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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下)
“中国人。”
“我当然知道。好久不见。”
来人领头的正是陶轩。
“把枪放下蓝河,我们只是找你谈谈。”
“你们几十条枪就这么对着我,让我放下枪谈谈,延安是派你来和我开玩笑的么?”
这话听得陶轩一脸无奈,真是和叶修呆久了,这么一针见血的嘲讽风格还挺像。他摆手示意部下收枪,上前一步说道:
“你知道我们需要情报,蓝河。这关乎南京数十万人的生死。”
“情报我可以给你,但是在我见到叶修之后。我时间紧所以长话短说,你们可以和我一起去营救,也可以在这里等我回来,现在决定吧,因为我要走了。”
“你这是对南京城的不负责任!万一你在行动中牺牲了,就没有人知道炸药的位置,城里的每个人都很危险,你凭什么那几十万人的生命去赌一个人的命?!”
他怒不可遏,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义正词严地发出质问。
然而蓝河的回应是一个轻蔑的笑。
“我不凭什么,只是有经验而已。在桐城,我用自己的命换了一个兵团的人命。四年前的皖南,我用自己的命换了你们部队所有人的命。”
陶轩沉默了。
他莫名想起在安庆,蓝河推开他挡了手雷的瞬间。
他忽然有些理解面前这个人的固执与悲凉。
蓝河都不屑于提及他当年对自己的救命之恩,确实,他挽救过太多太多的人。此刻他旧事重提,并不是要在陶轩面前炫耀什么,甚至不需要他因为中共一方在皖南之变中受过他的恩惠而产生愧疚感。
他只想告诉他,就像当年他将病毒试剂推入自己体内一样,就像当年他在江边下令让开路放人渡江一样,这是他必须会做的事,从未后悔,也从没有改变的可能。
他沉默了,蓝河却没有。
“我决定回来是因为我有自信我可以救他。如果出不来,我也会在那里找到电台把情报发出去。虽然我认为作为同志你们有救他的义务,但是我不会乞求你们的帮助。不过有一点我应该提醒你,别打着带走我强迫我交出情报的主意,我没有消失而是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知道会来的是你们而不是日本人,否则现在我的刀已经在你脖子上了。你们全副武装拦不住我要走,也拦不住我在被强迫时结束自己的生命。不管怎样,我们没有对不起这座城市,也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一方。”
话毕,蓝河径直向前走去,没有得到击杀指令的人群被他的脚步推散开来,看着那个人坚定笔直的背影在灯光下逆行,再度融入黑暗。
“译出来了!全城的都在这里,日本人真是缺德啊临死了还要蹦哒蹦哒来恶心咱们一把……文州你看,大大小小的旅店会馆和餐馆差不多都有炸药,老叶他们动作还真够快的!”
喻文州点头表示回应。
“诶不过这次还是出意外了,你说他们能行么?蓝河跟咱们交代完就要自己一个人和那么大一个日本军部拼命了,老叶那嘴脸还不知道要在里面挨多少顿揍,到时候还要蓝河扛着他走么这也太没人性了……”
“叶修会被打这件事我很赞同,不过,蓝河可能不会是一个人战斗。别忘了叶修用这套密码的后果是什么。”
“嗯这么说我倒是稍微放心了,可即使他们逃出来,也未必就万事大吉了啊,要不文州你让我去搭把手吧?”
“先不急,等他们出来再说。上面的态度还不确定,这种事需要合适的时机。”
“好吧。不过南京那边打得火热,咱们在上海连围观都算不上,想起来真是手痒。”
黄少天摇摇头,合上笔盖,等待用了特种墨水的纸上完全没了字迹,将它夹在书中。
喻文州拿起这本《人间词话》,无意识地在手中掂了掂。
差不多是两个人生命的重量。
森本浩是军部次长近卫一郎的专车司机,每天早晨开车送近卫一郎去军部上班,晚上再去接他回家。
蓝河注意到司机这个角色,意识到这是进入外部防卫十分严密的日本军部的唯一机会,堂而皇之,且不引人注目。
于是他潜入了森本浩的住处,夜幕降临,在他打算开车去接近卫一郎的时候实施了暗杀,换上了日军的制服,拿到了他的证件,开车前往日本军部。
大门守卫见到上司的车,总会下意识放松警惕。加上蓝河一口流利的日语,日常几句家长气息的寒暄,倒是让守卫一时间在昏暗光线下没有注意到他的脸。
第一步潜入成功。
叶修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地下一层的审讯室。想要进入这片区域,乔装成普通士兵的蓝河需要一个契机,否则平白无故靠近很容易引起怀疑。
眼睛扫过一层大厅墙上的楼层布局,蓝河有了目标:西南角的档案室。
“新来的那个真难开口啊。”
值班的档案管理员一抬头,就看到蓝河脱下帽子,双手撑着桌边抱怨起来。
“审讯到这么晚真是辛苦了。”
“还没完呢,近卫次长要我来调一份这个人的间谍资料,好用间谍罪恐吓他,虽然我觉得没什么用但是次长执意要这样试试。”
管理员翻箱倒柜,过一会儿找出了一沓关东军的资料,是东北军事情况汇报的副本。
“君莫笑……这些记录也不怎么多,看来这个人很擅长隐藏自己,真是难缠的对手啊!辛苦你了,我这就去拿给次长。”
手上多了一份资料,蓝河走起路来似乎更有信心。他来到联通一层和高度保密的地下一层之间的升降梯前,打算坐着它下去。确定身后没人,蓝河深吸一口气,想要拉铃让升降梯上来。
然而就在手指要接触铃铛线的时刻,军部大楼之外突然炮声雷动,接着是杂乱凶猛的枪声,在窗户上映出红黄交织的光亮。
日本人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有一群便衣中国士兵攻击军部大楼。停战在即,双方基本进入谈判程序了,此时挑起冲突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难道就是为了营救一个特工?
