夺花妖元灵的女子,显然不会是正派的除妖人。她紧张地看着,心里希望那个姐妹能逃生,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差点出手。然而那个女子似乎力量不够,经过那么长时间,那个姐妹在她的银刀下也毫发无损,而那个女子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顾沉默地不断挥刀劈砍斩截。
      她舒了一口气,望着月下静谧辽阔的花海,心境渐渐开阔。那个姐妹似乎也明白自己不会蒙受厄运,突然挺身一振,那个女子像是麻木般地不断挥刀,直到斩下的刀刃被一道清光猛地弹开数丈,落在远处的花间,溅起几处花瓣飞舞。
      似乎在这之前,她一直都陷于某种昏睡中,到方才才醒过来。她闪电般抬起头来,眼神清冷如冰河,她定定盯着突然发力的花妖,却并没有丝毫愤怒。那个姐妹没有意识到什么,对她的举动也毫不在意,但在不远处的她却隐隐觉得不对。
      在月光黯淡的一瞬,她震惊地看见一道白光从那个女子身前腾空越出,那个女子手上做了几个奇特的手势,光芒旋转变化,她和那个姐妹一样茫然无措,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那道光在半空迸开,瀑布般倾洒而下,光芒如珠玉温润清寂,盈盈照人,令人不可逼视。光芒落到地面上的一瞬间,仿佛刀剑铮然作响,溅起的耀眼的白光挡住了所有视线,光芒里似乎有红芒上下飞舞。
      紧接着她听见那株姐妹的一声惨呼,她努力想要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可眼睛被强烈的光逼得怎么也睁不开。她暗自调转灵力,四周晃眼的光芒和呼号的声音突地戛然而止,黑暗死寂迅速落了下来。
      等到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光芒消失了,那个女子也立起身来,手里紧紧握着那个姐妹的身体。
      根系被人强行拔离地面,那个姐妹已然死去。她感觉眼眶里泪水滚动,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她们都低估了那个女子,她们都不是她的对手,于是她只有忍气吞声以免自己也罹难于此。
      那个女子似乎如获至宝,欣喜得浑身战栗,在月色下转过身来,她看清楚她的面孔了,苍白而冷漠,带着疯狂的笑意。
      她不敢出声,只有在月光下默默注视着她缓缓离去,心里愤恨却束手无策。
      在那之后,那个女子每隔三五天晚上便会来这里,在晚上偷偷挖走一两株已具灵魄的花妖。她为此担心受怕,夜不能寐,常常看到那个女子残害同类但并不能出手阻止。
      刚开始她怕自己引来杀身之祸,后来道法日益精进,而她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女子那天折腾了许久也不曾伤到那株姐妹而最后却一招将她降服——她不惜自损灵元也要发动凌震术。如果华士摒弃自身命数,只为以精血破除妖魅功力,那几乎没有普通花妖可以抵抗。再者,堪破生死轮回,这些不过大千世界里的渺渺小事她不便插手干涉。
      后来,那个女子还是知晓了她的存在,几次三番也曾想染指她的灵元。不过也许她也深知自己非寻常花妖,忌惮她的力量,而她也不曾阻拦她要做的事,时隔一久,彼此也相安无事。她来盗取花妖,她就在一旁安静地看,仿佛她真的不过是来采摘一两朵花的闲人,而她也不过是守护这座巨大的花圃的花农。
      她们渐渐对彼此松懈下来,她甚至有时会在休息闲暇时,停下来轻轻哼一支曲调清平悠远的古谣。那首歌谣极其悦耳,连她这样一点儿意思都不明白却听了一次就深深刻在了心间。
      那首歌像是落满白雪的荒野梅花,薄染清霜的蒹葭河水,时而灿若明光,饱含希望,时而又如深海冰河,浸透苍凉。那个人在月下花间一唱三叹,来回吟咏,比晚上的清风带来的外面的故事更悠长动人。而她在一旁也听得心醉神迷,只觉得灵魂都碎了,几至于几次长泪湿襟。
      但日子一长,花妖的数量骤减,魅眠林原上的其它妖物似乎也渐渐意识到了什么,纷纷警惕起来。她曾经在她取花时提醒过她,可在月光下的她仍是头也不抬,只是呵呵地笑,这你不用担心,我能解决自己的事。
      她说她盗取花妖灵元是为了救他丈夫,听说魅眠林原上的摩珂迦华乃是上古灵物,药效甚寻常药草何止百倍,于是她来到这里。
      她当时坐在花海间,对着月光,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她很爱她的丈夫,有一年他外出时被妖物所伤终年不醒,她追寻摩珂迦华来到魅眠林原,结果才发现纵然有这么多摩珂迦华,却难找出一株真正的摩珂迦华。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如炬,我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真正的摩珂迦华。
      她心里一惊,继而又释然地笑了起来。
      月下花间万籁俱寂,她飞身一跃,白色的花瓣纷纷四散开来,扑簌簌落满天空,她就在其中露出身形来——那是她第一次化成人形。
      我听闻极归荒附近灵药众多,大体是女泷神的遗物,可是后来我又不想去了,那里灵气汇聚,想取药定不如我想的那般容易,还是在这里好了,即便不能让他醒过来,却也不至于令他魂断。
      当时她坐在地上娓娓而道,她落到她身旁,抱着膝盖,安静地听她说。有时她也会发问,用她尚未熟稔的细嫩的声音,既然你的丈夫难以救活,便是天命难违,为什么你不肯放手,让他解脱,而是将他困在一具死去的躯体里呢?
      她侧头望着她,眼神疑惑不解,额头上的珠子也叮当摇晃。
      这……她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过了半晌,她才像醒悟过来一般,你还不懂,你是天地自然的灵物,自然不会懂人类的感情……不过你说的对,或许是我执念太深了。
      说到这里,她仰起头望着夜幕,目光停在月亮上,语气喃喃,十五年了,他离开我十五年了,可我还始终放不开手,将他束缚在轮回里,甚至不惜为了续他一命而残害了这么多灵物……要是他知道了,肯定也不想我这样做吧……
      她在一旁听得出神,不明白她语气里的悲凉从何而来。
      她缓过来,低头看向她,手抚上她的额头,她起初下意识地避让了些,后面还是顺从了。她注视着她,声音忽然拔高了些,你真漂亮,漂亮得就像一团光……你有名字吗?她问。
      她摇摇头。
      要不我以后就叫你凝煌吧,凝煌,就跟你人一样光芒明亮,她说。
      凝煌…凝聚了光明,煌煌夺目。多么美丽的名字,她心里想,高兴地点了点头。
      看到她点头,她也露出一丝微笑,凝煌,你今天化成了人形,就说明你修为已有大成了,以后想必也难以在这里呆下去了。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美,有朝一日你肯定会亲自领略到。
      她摸着她的头顶,笑意盈盈,不过他也很危险,你目前的修为还难招架,如果以后你一个人出去了得小心啊。
      她睁大眼睛,点了点头。她觉得有些怪异,今天的她说了很多话,比以往所有的加起来还要多。这令她困惑。
      真是多谢你了,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自己还要错多久。她拍拍衣服,站起来,衣襟上的花瓣簌簌下落。
      她在一旁也急忙站起来,可腿还没站直,一股剧烈的晕眩感涌进脑海。她脚下一绕,横膝跪在地面上。敛气屏息,耳边传来她急切的关心。她稳住心神,静下来,慢悠悠睁开眼睛。刚想开口说话,一时间却又虚弱得心神难宁。
      那一瞬间她脑海突然出现一个念头,她会不会趁机夺走自己灵元,令她贬回原形?
      她余光戒备地盯着她,背后的手心里缓缓聚起一团灵力。然而却出乎意料,她反而蹲下来,运用自身的法力帮她恢复。
      她渐渐喘息过来,一回头就看见她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水。
      你刚化为人形,不熟悉人类的躯体,一切都慢慢来。她睁开眼,站起来,脸上有些疲惫,天要亮了,你快回去吧,日月更替的时候对你的修行最有益处,我也要回去了。
      她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里突地一动。看见她转过身去离开,她猛然想起来什么,于是蓦地出声,等一等。
      看到她停下来缓缓转过身的影子,她匆忙站起来,却迟疑着没有迈出一步,只是立在原地迎着她疑惑的目光,有些急切地脱口而出,你今天还没带药回去?
      原本以为是什么事,听到她的话,她回过来的眸子宛如弯月,仿佛有光芒聚集,不需要了,我不需要了,他也不需要了。
      凝煌不知道她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只是又向前踮起脚,似乎怕她听不见,问了一句,那你丈夫怎么办?
      他说他不想我再这样了,我想换一种方法。她回答,脸上的笑在初晓的日光里明晃晃的,稀薄而脆弱。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张口结舌僵在原地。
      凝煌,你不要担心我了,你好好修行吧,你一定不会在这里一辈子,外面天高海阔,如果你可以,便能自由驰骋。她边说着,身影一边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下,只是响亮的声音穿云度风传进她的耳朵。
      她望着她消失的背影,一直怔怔地呆在原地,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掉了什么东西一样。她一直没有打扰她取药,除了所谓的天命,还有就是她对人类的好奇。她在观察她,模仿她,她渴望像她一样行走于大地山川,学她走路,学她说话,学她的行为举止,学她的喜怒哀乐,学她唱的那首歌谣。一直都是她在问自己,而自己却没有问她什么,其实她有很多话,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她还没问她的名字了,她还没问她常常哼的那首歌叫什么了,她还没问以后她还会不会再来了,她还没问……
      她就这样怔着,直到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穿破云层射出来,喷薄整个天地,苍茫的晓光消失在莽莽原野之上。她恍觉如梦,大地深处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传来,漩涡一般,她知道时间到了,挥了挥长袖,于是整个人翩然掠出,划过空气,沿途化为一串飞散的花瓣隐没不见。

      之后,她就在魅眠林原潜心修行,摒除一切杂念,但有些修行中途,她常常会想起来她而心神大乱。
      修行不得已停下来,她从地荫里站起来,一边向外走出去脑海里一边想着,她现在在干什么…是带着她丈夫四处求药,还是丈夫早已死去了,她一个人独守终生?她想有一天会不会再遇见她,可是自那以后就再没有了。
      她走出去,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明亮的日光温暖清澈,原野间繁花锦缀,静谧壮美。她心中顿时开朗起来,像一下子全被阳光填满了。
      光阴荏苒,时间就在她不急不缓的修行中飘忽逝去,她的修为也逐年累月飞速增长。
      一切的转折始于之后的一百年,那时候她已修为大成。她离开魅眠林原,越过环绕的万重雪山,真正踏入了人间。那个时候,她才惊觉眼前的众生浮华与自己想象的清疏通明的差异,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她细心地嗅出了血与火的气息。但凭着自己的修为,她毫不退怯地留了下来,于是不久后便遇上了宿命中的另一个人。

      合冰在回到帝都之后,意料中的各种势力纠葛缠身而来。然而更令他吃惊的却在于朝野之上风传的父皇的那一道旨意,在他刚刚进城还未回到府上的时候就耳闻。他起初有些不信,但心底还是有些犹疑,便急忙赶回府,直到府中的管事拜倒在他马下向他恭贺,将事情一字一句细细道来,他才不得不相信。
      回府梳洗换了身衣服,他又立即进宫去觐见父皇。
      在临近宫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他拂开轿帘,望着外面。原野上荒草零星,孤单的鸟雀在余晖里扑扇飞翔,转眼变成一个黑点。不远处的皇城一如他小的时候那般巍峨堂皇,即便是映着外面孤寂萧索的暮色仍还是气势磅礴。他长大了,可它好像没有一点儿变化的痕迹。
      马车走了不一会儿便到了宫门,他整敛了下衣物便躬身出了轿子。轿前有躬身的侍奴匍匐着,他摆手示意起身,自己探出脚落到地面上。
      进宫的一路上,无论是来往如云的婢女还是当值的禁军,看到他都还是一如往常的在两侧跪下。许久不见这样的场面,他一时有些不自在,不过一想到还要面见父皇,他脚下步履不自觉的加快。
      父皇的安居殿在朝宫东侧,他甚少进宫,路并不算很熟,多得有前面的公公领路。他一路上无心他物,想得大多是父皇那一道圣令,却怎么也揣测不出用意何在。当眼前映入一片亮色,他不自觉回过神抬起头,前面的公公也刚向他转回头,嘴角带笑,公子,安居殿到了。
      两旁的海棠花纷纷扬扬,从树上飘落,像是一场空雨。若有似无的花香伴着翩翩零落的花瓣,连那些深浅不一的红仿佛都有了香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里隐约想起的是那个在花树下一人裙裾翩跹的女子,她的母亲,可是已然不太清楚了。他躬身,算是一谢,然后抬首向内宫走去。领路的公公深深一拜,向两侧退去,陛下与公子的交谈,他们不许打扰。不过一想到陛下一同召见的另外几个人,他脸上隐隐有些担忧。不过,那也不是他能管的了。
      合冰走进去,父皇正端坐在桌前饮茶。高檀木特有的香气混合着茶叶清香,竟令自认熟识各类茶物的他一时也分不出来。他跪在地上请安,父皇这才看见他示意他起身,坐到他对面。他正要拜谢,却蓦然瞥见被帘子遮挡了的,坐在檀桌两侧的皇后和合旸,不觉怔了一下。仿佛听出来他语气一顿,那两人也同时放下茶盏,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那一夜的攀谈直至凌晨,其中父皇叙述的诸多变故,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却也让他明白了许多东西。第二天清晨,立他为储君的御旨就下达到各宫各府,原本支持公子合旸的竟无一人提出异议,而更令朝野吃惊的却在于亲手发放圣旨的居然还是公子合旸。
      文武百官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都以为因公子合冰归来而会天翻地覆的帝都,汹涌的夺嫡暗潮像是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合冰成了真正的皇长子,朝和皇后与公子合旸也并没有什么不满,随着时间过去,一切都平静下来。
      三个月,瞬息即逝。合冰自己也觉得像是做梦,承袭了储君之位,他竟也像满足于此。如果是以往,在帝都待不了一个月,他的心就开始狂热地渴望着外面的世界,而现在,那个帝位,高高在上的位子,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锁链抓住了他。想到这里,他一瞬间惊醒,似乎,是他自己变了……不是那个位置抓住了他,而是他死死抓住了那个位置,不是帝位诱惑着他,而是他开始渴望帝位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他想的那么无欲无求,对于帝位,对于权力。而是原来因为朝和皇后和合旸,让他以为距离那个权力巅峰遥不可及,所以也不曾有所想法。但现在父皇亲手把权柄交给了他,这对于他像是一个考验,考验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名利,而结果是他输了,他内心里实际还是想拥有那个巨大的权力,他渴望成为生杀予夺的霸王,以前的淡泊清疏不过是他潜伏的狼子野心的伪装……那么,看到他最近借着风头施露出的手腕,那些面上阿谀奉承的帝都官员在背后一定对他窃窃私语吧,嫌恶不屑地指指点点,又深深地忌惮着他的心机。
      他站在院子里,握着的书卷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尽管春光大好,但他的心却越来越寒,他突然有些害怕了,被权力侵蚀,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只是这样出神想了一会儿,侍女压的低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殿下,兵部侍郎在府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
      明习?他有些意外,这个极少交集的兵部侍郎居然会来找他,莫不是这个古板的元老也是为父皇的封赏而来?他苦笑了一声。一旁的侍女好像没见过他这样,愣了一下。他手一挥,示意那个发呆的侍女退下,请他进来吧,在外堂好好服侍,本宫稍后就到。
      是。侍女醒过来,看着主子无奈的脸,隐隐觉得异样,强忍下问候的意图,屈膝行礼倒退到帘子,才转身去了。