情报不是已经被泄露出去了吗?何必为了一个人如此大费周章。这样的突然袭击让日本军部很是恼火,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等到紧急组织起反击力量,打算真刀真枪好好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的时候,目标从攻击发出的地方消失了,他们竟然在南京城里发动了一场游击战。
这边少许安静,那边重新响起了手榴弹爆炸的动静,仓促之间日军被打得有些懵,疲于四处救火和调动守卫兵力。军部负责人火速交代手下的直属部队,先去底层杀掉叶修,毁掉中国方面的情报来源,再逐渐包围突袭者。
蓝河也动了起来。
军部的紧急安保措施已启动,电梯被锁在了地下一层。如果在一层大厅手动打开电梯门肯定会暴露身份。他只能逆着人流向顶层跑。
分布在不同楼层的日本武官迅速向一层大厅集结,文职人员赶往每层的档案室,首先保证机密档案的安全,如有不测可及时销毁。这给了蓝河极大的便利,向上走大多碰到的是文官,而这个时候并不会有人特别留心一个士兵的去向。
掀开顶楼的电梯通风板,就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漆黑深井,墙壁边缘可以看到有规律的微弱红光闪烁,那是从门缝漏过来的楼层报警灯。嘈杂的人声从下方传上来,应该是被困在地下一层仓库、地下二层监狱的日本士兵在想办法回到地面。
没时间再考虑怎么先排除这些人的威胁了,先下去再说。蓝河收了枪,翻身进入深井,攀附在电梯缆绳上,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下滑行。头顶上的夜空逐渐与周围的黑色融为一体看不清楚,他只能凭借着闪烁的灯光来判定自己下降到了什么位置。
觉得自己离叶修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的大脑里不知为何闪过一个念头。
严密如日本军部,也尚且有电梯井这样一个防务漏洞,可以让他只身闯到这里。当年在军统南京站,叶修身份暴露被捕,其实他也是有机会能够逃出去的吧?军校特训班教过他们怎么开锁、怎么逃生,当时的军统办公地点,相比后来他们遇到的种种敌方机构,根本不算是滴水不漏的铁桶。在没有被押进牢狱之前,在审讯室里,叶修完全可以毫发无损地脱身、顺便还能要了他们几个的命,何至于还要用崔立来做交换。
可是他不会要自己的命,也不会做出让自己受牵连送命的决定。
竟然就这么干脆利落地下了决心不逃,还自导自演了一出兄弟反目成仇的好戏。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的年龄和沉稳简直是反比关系,上一次好歹同是中国人,这次倒直接把自己送进了日本人的手中。
蓝河此时尚未完全明白,叶修发送自制电码的真正用意,甚至不能确定叶修的本意是不是让他回来。但是想到这个家伙之前的种种决定,他既觉得温暖,又有些哭笑不得。
你总认为自己应该舍了命救我,哪知我舍了命也不愿意让你一个人送死。
都这个时候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该说的,该经历的都已经明明白白地交出来了,为什么你还是像个固执的孩子呢?
大家都是男人,这种独自牺牲的英雄主义一点也不帅。
蓝河攀着升降索,一步步滑向黑暗,仿佛下到终点便是传说中的修罗地狱。然而他不觉得恐惧,某种欣喜于重逢的浪漫主义成为了他的兴奋激素,他只是去带回那个不太听话的孩子而已。
高速滑行骤然停止在电梯上方。这猛地一拽,他顿时觉得肩膀上剧痛袭来,大概伤口重新开裂了。
电梯里,和电梯下方的地下二层,都有日本士兵的声音。仔细听辨,电梯里的这群人是在想办法上来,来自地下二层监狱里的士兵,谈论的话题却让蓝河紧张起来。
大楼内部的电话线没有被切断,监狱看守士兵接到命令,一半人回到地面待命,另外一半人正在向叶修靠拢,他们知道他是这次袭击的缘由。
来不及了。他需要更快。
蓝河忍着痛伸手拿出一个手雷,将引线绕在电梯靠近门口的侧板上,自己悄无声息地放弃了缆绳附在了井边的墙壁上。
随后,他瞄准揽绳连开三枪,电梯失控坠下,紧接着传来了日本士兵的惨叫声和手雷的爆炸声。
爆炸冲击波的震荡,使得蓝河的肩部短时间内麻木、紧接着是更剧烈的疼痛。
真是难缠的麻烦事。他暗骂一声,咬牙向下攀爬,向破开的电梯靠近。电梯内的士兵多半因为突如其来的下坠丧了命,少数昏迷过去的被蓝河补了刀,他需要确保在他前进的时候背后不会被偷袭。
说不准这些人中谁去审讯过叶修呢?还少一顿打,便宜他们了。
接下来,蓝河需要完成的是一场屠杀。
电梯被他沉了底,没有再投入使用的可能,由此地下二层的唯一出口被切断,这一层的日本士兵要么杀了蓝河从电梯井爬出去逃命,要么被蓝河杀。而他也不需要顾忌什么了,迈出电梯门看到敌人就开枪,尽可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狭窄的走廊里陆续多了横躺着的尸体,远的被枪械击杀,近的被蓝河的刀封喉或插入心脏。天知道蓝河身上究竟藏了多少刀,也没人能预料到他的刀会从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向发出来,自从蓝河确定用这些刀作为自己随身的冷兵器,绝大多数命丧于此的人仅仅能够看到它们插入身体前的一缕寒光。
他就打算这样从走廊一路杀过去,懒得废话伪装,也不在乎对面会上来多少人。凭借墙角作掩护的日本士兵从远处向他开枪,他便用刚刚近身搏斗杀死的士兵尸体作为挡箭牌,躲过可能致命的子弹,再瞄准了时隐时现的头颅开枪夺命。
没看到蓝河的敌人一度以为是外面那一群人攻进来了。
这场发生在昏暗地下层的战斗,让蓝河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淋漓,犹如山河之间的正面战场,枪炮用尽之时他们冲出战壕开始肉搏白刃。唯在此时,无比正确地应验了那句“狭路相逢勇者胜”,刀刃由白变红,干涸凝固的黑色血液再度混上新鲜的,一击而定,回到手中的温热得以持续不断。