      就寝时,服侍合冰休息的燕芦放下内室的帘子,去取息宁草点燃。放在烛台边的香盒顶端没找到,她翻来找去才在底下取出来那个青盒子,打开却发现是空空的。她心中一怒,向窗外低低喝了一声,今天是谁当值的?息宁草用光了也不知道补上吗!
      窗外人影动了一大片,过了片刻一个侍女出现在门口,沉默地跪下。
      原来是你,好个栗心。燕芦走出去,看上去像是要惩罚这个粗枝大叶的丫头。
      不打紧的一件事,免了吧。冷不丁侧室看文书的合冰被声音引出来了,他靠着墙,看到跪在门口的侍女,明白了过来。
      燕芦明白主子的脾气,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合冰无奈一笑,殿下心软,看不得婢子们受罚,倒是显得燕芦心肠硬了。然后她转身,板起脸向着门口一言不发的栗心训斥,还不快多谢殿下。
      跪着的侍女似乎也习惯了,起身又向合冰跪下,谢谢殿下。
      合冰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她退出去了。
      看到栗心退下,燕芦故意叹了口气,低头,殿下让栗心退下了,是要让燕芦一个人去奉室取药草吗?说完她瞥了眼合冰,看起来极其委屈的样子。
      燕芦是他自小身边跟着的人,后来他在府里待的少,全靠她和管家打理王府。有时候他也会带她出去,不过也只是在京都附近的极少数时候。他往往出远门,不方便带着她,虽然她曾说不怕,又以各种担心他一人照顾不好自己一类的理由要求同行,但还是被他强留在府里了。所以他也知道燕芦的秉性,表面严苛责备,暗地里和那些丫头的关系不知道有多好。
      他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一路微笑着走到内室,仰天一躺,落到床上的巨大声响让外面的燕芦也一时无语。她吹灭了蜡烛,只留下外面的烛火,缓缓退出去。
      没有息宁草,合冰的一觉怕睡不好。
      把那些文书带出去吧,我今天不看了。就在她正要打开房门出去的时候,合冰的头突然从床帷间探出来。
      她应了一声,把木盒放进袖包里,到内室的桌案上拿起那几本书来,顺势俯身吹熄灯火。她怀抱着书卷走出去,突然问,这些书放在哪里?你明天还要看吗?
      本来一个极简单的问题,他却想了很久。燕芦站在外面等了许久,不见回答,以为他睡着了,于是也没等了,却也没有说话,径直向屋外走去。
      就,放在…还是放在这里吧。床帷里传来合冰低低的声音,迟疑不决,似乎是很用力才决定了。
      燕芦听到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忽然变得沉重。这样的情况似乎没有见过…几日前见过明习大人以后,没几天明习大人突然寿终,殿下就变得这样深沉,整日唉声叹气。她突然怀念起来以前那个自在洒脱的公子,将世事看得轻泊的公子,尽管在府里的少,不过每一次回来都是开心的样子。不过想起来明习大人,她心里也觉得怪怪的。他那天来府里来的匆忙,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但她却觉得那个稳健睿智的老人不像是这么快的样子。不过谁又说的准呢,听说是一觉午休就没醒过来,没有病痛,算是寿终正寝,也是喜事。
      她就抱着书立在那里,合冰在里面看了半天也不见她动,拍了拍手,燕芦?睡着了吗你?
      她这才惊醒过来,一边往侧室去,一边勉强露出笑意,是啊,奴婢竟觉得有些累了,可见是夜深了,公子倒也是早些休憩才是。奴婢稍后便将息宁草送过来。
      听到这句话,合冰身子一震,没有预料中的拌嘴,反而是像妥协,但他旋即又释然一笑。看着燕芦快要消失的背影,他忙出声阻止,不用放里面了,给我拿来吧。他看着燕芦愣住的背影,不要发呆了,给我拿来。
      燕芦虽然侍奉他很久了,却从没有在他就寝时进去过内室。她唯唯诺诺着,紧紧埋着头,两侧的帘子在她经过时飘转散开,烛火跳动着,光影像云雾缭绕绰约。靠近床帷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肩膀剧烈的发抖,一将书卷递交给帷帐里伸出的手,她就连忙向后退出去。
      直至退出那道锦帘,她的心才稳住,放松下来。她望着里面模糊的人影,似是终于明白了那道沟壑的巨大,别过头离开了。

      夜晚梦魇滋生,和前几天一模一样,像是疯狂的藤蔓遮天蔽日缠绕而来。前日里明习大人对他说的话此刻放大了无数倍,来回重复着,仿佛僧人口里源源不断的咒词。极其熟悉了的情景更让他心惊恐惧,日日夜夜萦绕枕畔。
      “殿下难道不知道,如今我亘照的处境吗”,“我派出去的细影回报说,释族人又蠢蠢欲动”,“桃花血红,神君必丧”,“这次释族来犯,虽然十国联和起来必然大捷,但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殿下不信,老臣便证明给殿下看”
      紧接着便是迎面泼洒而来的鲜血,他一个激灵,却还是被泼了一身。黏腥的血遮住了他的眼睛,温热得让他浑身颤抖。他感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慢慢地,周围仿佛变换了。有隐约的馨香传来,眼前也越来越亮,直到眼皮上的猩红突然消失了,鼻子嗅到了青草的味道,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晚的梦了,以前到了这里便是沉沦。即便清楚了是梦也无法脱离,只能等着自己醒过来,那样深刻而真实,无休无止令人绝望,但这一次却不一样。
      当烂漫的日光投进他的眼睛,温暖的气息遍涌全身。他缓缓站起来,适应过来周围的光线,才发现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日光明亮清澈,清风习习,温柔得像是珠色的锦缎绫面。
      这里是哪里?他暗想。尽管知道是梦,不过却异常真实,比那串洒在脸上的淋漓鲜血更甚。
      他往前走了两步,青草柔软新嫩,透着清纯的光华,像是一只小手挠着他赤着的脚底。他回身眺望,然而不及他视线抬高,一个庄严的女子的声音就在他头顶响起,风一样贴着荡漾的草尖四处递开。天空一瞬间彤红,突然增添了无数云霞,空气也涌现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突然凭空涌现的威压竟如此强大,甚至令他不敢抬头仰望,他似乎只有匍匐下来才能抵消那个声音里的力量,不抬头他也清楚那是神灵才有的威仪。
      弟子明宣合冰,拜见大神。他激动得浑身战栗,跪在草上,汗水湿淋淋挂满了脖子。
      不必如此大礼,起来吧,明宣合冰,亘照国未来的人君,你我本无尊卑之殊。女神的声音缥缈得像是若即若离的雾,却又无处不在。
      他额头贴着地面,草叶刮着脸庞拂动,隐隐有刀的锋利。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屏息等待着神谕的降临。
      时间越来越急迫了,现在连我们也抓不住那条线。他听见女神的叹息。我来找你,就像你终将来找我一样。啊,我们的力量被分散了,即便现在到了你的梦里,我也不能做什么。
      随着女神的手指抬起,漫天云朵般的裙裾纷纷卷舞。沧浪海浮月丘,你来这里吧,只有这里,我的力量才不会因为她而削弱。来得越来越好,我担心时间快不够了。
      他认真聆听着,却不明白女神的话。只是当听到沧浪海浮月丘的时候,他骤然惊觉,那是四神之一娜惜主神的圣地。不过,那是传说中的地方,沧浪海茫茫无涯,飞鸟难渡,其间根本没有岛屿,浮月丘又在哪里?
      仿佛洞悉了他的疑惑,立于云际的娜惜神悯然一笑,再次抬手的时候满天云彩像被狂风卷动着滚滚涌向南方,她指向飞逝的云层,那里,你顺着它走,当你遇见第一个拿着偏零花的人,他就是能带你来到我面前的人。
      南方?他顺着风云滚动的方向看去,急速掀涌的云层晦暗乌沉,但随着女神手指点过,那一瞬间,他眼里有一点璀璨夺目的金光在云层深处乍然逬现。
      他揉了揉眼睛,等再看去时却什么也没有。
      是自己看错了吗?他一阵恍惚,疑惑地回过头,向娜惜女神望去。可原来铺满天空的云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尽,那个立在云端的神也一同消失不见了。
      来得越快越好,我担心时间快不够了。女神的话在空旷的天空回荡,余音袅袅。
      他猛地回头,光线一瞬间消失了,天地尽头的暗处似乎掀起一股剧烈的狂风,冷碧的长草哗啦啦在风里翻飞起伏。
      风势凶猛澎湃,像是要吞噬天地,他觉得自己像那些草一样快被撕碎。他拉紧了衣襟,袍子被风鼓起。他努力顺着风来的方向看去,但汹涌的气流逼得他睁不开眼。
      风暴越来越大,大地也随之摇晃。他只觉得一瞬间天昏地暗,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猛地摔落下去。
      他霍然睁开眼睛,呼吸粗重,身下被汗水湿透了。息宁草清雅的气息萦绕在账内,他缓缓恢复神志。
      他坐起来,隔着重重帘子望去,案上蜡烛静静燃烧着,光芒绰约朦胧。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离开了,留了一封信让燕芦转交给父皇。
      临行前他迟疑了一刹,才对着那个自幼侍奉自己的女子说,燕芦,你早些离开这里吧,亘照国不安全了。
      一旁替他收拾行李的红裙女子惊讶地抬头,他一言不发,从她手里拿过包裹,翻身跃上了马背。
      他深深一望阶前的人,陡然挥鞭喝了一声,座下的雪里飞燕吃痛,嗖地蹿出去,俄顷不见。
      宿命于那一刹开始流转,无数发光的灵魂碎片间杂其中,成为转轮越来越快的动力,直至迈向毁灭。

      十天后,他到达蕞极郡的白嶷城。当他骑马靠近这座城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那个人就在这里的感觉。
      一路南行,居然又到了青梦郡附近。他穿过了数不清的城池荒野。到了这里,那股感觉更加强烈。于是他缓下脚步,在城里慢慢走着,一边寻找着那个人。
      时近暮春,地处奡央南方的白嶷城百花也几近凋零,而且是极难保存的偏零花,离根即枯。繁复雪白的花朵在万花丛中也极易辨识出来,更不须说是在喧嚣单调的大街上了。所以他相信,只要那个人在这里,他就一定可以找出来。
      他踏遍整座城最后却一无所获,他终于决定放弃了。再往前走,便是奡央至南的连东渊郡,九海之一的神梦海,前路漫漫,说不定那个人就在哪里等着他。
      离开白嶷城的时候,长街空无一人,尽头的樱花纷落如雨,逐瓣飘零,每一点都凋逝在风里。他在马上回望簌簌跌落的花瓣,眼眸里的光一寸寸低了下去,他回身拉直了缰绳,双腿用力一夹。白马扬蹄咴嘶了一声。
      就在那一瞬间,风里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细细却急促的声音,“马上的那位公子请等一等。”
      他下意识地回头,侧身向地上望去,眼帘里忽然撞进来一个穿着柔白长裙的女子,踮着脚,正极力将她的左手递到他眼前。
      “这块石头,是你的吗?”他怔了一刹,回过神来的时候正撞上那个女子仰起的双眸,干净美好,有轻轻的喘气声。
      他忙翻身下马,接过女子递过来的玉石,连连道谢,“是,是,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真是多谢了,要是弄丢了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了。”
      对面的女子只是嫣然一笑,拂手振袖,转身便离去,“不用了,你以后保管好就行啦!”
      那个女子将东西交给他就走了,他本想追上去,不过想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他望着那个女子离开的背影,走走逛逛,孑然穿行在樱花雨里,翩然如一只经天的蝶。
      他看了一眼便转过视线,但在余光的蓦然一瞥里他僵住了,粉红樱花里绽放出一团绚白的光,飘转飞掀。
      那是,偏零花?
      他震惊不已,脑海空了一下,但又立即回过神来。来不及上马,他心念一动,足尖运力一点,脚下樱花激开,他整个人闪电般射出,在空中盈然掠过,所过之处漫天花瓣也纷纷避让。
      樱花激舞,他一把抓住了那个柔软的手臂。
      “你做什么?”凝煌回头,愕然望着那个突然追上来的男子,努力挣脱他的力量。
      “这是偏零花?”那个男子激动地涨红了脸,她原本的不悦一时也不好发作,不明白刚刚那么文雅斯文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无礼鲁莽。
      她分身化影,极快地从他手里挣开了右手。一气呵成,她迅速旋身退远,青丝在繁樱间飞舞,腰间垂着的雪白的花朵光彩夺目。
      离得远了,她稳下来,露出防备的神色,“是与不是,又与你何干?”
      似乎没想到她居然有那么不可思议的身手,毫无知觉就挣脱了他的控制。但合冰反应极快,手一空身子便追势向前一倾,想要抓住窜开的人,但这次居然又扑了一个空。
      他吃了一惊,探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但继而恍然大悟,娜惜大神指示的人,怎么会是泛泛之辈?
      想到自己的失礼,他脸一瞬间涨红,合手一躬,敛襟致歉,“是我冒失了,不过我没有恶意,还望姑娘释怀。”
      眨眼又换了一副内敛涵养的模样,语气还很温和谦顺,看着他通红的脸,凝煌说不出话来,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他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
      看到她没有说话,合冰顿了一刹,压住滚烫的脸,再次行礼一拜,复又开口,这次他没有绕路,而是直奔重点,“沧浪海,浮月丘,不知道姑娘可有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耳边落花带起的风声仿佛一瞬间放大了无数倍,沙沙沙地填满了她身边的所有空隙。凝煌霍然抬头,目光雪亮,正好撞上对面那个男子神采烁烁的视线。
      她感觉天旋地转,元神一瞬间脱体离窍。一抬头,只见深邃的天幕上星星闪闪发亮,漫天星空像是压顶而来,其中三颗星辰亮得可怖,仿佛天地的所有光辉都被它吸取了。
      许久不见的星象指引的方向她已经看见了,它给出了一个选择。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向她呐喊,“天命吾爱,自向黎河生,纵往不回,概怜沐明苍!”
      凝煌一颤,心间有电流蹿过,她忽然明白了。
      这是诸神召选的大能者,他们肩负的宿命影响到奡央的将来,她需要带眼前这个人去豳合。只是…她在幻境里犹疑地望了一眼那个俊朗消瘦的男子,又看了看那三颗明星。他的命星,好像不久便会坠落了……她用力摇头,将烦扰的思绪推开。那不关她的事,他的宿命到底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领他去完成那件事就好了。拯救天下,没想到她如今也可以做这件事。
      她高兴得心花怒放,眼前的异像一下子烟消云散,她猛地向西北踏出一步,出声大喝,“风动北嶷沧,愿觅穹阆!”
      合冰瞠目结舌地望着突然气势汹汹起来的女子,她身周爆炸般的气流将樱花搅满天空,宛如凌霄踏空而来的仙子。
      “明宣合冰,来吧,我带你去神湖。”皓月般明亮的女子从飞舞的花瓣雨里走出来,对他说,原本谨慎戒备的姿态荡然无存。
      不知道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合冰吃惊地张大了嘴,对她前后巨大的变化反应不过来。
      清醒过来,合冰摇头微微一笑,昂头看见万里晴空,一朵云都没有。暮春初夏,天地都高远了。找到了偏零花,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继续往前吧。
      他匆匆跟上了她离开的脚步,连雪里飞燕都忘了牵。远处的那匹马看见主人越来越远,忽地打了个响鼻,扬蹄追了起来。
      刚刚走了几步,他就加快步子,向前面的女子追了上去,“我都忘了问,敢姑娘的名字是…”
      “凝煌”,他话音刚落,前面的女子毫无征兆地停下来。他来不及放缓,险些撞了上去。
      顿了顿,似乎沉思了片刻,她忽然回过头,兴高采烈地说,“摩珂凝煌…我叫摩珂凝煌,你叫我凝煌就好。”
      “好,好。”看着凝煌近在咫尺灿烂的笑,他有些讷讷,嘴里应着,脚下暗暗退了几步。
      女子忽然回身,衣带卷起几缕细风,长长的裙裾飞到他脸上,又倏忽远去。风里有不知名的花的味道,像夏天雨后清新的山岗。