他就像是当年东北战场的黄少天,持剑而入,浴血长街,身体的动作因为不眠不休的杀戮而变得格式化,面对所有人的刀锋枪口,依然要向前冲,谁挡他的路谁就会倒下,倒下的尸体被他跨过或踩过,手中的刀继续面对下一个障碍。
忘记生死,忘记恐惧,忘记一切。
他需要做的只是杀戮,在此过程中可以忽略这些生命体作为人类的意义。这在平时看来无论如何不会是蓝河做出的事,然而此刻没关系,他面对敌人,就需要以杀戮换取胜利。他想要救出那个人,就要置之死地而后生。身上的旧伤新伤都已经无所谓,他宛如嗜血的魔鬼,夺下敌人的刺刀,拼杀到眼睛发红。
黄少天向前冲,是为了挡住敌人进城的路,因为城里有喻文州。
蓝河向前冲,是为了到达最深处的审讯室,因为那里有叶修。
一个将自己钉在了城门上,一个变成了破开牢笼的电钻。
所向披靡之勇,来源自无所畏惧之爱。
他们为祖国的大好河山而战,为家乡妇孺老幼而战,为正义和平而战,也为自己而战。一个人明白为何而战,为何而死,方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蓝河就是这样一个战士。
他握紧刀迎上冲过来的三个敌人,俯身攻击中间一人的腿部,再起身将刀锋扫向右边敌人的脖颈,紧接着抬腿撑墙接力跃起,膝击站着的敌人,将其按在地上,血刃插入。而后翻滚躲过飞来的子弹,再向前冲,握住长长的步枪杆夺下,用枪托重击敌人的头部。
直到他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在这条死路上击毙最后一个日本士兵。
这一层的世界才安静了些许。
外边爆炸声依旧清晰可闻,头顶上的楼板始终战栗摇晃,落下呛人的灰屑。
他用尽全力奔跑,在昏暗的灯光下,在狭窄潮湿的监狱走廊中。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至民国二十五年的夏天,叶修深陷军统南京站牢狱之中,他来和他道别。
他说很多事不能和他明示,让他保重。
那个时候蓝河绝望透了,他觉得他和叶修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不管在学校如何亲近,终归是要回到自己的路上去,老死不相往来。就连诀别,叶修都拒绝向他袒露有关他最真实的东西,把他推得远远的。
还有那个说不清楚的拥抱。
他背靠着冰冷的铁栏杆,身后是可能再也见不到、或者将要与他为敌的挚友,还有尚在襁褓之中、没有勇气面对的感情。
他只想逃离这些,逃离背叛与诀别。于是他挣脱了他的怀抱,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留下叶修一个人沉默在那片昏黄之中。
而今反过来了。
他再一次用尽全力奔跑,不是远离他,而是冲向他,冲向他们合为一体的命运,冲向他至死也不甘心放弃的爱情。
猛地一脚踹开门,蓝河条件反射举起枪。
然而审讯室只有叶修一人。他看清蓝河的脸,咧开嘴笑,嘴角凝固的血被带动着微微泛光,在对方看来刺眼无比。
这两个浑身是血的人终于面面相对,大眼瞪小眼仿佛是在嘲笑对方难看邋遢的扮相。叶修坐在审讯椅上,衬衫成了红色的碎布条,蓝河一身黑色,奈何肩部和前胸染了一大片血,紧贴着皮肤,腹部和腰间还有子弹和刺刀擦过的长痕,无从掩盖。
真是狼狈的重逢。
蓝河收起枪,拔出刀走向叶修。
后者还是在笑,仿佛全身的伤痛都可以被他抛诸脑后。
“来啦。”
“怎么出去?遁地术?”
还是这副样子……什么时候都不忘开玩笑耍嘴皮。
“能走么?”
“能啊。”
叶修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因为蓝河带着他停在了电梯井门口。
“爬上去?”
“不然呢?要我上去那绳子拉你?”
“哦那就不用了...走吧走吧。”
这大概是叶修平生觉得自己最怂的时刻,因为他浑身带伤,强行坚持着站起来已经很不容易,这个时候让他手脚并用从电梯井爬上去简直要命。蓝河看在眼里,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攀爬开始的时候,伸出手臂架着叶修防止他哪一刻抓不稳掉下去。
感觉就像王子救出了被皇后困在井里的公主……
天,出去了要想个办法摆平蓝河,别让他把这个黑历史说出去。
内心戏多得可怕,实际到嘴边却没什么力气说话。完全垂直的电梯井可能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没什么难的,奈何这个时候叶修确实有些力不从心。黑暗中他能够察觉到,身边的人同样爬得很艰难,崔立那颗子弹偏偏打在肩膀上,蓝河用完好的手臂抓着支撑物,托着他的这边始终都在颤栗,想都不用想,他一定早就满头大汗了。
要不是这些琐碎烦人的伤,叶修还觉得这样不错。
他离开了他这么久,好不容易见了面就执行任务,私下的交流都没几句话。仔细算算,现在竟然是四年来他们最亲密的时刻。他用自制电码发出了情报,蓝河果然闯回来了,虽然他知道他可能还没完全理解这么做的道理,但他还是笃定他会回来。
原因很简单,这一次叶修不是舍己救人,而是要求得共生。这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已经融入了双方的血液和筋骨,特工怀疑一切的本能在此处已经毫不试用。他们虽是不同阵营,却犹如一人,当一方怀有希望,另一方怎么会弃之不顾呢?
只要今晚他们冲出了日本军部,整个局面就得以盘活,他们就有很大的希望一起活下去。
叶修仰头,看到来自一楼的光亮,全力攀爬。
“准备好,我扔烟雾弹你扔手雷,一爆炸就跳上去。”
“装备挺齐全啊…”
蓝河心说那当然了,原本只有我一个人来。他腾出手抽出腰间的其中一把枪塞到叶修的裤腰里,后者扣紧了拉环,两人一起奋力扔出去。
昔日日本人不可一世的作战部队,大多已经进入了缴械改编程序,军部的防卫力量其实和政府机构相差无几。这么一折腾,武官大多出去迎战了,大厅内聚集着少量文职、情报人员,还有正准备去地下监狱看看情况的士兵。爆炸来得猝不及防,靠近电梯的人被直接炸死,剩下的人刚刚从烟雾中起身,子弹已经纷至沓来。
叶修、蓝河背靠着背,一边往出撤一边向周围人群进行不间断射击,起初是手枪,后来是从日本士兵那里抢来的冲锋枪。火舌从他们手中喷出,将两个人环绕其中犹如金刚铁甲,射击范围之内不断有人倒下。