      那是一场漫长到遥不可及的远行,神梦海到西北沧浪海,几乎横跨了整个奡央。
      几个月以后,他们终于过了阌乐郡的冬吾山,过了几天又到了境辰崇郡。
      春去秋来,山河都换了颜色。境辰崇郡再向前,便是沧浪海了。
      一路长途,跋涉秋山霜河。当合冰已经记不清眼前这座山头是他们翻过的第几座了,几近精疲力竭的时候,身边的凝煌突然抬手指着山顶说,不远了,翻过去,就到沧浪海了。
      他喘息未定,双手勉力撑着腰望去,层叠的山峦在黛青的暮色里显得巨大而苍茫,确实也不远了。
      他嗯了一声,提起一口气,向着不远处同样也弯腰喘气的凝煌走去。
      他拉着凝煌,两个人互相扶着向山路进发。残霞染红半空,连山林都披沥上一层凄艳的红色。合冰眼尖,注意到前边一株从松枝间探出来的红色的树梢,他放开凝煌,不顾身后凝煌的叫喊,连奔带跑地冲过去。
      树叶霜红,却有零星的饱满的果实。他拽住那根枝条,向外面一拉,才发现那里原来是一道陡崖,那棵树正斜生在坡上的石块间。
      他后退了两步。
      松树显高,遮住了那些果子,被他一拉,窸窸窣窣一阵响,叶子唰唰落下去,也有几声沉重的闷响。他再加力,一棵挺拔枝条繁多的树被斜着拖了出来。
      合冰定睛看去,树梢上挂着许多红彤彤的梨形果实,看上去水灵灵的,极其诱人。他回头一笑,展示给凝煌看,凝煌也笑出了声。
      合冰又拽着枝条,走近了几步,左手攀着树,右手将一个个果实摘了过来。有些树枝离得远了,他就只有踮着脚,极力靠近。
      突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在地上,果实滚落一地,后面凝煌失声惊呼,冲了过来。他半边身子都伸出了崖口,幸亏他抓着树枝,才没有摔了下去。
      他惊魂甫定,刷地一下站起来,拍拍胸口,回头向凝煌讪讪一笑。凝煌确定他没事了才松了口气,指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转过身嘘出几口气,心有余悸。
      这次加倍小心,拽过枝叶,摘的差不多了,他才缓缓放开枝条弹回去。凝煌在一边捡着滚落的果实,却有些出神,他帮忙捡起来,两个人捧着野果找了一块平地坐了下来。
      合冰盘膝坐在凝煌旁边,拿起一个在衣襟上细细蹭了蹭,便递给了凝煌。凝煌有些神不守舍,他也没在意,自己拿起来一个用手草草擦拭了,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
      甘凉清甜的蜜汁流过喉咙,神奇地平息了干渴焦涩的嗓子,全身也莫名地充满了力气。合冰一边发出心满意足的吞咽声。几口下肚,合冰抹去了嘴角的残渍,连连赞叹靠近神灵的地方连野果都如此神奇。
      他转过头看向凝煌,凝煌才吃了几小口。他又擦干净一个,塞到了凝煌怀里。
      凝煌侧头纳闷地望向他,无语。
      他突然觉得凝煌刚刚的样子呆呆的,有些滑稽,他忍俊不禁,余光注意到身旁的凝煌脸色一变。他急中生智,掩饰住偷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站起来,对望了一眼,故作严肃地说,边走边吃吧,这样快些。

      翻过那座山头,天空中的红霞一瞬间消失了,夜幕降临,四野寂静无声,唯有头顶上的寥旷星光点点闪烁着。
      山的尽头还是山,一望无际,一点儿水波都没有。凉风水流一样漫过,合冰抓住凝煌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下。你冷不冷,要不要先停下来?
      合冰朝手掌呵了口气,来回搓搓,暖和了些将凝煌的手放在手心里,头也不抬地问。凝煌却没有丝毫反应,他不禁望向凝煌。
      凝煌目光涣散,对着茫茫虚空,似乎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吃了一惊,你不舒服吗,凝煌,怎么了啊你。
      凝煌还是没有反应,他这才慌张起来,突然想到刚刚的事,急切地俯身,看着她失神的眼睛,语气急促,是刚刚吃的果子的缘故吗?…你不要不说话,你怎么了?
      他探了一下凝煌的鼻息,没有什么异常。在他悬着的心放下来的时候,凝煌突然长舒了口气,睁开眼,像是憋坏了。他惊喜地抱住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凝煌却一把推开他,奇怪地扫视来他一眼,你怎么了,干嘛突然贴这么近。
      合冰闷了口气,你不知道吗你刚刚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
      凝煌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便摇头发笑,呆子,我没事儿。她面色突然一沉,眼睛又微微阖起,叹了口气,阿冰,我们已经到了,这里就是沧浪海。
      合冰吓了一跳,看着闭上眼气息飘渺的凝煌,又看了看眼前的莽莽山林,横亘千里。
      这里是沧浪海?他讶然道,不迭大笑,你睁开眼睛看看,要骗人也不是这样,你当我看不见吗?
      他抓住凝煌的身体,扳过来。
      你看见了什么,树林吗?凝煌忽地冷笑,似讥似讽。
      这次轮到合冰一愣。结界术法,极尽玄妙,一路上他也见识了不少,而且凝煌也是个中好手。他自小长于皇室,有师父教授,后来一个人在外游历,广交朋友,他的功夫也算得上是一流,尤其是对于幻术一类更是敏锐,一般的障眼法几乎没用,眼前的即便再厉害,他也不可能毫无察觉啊。更何况——
      他再次环望了一周,这样大范围的术法,大海到深林,不啻于翻天覆地了。如果这样都一无所知,那他… 他咳了一声,眼神不住变化,凝煌淡漠地站在一边,他终于没忍住,脱口而出,你真的没有骗我吗…这里是沧浪海?
      凝煌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裙,一振衣袖,望着合冰的眼睛,认真地说,我骗你做什么,好不容易到了这里。
      合冰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凝煌仿佛没看到,接着接了下去,娜惜神的术法,这次我算是见识了。她一顿,你知道从山阳原开始,一过了那片沼泽,我们就已经步入了这个空间了吗?
      她转过来,定定盯着合冰的眼睛。
      合冰悚然一惊,山阳原,他们过了已经有四五天了…意思是他们已经在沧浪海里走了四五天了吗?合冰瞳孔紧缩,开什么玩笑?就算是幻术,他们也不可能平步海水。
      凝煌不置可否,静静说,从那里开始我便觉得异样了,我没来过这里,只是依凭感觉而已。既然你不相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不理会合冰震惊的目光,凝煌慢慢蹲了下来,头却仰望着星空,双手缓缓在地面摸索着,仿佛在枯枝落叶间找什么事物。突然,凝煌的手一顿,像是握住了什么,她脸上掠过一抹狠色,双手用力一拔,站了起来。
      那个刹那,合冰眼前一亮,有一线凛冽的云光随着凝煌的手从地上腾起,一闪而逝。
      眼睛茫然了一刹,清晰过来以后,地上忽然漫起朦胧的清光,仿佛初冬拂晓藏在雾里的黎明,模糊不清。耳边随之而起的是细碎的隆隆声,声音不大却又重叠着响彻天地,宛如簌簌砸落的水珠。
      合冰伸手向身旁一探,却空无一人,他立在原地转了一圈,雾气蒙蒙涌起,越来越浓,他凝目极力找着凝煌,可原本就在身侧的人此刻却无影无踪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放松四肢,猛地一顿,十指拂动,看不见的力道从他指尖四散逸开,透进雾气。那股气劲一漫进四周,顷刻逼开雾气,似乎连地面都被封住了,如同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外界。十指加快,隔开的域界也越来越大。
      合冰一心两用,边急切地注意到空出来的地方里仍不见凝煌。他同时也发现,四周不知不觉悄然变了,山林渐渐不见了,夜幕也被隐约的光映亮。
      他侧耳倾听,夹杂在隆隆的噼啪声里依稀有波荡的水声递开,他恍惚还看见了水边丛生的芦苇,芦花在萧瑟的水风里飘散。
      但随着胸中那一口气的耗尽,合冰十指拂动的速度越来越慢,激开的力量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雾气缓缓反压回来。终于,他气息一顿,拨动的十指停了下来,气劲一消失,雾气再度滚滚漫起,卷来。
      合冰坐在地上,喘气想,肯定是凝煌她自己不出来,不然怎么会找不到。他这样想着,气息缓缓平复。
      眼前浓密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遮蔽了一切,他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了。但隆隆的雨声此时却渐渐安静下来,愈显得水波声响亮,意象也越来越清晰。
      原来这里真的是沧浪海啊,多么强大的力量,唯有神迹。合冰抬头望着天空,明亮的星空此时水雾浩淼,水面上凉风刺骨。
      他蹲下去,手指触到一片坚实冰凉的泥土,并不如他想象中的水波盈盈。他轻轻叹了口气,整个人却蓦然一惊,突然想起娜惜神的嘱托。
      该动身了。他一个人落寞地直起身。
      突然,头顶应到一股凉风,他抬起头,看见一抹白色的裙裾凌然飞舞,一个人影翩然落在他身后,手指搭在他肩上。
      他心里一跳,缓缓回头,流动的水风中,浓重的雾气一点点散开,合冰一震,正看见慢慢收回手的凝煌,面无表情,白色的裙裾被水风吹得凌散,在空中飘舞。

      这里就是沧浪海了,浮月丘就得你自己去找了。凝煌背过身,逆着风将几缕吹散的头发拂回耳后。
      凝煌话已至此,合冰知道她不会骗自己,只是侧头沉默。

      可是时间已经不够了,最近他睡梦中总是见到皇都,铺天盖地的腥红。父皇,朝和皇后,合旸,燕芦,以及所有他认识的人,都笼罩在战争将至的阴影下。出战的军队一去不回,音信全无,敌人却越来越近,亘照国上上下下都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必须要回去,娜惜神的力量也一定要得到。
      那么,凝煌呢?她掌握着极大的术法奥秘,力量绝不可小觑。他眉头一皱,辗转思虑。那带着她一起回国,借她庞大的力量,为亘照而战吗?形势衰败的话,就让她随自己一起埋葬在和她毫无关系的战场?
      他颓然摇头,笑容苦涩。
      不行,当然不行。她不属于亘照国,更不属于他,没必要为谁牺牲。她更适合青梦郡的碧水长天,尽管她现在不甘隐静,看起来很喜欢热闹冒险的奡央,可是他相信她最后还是会回去。幸好一开始他没有展露心迹,否则这迟来的分别就会艰难得多了。
      那末,他还是放她自由吧,尽管他也不甘就这样分离,可是他别无选择。

      他看着铅灰色的风云,茫茫水汽里周身攀上一股寒意。他看着凝煌,目光迷茫,仿佛有千百年那样漫长。
      他明白终究要有一个抉择,不能再踌躇不决了。咬牙向凝煌踏了一步,他终于还是开了口,他都感觉自己的声音干枯发涩,既然如此,您先回去吧,我一个人找就好了。
      凝煌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僵,回头看着他,难以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合冰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她的神色几度变换,然后愈来愈微弱,仿佛泄光了力气一样,她终于自嘲般地笑了笑,是啊,我不过是领你到这里而已,到了当然该走了,我都差点忘了。
      合冰神色一震,面上还是努力挤出笑容,这些日子,多亏了您的帮助,要不是您,恐怕我还到不了这里。
      你这样说,真是抬举我了,能为亘照国储君献力,多少人求还求不来,该是凝煌的荣幸才是。她掩口浅笑吟吟,可是只有她自己才感觉得到心里不住的颤抖。

      她多么想冲他大吼,冲他大骂,你就一定要找到娜惜神?非要说什么挽救奡央吗?这世上有那么多有能力的人,十国君王,四族异灵,还有九天四神,就算真有大难也不该你先上,而是他们啊。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死?
      娜惜神,娜惜神,什么狗屁四神,以荒出世自己不去还在人间找什么垫背!他们力量不够你就行了吗?合冰,合冰…你就不能和我一起离开,远避这些世事纠葛?…你知道吗,合冰,找到了娜惜神,你也会死…你会死啊,那个女人在骗你,她怎么会白白帮你…天下奡央又怎样,那关我们什么事?平庸愚钝的世人那么多,又凭什么是你牺牲?
      可是她说不出口,合冰是怎样一个人她很清楚,要他放弃亘照国,放弃他的国人,他的父亲和继母弟弟,他做不到,也不会去做的。那样艰难的抉择,她又怎么能逼他,更何况在他心里,自己的位置又在哪里?或许不过是萍水相逢,然后有幸相识的朋友罢了。所以她只有唯一一个选择。
      她终于可以袒露了,在那不长不短的一百多天里,她爱上了这个男人。
      那个在长街尽头抓住她的手,却又羞得面红耳赤的人;那个一路同行,细心教会了她许多东西的人,那个温文尔雅;喜欢穿一身白色长袍的人。
      她想起来过去的几个月,和他朝夕相处的日子。有一天晚上,他和她谈起他的家人。
      烛灯明火畔,他浅啜了一口清茶,目光极其平静,“我自幼母亲就去世了,后来父亲娶了继母,添了一个弟弟。”他弯起眼睛,放下茶盏,指节一下下轻敲桌面,“虽然我刻意疏远继母和弟弟,不过他们却对我很好。起初我不懂,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她趴在一旁的桌上,听得入神,看着他眼瞳里跳动着烛火闪闪发光。那种舒服和畅的感觉似曾相识,似乎她以前在哪里也有过。
      或许是太困了,他说着说着便伏在桌上睡着了,她也没有叫醒他,只是在火盆里多添了几块木柴。
      他说到家人时微笑的温和模样,令她有一种温肯踏实的感觉,莫名地觉得坚实可靠。
      那天晚上,她突然想起来百年前的那个女人和她的故事,几乎遥远得快遗忘了,连那首歌谣也从回忆里渐渐浮出清晰起来。
      她睡不着,看了一整宿星象,终于稍稍看出来自己的命数。可那时困意突袭,一觉醒来,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参破星空了。修行千百年的力量一夕失去,她如梦惊醒。是因为合冰,知觉被蒙蔽,她才陷入困局。
      她欣喜之余居然忘了那件极其重要的事,直到那座山上,合冰摘野果时险些摔下去的一瞬间她才想起来,却太迟了。她一直担心的最后还是来了,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现在,一切终究还是朝着她看不透的方向发展了。