外边的士兵听到枪响立刻回援,这使得两个人的压力骤然增大。敌人从大门冲进来,一小部分被直接击毙,然而人数毕竟悬殊,他们被迫分开各自为战,隐蔽在不同的掩体之后,逐步消减这些生命威胁。办公桌、立柱和沙发座椅都是他们的藏身之地,这样的场景实在不陌生,不过是把当年军校训练时场地里的箱子和沙袋换了东西而已。他们就像是冲进敌指挥部的突击部队,搞了一场成功的破坏,只差出去与主力汇合。
敌人是猎狗,他们是虎狼。即使处于被围困的境地,还是保持着极高的命中率和杀伤力。凭借着快速的移动、翻滚,他们可以变换位置去攻击敌人,两个以大门中线对称的点形成了经典的火力交叉,当一个人去对付冲向自己的两拨敌人,他只需要攻其之一,因为另一方会从敌人背后射出子弹。
冲锋枪的子弹用得差不多了,敌人的攻击也不再猛烈。听外边的声音,似乎日军正在整体向内收缩,然而收缩回来的应该并没有多少兵力。
现在就是冲出去的时候了。他们扔下放空的枪,换上蓝河带来的,依然是背靠背。蓝河面朝大门攻击进来的敌人,叶修负责彻底扫清大厅里的活口。两人身上的血互相擦拭着,战斗中刚刚留下的伤口接触到对方的体温,似乎有些聊胜于无的慰藉。门外火光冲天,是另一个修罗世界,他们却愈战愈勇,像是回到了数年前的军校,两个初生牛犊的毛头小子拿着枪杀遍全天下。
终于接近了大门。
他们分别靠在两边门脊,仅仅对视一眼就有了一致的动作。两颗手雷被抛出去相继爆炸,拼命的攻击接踵而至,院中的敌人没想到还能有人冲出来,一时间身前身后都是近在眼前的危机。
然而对于叶修和蓝河来说他们已经胜利了。
一辆汽车在炮火掩护之下急速冲进,倒着开进来停在大门的台阶下,犹如迎接战神的猛兽坐骑。
叶修再度看向蓝河,脑袋一甩,像是在酒吧偶遇、邀请他去喝一杯一样。
“走吧。”
看到他们上车,外围攻击的部队心里有了数,开始逐步撤退。最后一轮手雷集中投射,军部大楼从外面看几乎是要淹没在了火光爆炸之中,场面极为壮观。
得救的两人坐在后车厢里,对面是两个和他们一起撤退的中共突击队员。他们选择了最为偏僻的一条路,和主攻部队分开,这有利于迅速逃脱和之后的安全。
等传进耳朵里的只剩汽车引擎,叶修开口,打算说点什么,诸如下一步转移到哪里之类的话。忽然,坐在对面的其中一人手中带刀,直接割开了旁边队员的喉咙。这一下实在太出乎意料,本以为成功脱身的叶蓝两人刚刚松一口气,根本没时间反应或者制止。奇怪的是,他仅仅是杀了这一个人,攻击就停止了,似乎对他们并没有恶意。
那人敲了敲驾驶室的隔板,算作示意。紧接着汽车拐了弯,继续行驶。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吗?”
“很简单,我是军统在□□卧底。现在奉命把你们送到孤舟事先交代好的地方。”
叶修在昏暗中轻微地皱了皱眉,有什么事似乎还是不太对劲。
诚然,他们应该庆幸这人不是日本特工,否则刚才那一下谁都别想活。可是话说回来,喻文州在军统的身份本身就很尴尬和危险,重庆上层早就怀疑他了,谁敢说这个人完全听命于他呢?再者,若真是喻文州的人,他怎么会授权他袭击中共方面的队员?
现如今车上除了他们两个,司机和对面的人都受命军统,中共方面基本失去了对这辆车的控制,对于叶修来说这并不是很乐观的情况。好在蓝河没有和他分开,事态发展尚有回旋的余地,不如先看看会被拉到哪里,再作打算。
反正刚经过一场激战,让他们杀掉全副武装的两个特工再夺车逃窜也不太可能,还不如趁机歇一下。
当叶修下车看到他们的藏身之地,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弄堂尽头的拐角,有一处僻静的宅院,两层楼房加一块小空地,青砖灰瓦,正是喻文州事先和他提过的备用避难地。
司机索性没有下车,也没有熄火。那人为他们打开了宅院的大门,将钥匙交到蓝河手中,并没有跟进去的意思。
“屋里什么都有,二位近期就不要出门了,我们会尽快安排撤退。”
看着叶蓝两人进去关上大门,车就开走了。但他们丝毫没有拉开门或者翻后墙赶快跑出南京城的打算。毋庸置疑的是,这周围一定有军统的枪口在监视、瞄准他们。
真像那人说的,这楼里还真是一应俱全。一层的厅堂有会客的木头桌椅,还有铺着桌布的圆形餐桌。餐桌背后是厨房,锅碗瓢盆、肉食蔬菜,生活所需一样不少。
上到二楼,是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书柜里摆放着参差不起的新旧书籍,卧室的床单被褥似乎定期有人打扫,几乎没有落灰。拉开床边的立式衣柜,里面挂着几件白衬衫和外套,柜底的抽屉里甚至还有领带和围巾。
不愧是喻文州啊,办事这么靠谱。
叶修这会儿想起喻文州,忽然又想到了别的、更重要的事。他环顾卧室四周,已经疲惫不堪的眼睛仔细扫过每一个地方、每一件家具。
他总觉得喻文州还有别的意思。
床下、衣柜里、桌椅底面都找过了,这一次的一无所获却在叶修的意料之中。既然这些可以藏武器的地方都是空的,那就只剩最后一种办法了。
一把枪太容易被专业特工找到,那如果是一堆零件呢?
细小的东西总是被人忽略,但这是同在南京摸爬滚打多年的叶修与他的默契。终于,十分钟之后,翻遍了书房和卧室所有抽屉、笔筒、垃圾桶和床头柜,叶修找齐了两把枪的配件和子弹。
拼装游戏做完,蓝河回到卧室,整个楼他确定没有装窃听器,除此之外,他在厨房找到了一部电台。
现在叶修可以确定,喻文州之所以用了最麻烦的方式给他留下武器,肯定是不想被军统的人发现。这样回看刚才的杀人事件,就可以明白军统是来者不善,双方并没有兴趣和平共享他们手中的情报。
他的推断终于可以串联起来了。当初在日本军部,叶修收到的命令是传递情报、除掉蓝河,如今军统不计后果也要将他们致于掌控之中,应该也是有相同的企图。喻文州身处其中,大概明白局势,但因为身份特殊不能暴露,只能尽力给他们藏下来这唯一的、反抗的希望。
掌握炸药情报,就等于是扼住了南京城的命脉。如此重大的意义,国共双方定然全力争夺主动权,而争夺的关键,就是看叶修和蓝河,谁能活下来,为他们发送情报。这是个一箭双雕的买卖,既能得到情报,还能确定己方这一员得力干将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叶修。”
“你信不信我能猜到你要说什么。”
他转过身与蓝河面对面。
“信。”
“杀人那小子给你传了消息,重庆让你杀了我,把情报发出去,是吧?”