      她立在冷风里,木木地望着合冰,心凉如死。
      合冰不答话,漫长的沉默,过了片刻她回身离开。在转过身的一刹,她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咬紧嘴唇,强压下哭腔,两行泪水长滑过仰起的两颊,在风里冰凉。
      她没有回头,也看不到身后缓缓跪下去的合冰,抬头看着她的眼眶通红。
      对了,祝你早日找到浮月丘,找到娜惜神,拯救整个天下。走了几步,她突然顿住,背对着他道。成为后世传颂的英雄,解救苍生的大英雄。
      这次她没有等他说话,短暂一停就大步离开了他的视线。水面淼茫,她的身影越来越淡,模糊成远点,转瞬消失在水天之间。

      他那一跪,跪了整整十天。为了表示他的诚心,他只想到了一个办法。
      在所有关于神灵的故事里,每一个向他们祈求的人都会那样做,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长跪不起。那个办法虽然很笨,很愚蠢,不过却最有用,或许神灵就喜欢这种被人膜拜的感觉。
      娜惜神指引他来这里,就一定会现身,那个梦他至今深信不疑。他只是不明白这个考验有多久,有什么用,可是不明白也得做。
      浮月丘,浮月丘,浮动月亮的丘岛,沧浪海就是浮月丘啊。
      茫茫无垠,几十眼几百眼都望不到头的水面上,安静得只剩孤寂穿行的风声。海水广阔,却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他跪在那座孤岛上,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
      偶尔有啼破苍穹的鸣声,寂寞的飞鸟低掠盘旋在茫茫海面上。风不分昼夜的吹动,带来浓密的水汽,却并没有海水的咸腥。
      于是他的嘴唇就在这样的风里从干燥,裂开,再到被水汽打湿,浸润,如此循环往复。他望着那道辽阔深蓝的海面,耳边有时会突然响起来一句歌谣,然后一个伶仃的人影无法遏制地随之浮现。
      “君我所思,何故不往?”
      他嘴角微微一咧,眼眶忽地酸涨。从前和凝煌在一起的时候,她嘴里时常哼着这首歌谣,他曾问过她名字,但她说不知道。他觉得又奇怪又好笑,却也没有再问过。只是心里默默记住了歌词。
      那是一首情歌,一个女子写给她的爱郎的情歌。
      他其实听过这首歌,以前在怀梦国游历时,曾在阌乐郡一个叫做舞雩的地方听到那里的女族人唱过。不过那些女子唱腔悲戚,如哭如诉,咬字就模糊了些,当时他听得并不真切,印象也只有凄婉悲伤的曲调了。
      后来听到凝煌唱的时候,她口齿清晰,他也将词听得明明白白。不过不知道是她领会不了歌谣的意思,还是其它怎么回事,她蹦蹦跳跳地唱着那支歌,语意活泼愉悦,竟完全变了一种感觉,要不是调子还有些痕迹,险些没听出来。第一次他还没往心里去,后来她唱的次数多了,由不得他不在意,他这才记起来,当时听得一愣一愣,哭笑不得。
      翩翩落花,茂茂青森。有月如钩,有溪若镜。我念之郎,何以未往。
      花落之旧,森青常留。弦月渐盈,平溪始涨。我念之郎,天各一方。
      他的脑海里生出许多千奇百怪的念头,思念开始不受控制地生长泛滥。月亮和星星,河水和清风,自由自在驰骋天地,它们看得到凝煌吗。
      她是怎样离开的呢?是用了术法吧,不然怎么会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现在到了哪里了?没有他在身边又怎么样,会不会偶尔想念他?
      他曾经那么向往的故事,世家公子与温柔的女子相逢于江湖,彼此一见倾心,共结一段良缘佳话。那样的经历现在终于发生在他的身上了,但不及他珍而重之,就得了这般一个结局。但他也很高兴,这样就结束了。
      他唇边僵硬地勾起一个笑,脑海又因困倦而一分分迟钝麻木下去。
      江上日升月落,风吹雨淋,他也由最初还可以胡思乱想自得其乐而变得脑海终日空白昏沉,到了最后甚至都感受不到饥渴困累。他觉得就算现在有一份由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厨师做出来的最好最好的食物摆到面前,他也闻不到它的香味,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到了第十天,他的眼睛都张不开,手脚也没有知觉了,奇奇怪怪的东西在他脑海里旋绕转圈,弄得他更昏沉沉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多久,他反复告诉自己只要自己再多坚持一秒,娜惜神就出现了。
      于是日头从东边海域升起,悬挂高空,一回神再落向西方。苍蓝的海水在那一刹被染成磅礴浩瀚的赤金靛紫,波荡壮阔,瑰丽得令人心惊。
      他的衣服也被映上浓烈的赤红,连原本的脏污都看不出来了。他勉力眯起眼,紫红的晚霞在他眼里像一片绚烂燃烧的大火,照得他苍白无力的面孔都红润起来。
      那一瞬间合冰想起许多许多的往事,关于母亲,关于少年,关于皇城,关于凝煌,他觉得自己已经到极限了,意识渐渐模糊。
      亘照,我回不去了,父皇,合旸,对不起。他嘴唇嗫喏,僵硬地露出一个微笑,算是释然,缓缓闭阖的眼眶渗出一颗泪,顺着眼角滑下,干涸。
      红霞火光倒影在那滴泪水里,不住地跳跃,仿佛整个世界都燃烧了。
      合冰的身体倒向一边,砸在地上的时候有一声闷响。有海水涌动,远远地溅到他身上。在他意志完全崩溃的刹那,眼皮上跳动不止的腥红好像被遮住了,他努力想睁开一线,却怎么也做不到。
      夜幕纯澈,星空灿烂,一弯皎月光芒倾泻流淌。从不间歇的海风穿过他的身体头发,污浊的衣襟迎风招展。他最后觉得仿佛有一双手托起他,那个怀抱异常温暖,像小时候母亲抱他在怀里的感觉。