蓝河看着叶修充满血丝的眼睛,释然一笑。
“聪明。”
这么个严肃的话题到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两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你真可以啊,这么随便一包就敢往城里跑。”
叶修拆下蓝河身上横七竖八裹着的红色纱布,看到了因为没有按时换药、硬撑过好几场恶斗之后变得异常狰狞的枪口,已经发黑的血液凝固了一层又一层,新的还在向外涌,顺着蓝河的胸部流向腰腹。
他一手拿着几块厚纱布按在伤口上止血,一手快速擦拭着流下来的血液,然而这样简单的方法并没有效果,叶修无奈,只能站起身,示意蓝河走到床边躺下。
“好歹先把血止住了,我给你清洗了然后缝一下吧。”
“你确定不用休息?”
“比起你这个,我那些都是挠痒痒的皮肉伤,上了药就没事。你这搞不好要感染,那就麻烦了。”
有道理。蓝河没再说话,也压根没提打麻醉这回事,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安全,他们都心照不宣。
接下来的过程着实难熬,蓝河咬着牙,酒精刺鼻的气味直冲头顶,伤口一片火辣的疼痛,好像酒精顺着枪眼流了进去,把他每一寸的血肉都洗礼了一遍。好不容易清洗完了,看到叶修把瓶子放在了床头,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对方就举起了针。
真过瘾,很久没有这么严重的伤了。
“还清醒?”
蓝河差点抬手一拳揍在叶修带笑的脸上。这个时候了,幸灾乐祸不说,这么问简直就是在质疑自己作为特工的素质……
“别跟个娘娘腔似的,赶快动手。”
叶修很听话,干净利落地动起了手,然后蓝河就安静了。
他的身体随着缝合线每一次的抽拉和回转,报以紧绷和弹动,就像是被带刺的渔网困住的鱼,一分一厘的动作都会牵扯带来全身的疼痛。蓝河只觉得牙要被咬碎了,床单也要被自己撕扯成碎片。
但唯独没有发出声音。
缝针的人眼睛都在针上,心被扭到了哪里就说不清楚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好快点结束,别给他带来额外的折磨。
短短几十秒像是过了好几个小时。
等叶修扶着蓝河,帮他把背后的伤口也处理完毕,才注意到两人都是汗流浃背,头发都是湿的。他用最轻最慢的动作让蓝河重新平躺下,后者已经筋疲力竭,很配合地闭上了双眼。
听到他的呼吸从疼痛中渐渐解脱,变得平稳缓慢,叶修终于放下心来,躺在另一边,把枪藏在枕头下,如释重负地入睡。
实在太累了,管他谁要来杀人放火,先睡一觉再说。
蓝河再次恢复意识,用勉强睁开的眼睛感受到周身的光亮,方觉已是太阳没顶的傍晚。然而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尚未算得上醒来,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与之俱来的还有难以形容的疲惫感。
身体代替心理直接作了主,双眼重新合上,恍惚中他仿佛睡着了,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梦境而非现实。
时隔四年,他再次回到秦淮河的那场梦里,好像只是和那次旅行隔了一个夜晚的无眠好觉。渔船在水中缓缓前行,视线所及是来来往往的船尾船头、撑着长竿的船夫和两岸的灯火温明,身边盖着盖子的小竹笼升腾出袅袅白雾,和茶壶、瓷碗里热茶的交织在一起,有一部分烘在脸上,犹如刚刚热敷了藏红花的柔荑。
一只手伸向前揭开笼盖,同时一碗茶被递在眼前。
“东西还烫,先喝茶吧。”
咦?
蓝河惊诧,心说这一回和以往不太一样。
“那个时候你不是说……先吃,因为茶还烫吗?”
叶修笑脸相对,这一点却并没有半点不同。
“蓝河啊,今时非往日,你还没有明白过来?”
今时非往日……
他反而觉得这个情况更加梦幻了,甚至不可思议。他半睡半醒之间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做梦,却始料未及这个做过很多回的梦竟然在此时此刻有了反常的剧情。那一场秦淮夜游他是亲身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印在脑海里,每一个动作都和下一个环环相扣,他很自信自己绝对不会记错任何一件事。
可是现在梦里的叶修面对面地告诉他,今时非往日,真的不一样了。
他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事实上相识这么多年他没有搞明白的实在太多。然而这个时候他不想纠结原因了,脱口而出的问题才是他最关心、最难以释怀的事。
“那你是不是又要消失了?”
蓝河就像是个战战兢兢向老师提出问题的小学生,生怕问题太简单太幼稚被老师骂,或者是在询问期末考试成绩,怕极了老师口中会说出来一句不及格考砸了。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难为情,明明知道就是个梦,还是忍不住会担心有一天终成现实,何况现实已经很多次十分接近这个结果。
他无法否认每一次从叶修的离别中醒来,心里都是难以抑制的堵塞和悲伤。现实和梦境都是相互勾连的,他们本是军校同期的默契搭档,未曾想毕业之际在狱墙之下相背而行;好不容易抗战中再度并肩,却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政治内战远隔山南海北。每一次他们有机会亲近、有机会在同一条战线上生死与共的时候,就会有各种各样不可预知不可逆转的事把他们分开,甚至逼着他们刀兵相见。
这一次还是这样,打了八年的战争都要结束了,他们收拾得了日寇,战场上从不畏死,却奈何不了无休无止的政治斗争和利益冲突,兜兜转转还是会成为两枚被扔在不同角落的棋子。
他真的不想再经历这样的分离了,就算在梦里也不想看到叶修消失远去。
“你开什么玩笑,哥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玩儿变透明消失?”
他不说话,内心万般潮涌。他就这样看着叶修,心想就算这家伙在开玩笑,玩笑过了就照例消失,那现在多看几眼也是自己赚了。
可是玲珑心窍的蓝河这一回算错了。
“放心吧,都说了今时非往日,我不会走了。”
若要说除了台词,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这个夜晚的灯火,似乎更加明亮温暖。
蓝河醒了。
看来也没有再睡多久,房间亮了灯,说明是晚上而不是第二天。
可是……为什么灯光是红色的?
他看到叶修的身影时而经过床前,轻手轻脚地往返于房间的另一边和隔壁的书房,听脚步声的节奏似乎恢复得不错。这家伙似乎在这间卧室的另外一边忙活着什么,然而床边有突出的墙体和柜子,他躺在床上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他尝试着起身,出乎意料没那么多疼痛,还挺顺利。蓝河手扶着柜子,慢慢向外走,转过身看到那一边的木桌上一片灯笼色的红,他接着走近,看到了他毕生都难以奢望的画面。
那是一个荣禧堂。
它简陋、狭窄,就是卧室的一面墙,外加靠着墙的一张方形木桌和两把木椅,墙上的画框被大红色的布几乎完全遮住,这块绸缎有些陈旧了,被固定在画框四角制造出来的弧度,还是能看出压在柜底的折痕。桌上的两把烛台有些掉漆,原先白色的蜡烛被换成了短而粗的红蜡,他醒来看到的光亮就源于此处,除此之外卧室不再有其他的灯光,满眼皆是惯见的、喜庆的大红色。
蜡烛之前,是一张尺寸不太对的、看起来翻了很久才找到的红纸,作为结婚书证。
葉修系浙江杭州市人,三十二歲,癸丑年五月二十九日子時生。藍河系兩廣廣州府人,三十一歲,甲寅年六月一日申時生。今由中央陸軍士官學校介紹謹詹于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七月十六日戌時舉行結婚典禮,恭請中華民國證。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似乎在看到“结婚人”处叶修的签名之后,再多的感觉和想法蓝河也无法描述表达。内心犹如眼前的大红色,纯净明了,再没有任何需要消除的瑕疵或改换的摆设,指引他去做的,也仅仅是拿起笔在他的名字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提笔落笔从容而温和,成书之刻,只觉此生大事尽已了却,毫无遗憾。
今时非往日。
从前他们顾及国家、顾及战争、顾及世人谑言、顾及对方身份前程,总是有说不完的理由让他们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搁下日夜期望的幸福。起码不为别的,他们身为军人,理应先保卫家国,再儿女情长,有些话能不说便不说,即使他日醉卧沙场也不会给对方过多的牵绊。
可是现在不同了。
当打的仗,当守的道义,当履行的责任都已结束,他们对此问心无愧。如今他们要为自己做一次选择,是生是死,是聚是散,早已决然。既是如此,就不需要再顾及什么。
没有人能在战争中置身事外,但同样没有人可以一直活在战争里。战争结束,他们就都是和平的受益者,他们生活的权利不应该被剥夺,他们的幸福不应该被他人决定。皖南事变之前蓝河承认了自己的情意,那是他在认定了今后种种的不可能之后做出的仅有的挣扎,是对叶修在桐城千里相救的回应。
可是今天他不需要挣扎了,关于生死的选择,在他们手上,又不在他们手上。唯一能够确定、并九死不悔的是,他们拒绝再次分开。
既然不分开,不如就用这一纸婚约承诺终生。
他看着两个人的名字静静地躺在同一张纸上,看着自己的那一个墨迹渐干,成为同样浓重的黑色,眼前无数光影交叠,并不是俗套的前情回顾,而是如那个梦一样。
他看到民国二十五年,军统南京站监狱,叶修隔着铁质栏杆拉他入怀,他转身与他拥抱。
他看到民国二十七年,桐城医务室,他从床上苏醒过来,与叶修接吻。
他看到民国三十年,破晓的江边,叶修向他伸出手,他大步走上前上了船。
他看到这些画面重合在一起,替他们续写了那些兜兜转转错过的缘分,补完了这段早该坦白、勇敢接受的爱情。没错,是爱情,他们全部的人生因为并肩而有意义,他们求生的希望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星火不断,他们想要结束战争,因为他们希望和对方一起度过创伤劫难之后的平淡余生。
这是爱,也是信仰。
叶修从隔壁回来,惬意地靠在门框上。
“字如其人啊蓝河同学,看在你这一笔好字上,我决定嫁了。”
他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全世界的温暖都被写在了其中。
他们并排跪在堂前,没有红衣也没有仪仗,唯双手举一杯青白色的酒,看着熠熠不息的烛光。
“一敬天地。”
他们俯身叩首,想到的不仅仅是给予他们生命的天与地,还有他们为之而战的国家、让他们相遇一场的军校。
想那年风华正茂,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心怀天下山海,目及之处皆是可有所作为之地。他们的出身不同,最初的信仰也不同,此后的人生经历和原则也不是同一条路,但唯有一点他们一致同意,那就是三年的军校生活,是他们相识以来最幸福的时光。那本是用知识和武力制造战争武器、帮助这个国家夺取胜利的特别工具,但它赋予两人的意志和能力,却是今后种种抉择的由来,以及一起走到最后的勇气。
这一杯敬了军校,也是敬了他们的相爱始终。
“二敬高堂。”
叶修的父母早逝,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于亲情毫无记忆。恰恰相反,虽然他的父母早年投身革命、所做之事极其危险,可给予他的关心不比其他孩子少。大概是知道生死无常、悲悯天下众生,叶家父母尽可能多地让叶修明白这个世道不太平,需要改变,需要有人站出来保护弱者、保护家园,没有过多的温馨溺爱,有的是教育和警醒。
相比之下,蓝河的成长环境要宽松许多,母亲早亡,父亲蓝征云常年四处征战,他没有得到日常细致入微的照顾,也没有严苛的父母对他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然而父亲是个英雄,这对他的影响太大了,蓝征云不需要教什么,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打好自己的仗、带好自己的兵,蓝河自然会明白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不管遭遇多少危险和不公,他始终不愿离开国军、不愿脱离这个组织,这是他父亲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血浓于水的传承,也是一种固执的、英雄主义的守望。
他想让这个组织变得更好,变得和父亲、和自己脑海中构想的清明蓝图越来越近,变得更加适合守护这个国家,无奈有些已经注定的事,终究不能被个人改变,他的父亲死在了追寻改变的路上,他止步于极度的失望和疲惫之下。
但他们的父母是英雄,这一点从不需要怀疑。继承自父母的骨与血,使得他们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活了下来,替亡者见证了最后的胜利。
往后清明遥祭,就是两人一起焚香叩首,长眠之人不曾为孤魂野鬼,他们也不会形单影只。
“对拜。”
两个穿着衬衫、身上到处都是纱布绷带的人,一步一顿地缓缓转身,从并肩变成面对面,一个因为牵动着很多尚未痊愈的伤口而龇牙咧嘴,另外一个因为离开平躺休息的状态,额头上覆盖了一层薄汗,真有种说不上来的狼狈感。
然而他们此刻所做的,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头弯腰,然后再度对视,沉默了将近一分钟。
“所以那段电码,你为什么最后一句改用了明码发给我?”