      “明宣合冰,摩珂凝煌,将你们的心神凝聚,细听我的旨谕。我守候这片天地,驱逐阴暗,现在已经没有足够多的力量帮你们了。我的力量被洛殊牵制,人间的战争我无法直接插手干涉,但这场战争不单单关系你们人族,事态紧急。现在,我愿竭尽我最后一份力量,赠予你们能够平定这场祸乱的双兵。
      “以我娜惜之名,谨向万物宣诫:
      “水,风,光,借你们的力量铸造器刃;木,火,冰,凭你们的形体凝合双手。以我赐你之‘度’,扫除一切障碍!
      “不过,谨记:握命运之刃荡涤恶患,须以神识新锋。一分二,二战苍生!不可回聚!
      “吾赐汝,合兵结肆,凝皇结肆。集意则至极。且以汝之名为名,刻记。”
      合冰睁开眼,看见自己身上洁白柔软的袍子,一侧头,发现身边一同跪着的凝煌,可她并没有看向他。他脑袋一片昏暗,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
      抬起头,明亮的天空上白云朵朵,那个被他们跪恳多日的神终于降临,却如此残忍地开口。
      他神思恍惚,凝煌的侧脸放大。他满腹疑惑,完全没有试着领会神谕的意思。
      “你,可愿?”
      当头顶响起那雷鸣一样的声音时,他才思绪一震,回神过来,记起娜惜神刚刚的话。
      新锋?神识?这两个词窜到脑海,他的意识短暂一僵,转了半天才领悟过来……娜惜大神的意思是…需要祭品,用神识为双兵开锋吗?
      他的脸色急遽一变,无数诘问不受控制地冲向喉头。
      “我愿意。”在他破口而出的刹那前,身边突然响起一个静静的声音。喧嚣的世界顿时一清,他震惊地转过头,近乎窒息,凝煌直立起身,眉间一气不可动摇的决然。
      他蓦然明白这句话蕴含的意味,感觉天地一瞬间黑了下来。

      “不要怕,合冰。我将我的灵识寄在了结肆身上,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把以我为名的凝皇留给了你,合兵,我带走了。等到你醒来,或许我已经不在了。但你要相信,其实我从没有离开你。要记得,浮意啊!神说,结肆凝合一切虚无,能使人容颜不败。真希望当这场战争结束后,我再次遇到你的时候你还在,不过,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了吧。
      合冰,我多么不想离开你啊,多想要再和你一起走下去,一直一直牵着你的手不放开。可是不行啊,就算我再想,多想都不可以了。你的家人危在旦夕,故国也需要你,而我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帮你完成这个心愿。那是你不能承受的力量,不过如果换成我就不一样了。
      这次分别以后,我可能会到月宇海浮螮群林去,你不知道倾橒神树上浮螮花旋转着飘落的场景有多美,那是几乎可以媲美丈夏之泽十里长雪离漫花的另一场献礼。
      合冰,我要走了,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不要再像这次一样折磨自己了。你知道当我看到你倒在泥土里的感受吗?你怎么能陷入泥泞,这么狼狈不堪?真期待啊,有朝一日和你重逢会是什么样子,合冰,我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永远等着你,你一定要早点来找我啊。”

      当他还在沧浪海上长跪的时候,亘照国已经灭亡了。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这场战乱并不是由释族发起,而是他们的同盟,十国中的靳族峕国、晏族越京国,亘照国距离最近,首当其冲。
      峕国,越京国两国国主夺取了释族王族残余的血统,破除了洛殊的封印。趁亘照国处于动荡时,又以盟军的名义发兵援助,亘照国因此大开城门,从联军入城到亘照国覆灭不过短短两日。皇室无一幸免,全部罹难,除了刚刚满十四岁的常霖公主被俘虏之外,唯一逃开的只有几个月前突然疯了的公子合冰。
      合冰听到这个消息,是孤身一人在北泽郡的水津附近的小山村的时候。早晨天未亮,晨风刺骨,路上人迹寥寥。几个过路歇脚的旅人和当地村民谈起战争局面,他正在茶寮的另一边休息。
      那些人高谈阔论,说了许多,摇头埋怨着世道艰难,才提及几个月前的亘照国。其中一个面露不忍地说,亘照国的皇帝和那个新立的储君直接被杀了,还有那个皇后,好像是被凌辱至死。唉,真不是人干的事啊,以前真没想到峕国和越京国居然会变成现在这样。
      说话的那个人喝了口茶,叹了口气接着说,听说他们的头被砍下来挂在宫门上,直至风干腐烂了也没有人敢放下来。倒是那个公子合冰,几个月前亘照国传他疯了,一晚上就跑了,跑之前说大难临头,可那时候谁会相信呢,没想到后来真的应验了。现在差不多整个奡央都知道了他的事迹了吧,可惜都不知道现在他是死是活,不然亘照国真算是亡国了,哈哈。
      说到这些轶闻趣事,原本有些因战乱而惨淡的世俗平民顿时大笑不迭。偏远山村的民众不知道这场战争什么时候会波及到这里,也全没有抗争的力量,只有在往常的劳作中消磨时间,苦中作乐,等待着上天的安排。
      他握着茶杯的手一僵,不自禁抽搐,却一言不发。姿势凝固在冰冷的长板凳上,茶水也渐渐冰凉。
      过路的人看着天色,喃喃自语着说可能要下雪,低头一口饮尽碗里的热茶便急忙上路了。干活的村民并不在意天气,只是看到天麻麻亮,也扛着锄头背篓干活去了。
      合冰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走开了。
      那天天没有下雪,他站在一片芦苇荡里,一直从黎明到夜幕降临。寒风凛冽,吹起大片的灰白的芦花。北泽盛产芦苇,水津尤其,芦苇荡往往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风起的时候,比下雪还浩荡壮观。
      芦花扫过他的脸颊头顶,大雪一样飘在他眼前。他抬起头,看到天空飞舞的灰白,他想可能没有什么比这更苍凉了。触景生情,他心中大恸,痛哭失声。
      拂袖拔剑,结肆蹿到他手中。他看着那柄凝煌神识铸成的圆筒,双手颤巍巍,都迟了,现在它又有什么用?原来神也是会骗人啊。要是当初凝煌不来救他,他死了,这把剑铸成了又有谁来取?他想不透,心中郁结难当。所谓命运,又该是个什么样子?
      他执剑沉默,手腕断然翻转,剑光铮然掠出。他临风舞剑,剑光凌厉,洁白的芦花纷纷破碎,泼洒一天一地。直到全身汗水浸透重衣,泪水流不出了,离开帝都前夜的那种滋味突地涌上他心头。
      他终于没有家了。从前是不珍惜,现在是失去了。天大地大,他只剩一个人独自漂泊,他从前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他想。心中酣畅淋漓了,他才默然收剑,在暮色里离开了。

      后来,明宣合冰拿着结肆平定了战乱,作为列圣尊祖载入了史册。那是一个群雄并起的时代,与他并举的还有谒星教相宜神女,塞斯特德宫青黎川首座和佺上人,他们都是世所罕见的绝世宗师。和另外两个人一样,后世的史学家遍访奡央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再往后的故事就更轻渺了,明宣合冰平定战乱后踏上了寻找那个风一样的女子的路途。在那场漫长的寻觅中,他听到了许多许多关于那个人的事迹。有人说,她驾着风鸟从东方而来,手中的剑比光还要亮,为他们驱逐了凶兽后又去往了比风更遥远的西方……他喜极而泣,可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够找到她。

      “传说东方的山岭上有棵神树,蜿蜒荫蔽了天地八方。四时的花朵时时刻刻凋谢着旋转零落,在初冬飞满了整片天空。我思念的郎君啊,你为什么还没有来?眼看那落花已经和飘雪含混不清了,晕昏的朔月赶走了光芒万丈的晖阳。”
      时至今日,她终于懂得了。
      这就是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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