蓝河忍不住了,脑海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回想着叶修电文里那句让所有人都听到的表白,于是问了出来。
“啧,蓝河同学,咱们还没礼成呢。”叶修拿起酒壶,为两人手中的酒杯再度斟满,将其举高到蓝河面前。
蓝河会意,握着酒杯的手臂与叶修的交叉过来,酒被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辛辣的气息刺激着身上的伤痛,然而没有人在意,或者索性接纳了它们,使之成为见证婚礼的一分子。他们饮罢这一杯合卺酒,堂前的红烛映着同一边的侧脸,仿佛已经在醺醉之中。
酒杯离开了唇边,人却没有动。叶修微微抬眼就能看到蓝河的脸,看到那双初见就及其明亮纯净的眼睛,在经历了八年的变故劫难之后仍然真挚如水,能够融化痛苦和悲伤、谅解所有不可谅解之事,他觉得自己在和星辰对视,那束为他照亮前路、陪伴他斩杀来敌、从未离开他的光芒,就来自于这双眼睛,属于他的爱人。
亲吻如期而至。
就像是在兑现一个失落了很多个世纪的承诺。
礼成。
“你这么聪明,猜不出答案?”
“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给我找救兵?”
“没情调啊你……其实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觉得,我爱你这件事,不需要任何隐藏,可以明明白白说出来。”
蓝河又吃瘪了,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叶修的垃圾话,而是一本正经的情话。
说真的,他虽然是个久经沙场、看过无数生死危局的战士,在爱情面前还是个特别容易被感动的人。想想也是,“明明白白”这四个字,对于他们来说能做到真的太难了,若不是叶修有了死心塌地的决然,一定要冲出这一战和他在一起,就完全不需要这样。
世间有太多可以为自己而活的理由,也有太多不顾及旁人的理由,然而叶修在为了他们的爱情而活,为了能够团聚、能够相守而战。这个人在他面前,几次三番付出生命保护他,如今又毫无保留地向他说明白了内心的爱。
这样的人怎么有理由不爱呢?
“我明白,我也爱你。”
蓝河开口说话的瞬间,眼泪随之落下。
这样的话叶修虽然在四年前听过一遍,可是此刻重来,却仍然震撼内心。
这是他等了很多年的回答,一个不加带无奈和欺骗的、完全出于爱情的直白的回答。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活在潜伏的黑暗中、奔跑在沙场的枪炮下、挡过无眼的子弹和背叛,终于等到了蓝河的这一句回应,真的什么都值了。
用尽全力去爱的人接受了自己的爱,真的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他们互相借力站了起来,再度拥抱,仿佛身边围着很多很多前来为他们庆祝婚礼的人,有的人捧了鲜花,有的人举起酒杯,更多的人致以掌声和笑容,祝福他们百年好合。然而耳边始终是寂静的,没有观众也没有烟花礼炮,窗外星月依然,居民区各家亮着各家的灯,偶尔可以看到为晚饭忙碌的身影。
只是这一片红光遗世独立,和别的家庭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蓝河想起四年前他坐在围墙上遥望着喻文州家的灯火通明,心里认定着那不属于自己的远方。
可现在没有这种心情了,叶修和他在一起,并且会一直和他在一起。
红烛没有熄灭,等到天亮会自己燃尽。
他们躺在床上相拥而眠,为这场婚礼,也为明天的最后一战。
破晓将至,守在街巷之中的便衣特工完成了最后一次轮班交替,开始检查枪械弹药,为即将开始的任务做最后的准备。
陶轩安静地擦拭着一把随身带了四五年的手枪,身边的数十个中共特遣队队员也没有什么言语交流,都在忙自己手中的事。其实正值夏季,枪械不会因为冷而卡壳,过多的保养时没必要的,可除了这个,队员们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他们不想多说话,也想不出来其他缓解气氛的办法,就只有这一件事可做。不知道这份沉默来自大战在即的紧张,还是服从命令、要将枪口对准自己同志的悲凉。
他们接到了和对面军统相同格式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拿到情报,除掉对方特工,必要时可牺牲任何人。
陶轩看着手中的枪,想起了安庆的那次工厂大战。那个时候他就是用这支枪与叶修、与蓝河并肩而战,蓝河还救了他的命。同样,就在前几天的某个夜晚,他用这支枪指着蓝河,逼他交出情报。
其实事无巧合,皆是注定。感叹造化弄人不过是个有些矫情的开脱。只不过陶轩有些尴尬,马上又要用枪指着救过自己命的人,而且认真算起来这个人已经救过自己两次了。
对边的军统倒是没这么多想法,他们基本来自重庆,与叶修和蓝河都没有过什么直接的接触,更没有像陶轩这种一起和他们出过任务的人。
这群人对叶修的认识仅限于中共王牌特工君莫笑,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必须消灭,没别的了。可是重庆也没有提起什么关于蓝河的事,只是交代了他“叛变特工”的身份,必要时可清除。所以很讽刺的事情发生了,一群以东北战场蓝征云将军为楷模的人,一身正气地来执行任务,自以为是在为党国做大忠大义之事,没想到却是在猎杀英雄的血缘至亲。
英雄的儿子在这场战争中也是个英雄,但是没几个人知道。战争结束了,他的英雄往事随之被填埋淡忘,逐渐在重启的内斗中失去意义,甚至最后因为拒绝内斗、落了个被绞杀的下场。
这一代英雄被下一代的后继者杀死,后继者成为新的“英雄”,高喊着忠诚正义,继续行驶在自己尚未看清的英雄末路上。
其实可悲的并非杀戮和仇恨,而是自作主张的遗忘与自以为是的无知。
“早啊叶夫人。”
蓝河的眼睛感受到阳光的明亮,徐徐睁开,看到的就是叶修睡眼惺忪的笑脸。
“某些人昨天可说了是要嫁过来的,老来多健忘啊…”
“唯不忘相思就成。”
他们从衣柜里拿出新的衬衫,配以整洁的领口和袖口,加上合适颜色的领带、同一款的黑色皮鞋和西装外套。
枪被安放在腋下、腰间和小腿,蓝河重新在身上装备齐所有的刀。从外表看,两人就是身着西装的普通男人,拥有帅气的外形和健美的身材,走在路上大概会赢到不少年轻姑娘的回头。
可他们已是全副武装的杀手,这栋二层小楼就是他们的猎杀场。
最后一把刀插入领口,意味着他们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蓝河的手指离开自己的颈部,抬头看看叶修,又伸手帮他把领带调整了一下位置。
而后手被握住,没能逃得掉。
“蓝医生,我现在心率正常么?”
“不知道。”
“你是医生,还听不出来正不正常?”
“嗯。因为我自己的就不太正常。”
他依旧把蓝河的手握在心口,借着力将爱人揽入怀中。
尽管这个动作有些矫情,但蓝河没有拒绝。他的头抵在叶修的右肩,大半边脸就这样埋在他的衣服上,呼吸之间都是叶修熟悉而温暖的气息,随着对方的手在自己的腰间收紧,他也如是回应,使两颗心脏无限贴近。
这样的拥抱和这场婚礼一样迟到了很多年,好在终得实现,好在并没有物是人非。
叶修的另一只手放在了蓝河的后背,轻柔地盖在那个被子弹穿过的伤口上,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抽解掉残余的隐痛。他能感觉到蓝河比四年前更瘦了,昨日的抵足而眠就已知晓,现下重又想起,一时间五味杂陈。
这样一个人,他拼了命去保护,却还是要面对病床上的生死未卜和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有时候这种无能为力的愤怒让他甚至涌起念头,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与蓝河说明感情、早一点与他定下类似婚约的承诺,这样他就可以要求蓝河跟他走,什么时候他们都绑定在一起,减少很多麻烦。
可是他爱这个人,他不会这样做。蓝河遭遇的生死危机并不是因为叶修的保护不力,而是他自己的选择,出于善良、出于责任、出于原则,从未后悔过。事实上蓝河也不是时时刻刻需要他保护的人,不是他的依附者,不是他的所属物,而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独立信仰的人。正是因为这种平等相爱的基础,叶修明白那样的设想永远都不会实现,而他也永远都会心甘情愿地爱着这个独一无二的蓝河。
与其悔恨,不如战斗。你想要给他一个未来,想要和他在一起白头到老,想要在以后的时光里把这些拥抱、亲吻变成唾手可得的日常琐碎,眼中就不能仅仅留存自己的牺牲和昔日信仰破灭的仇恨。
“蓝河。”
他从嘴边呼出这个最为动听的名字,心底一片温润。
“嗯。”
“等打完这一场,带你去个好地方怎么样?”
“旅行吗?”
“不,我们去成个家。”
拥抱中蓝河无声地笑起来,嘴唇在衣料上勾勒出微小的弧度。
几度认为只是梦一场的对话,骤然成为现实,如同惊雷春雨、叶落知秋,你看得到它们发生的趋势,却还是忍不住在实现的那一刻被惊艳感动。诚然,此刻之于他们来说,结局已经圆满。这一战过后,不论是携手远走高飞还是一同长眠于金陵地下,都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他们会相守一辈子,直到生命尽头,直到世界黄昏。
上午九点,双方约定的最后时间已到。
没有人从小楼出来,这一片都静悄悄的,就像是没有人居住。
陶轩看着渐而明亮的天光,无奈一笑,挥手示意第一分队的五人。
“进。”
彼时军统的第一分队从后墙翻入,展开搜索。
几分钟之后,楼内传出激烈交火声,熟悉枪械的人可以听得出来,国共双方都在打,但是楼内两人的反击节奏也很快,一时间外面的人竟无法判断里面会打成什么样子,而且丝毫不自信两个小分队可以拿下叶修和蓝河。
更何况他们才不是合作关系,而是竞争关系,说得再严重点马上就是敌对关系。要拿下楼内的两个人,并不能靠对方加大兵力输出,而是要尽可能占据优势,把控制权抢过来。
于是双方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继续派出第二分队。
这种微妙的关系无疑是效率降低的关键。首先,最具指挥能力的双方指挥官,因为顾忌到对方可能出其不意偷袭,便不会贸然进入楼内,只能在外围派人进去。这样一来内外的沟通很不到位,楼内的人忙着打架,楼外的人畏惧叶蓝两人的实力和对方的威胁,只能干等着。这样的状态与其说是要尽力拿下两个人,不如说是国共双方的对峙。
十五分钟过去了,两边总共已经派出了二十人,可是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交火声不仅没有变弱,还在逐渐增强。
陶轩意识到这很不对劲。
叶修蓝河就两个人,即使再能打,也不至于三头六臂一人好几把枪和他们同时开打吧?现在楼内的声音明显就是实力相当的两边在对战……
坏了,肯定是和军统的人打起来了。
这就是他们最担心的事:叶蓝两个人不知道什么状况,两边的人却因为争夺情报大打出手。这样下去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说不定他俩的目的就是搞乱局面然后趁机逃出去。
楼外只剩最后一个分队了。
就在他们犹豫进不进去的时候,楼内交火声减弱至停下,沉寂了几秒钟之后,二楼突然发生剧烈的爆炸。
等陶轩从墙后爬出来,抖掉头发上、身上的灰尘,踢开炸碎在脚边的砖瓦碎片跑到楼前,这里已成废墟,看不出原来建筑的形态,仅仅是一堆砖木垃圾。
他们在一楼和院中发现了之前派入的队员,令人震惊的是,这些人一个不差都是被打晕的,爆炸发生在二楼,身在一楼的他们要么在院中、要么在楼梯、桌子等掩体的保护之下,盘点了人数,竟然没有一个人死亡。
然而叶修与蓝河是真的消失在爆炸中了。中共和军统分别在己方的一个昏迷队员身上找到了情报译文,创造这串电码的人,与这栋建筑一起毁灭,归于寂静,再无音讯。
陶轩忽而有种释然的感觉。
时间回到上午九点,战斗开始的地方。
蓝河把自己挂在一楼大门的上方,叶修则藏身于第一段楼梯之下。陶轩的人走大门,进来之后首先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大门斜上方的二层房间,继而在他们分散之前,其中一个人走向左手边的餐桌,查看餐桌下的情况。
机会就是现在。
蓝河纵身跃下,从背后攻击站在门口的四人。他跳下的同时发动攻击,落地就已经用膝击招呼了两个人的后脑。其余两人转身拔枪,被蓝河握住手腕用力向内折,剧痛使他们的手松开了枪,紧接着蓝河用手肘和枪把将其敲晕。
袭击发生得毫无预兆,而且是电光火石间的短短几秒。查看餐桌的人反应过来拔出枪,想要助队友一臂之力,没想到蓝河移动的速度太快,仿佛在和他玩儿躲猫猫,始终游走在他的几个队友身后,让他无从瞄准。等最后一个队友倒下,他庆幸好不容易有了瞄准蓝河的机会,谁知拿枪的手上已经传来剧痛,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精致而锋利的袖刀。
五人小分队的戏份就这么结束了,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机会放枪攻击蓝河。
再看叶修这边,倒是显得简单了些。
军统的五个人翻墙进来经过厨房到了大厅,看到大门口的情景,仍然得出了敌人在二楼的判断。于是他们排成一队,开始走上狭窄的木质楼梯。楼梯的顶端和转角事先就被叶修破坏过,这些人排队走到最后一节,刚好造成了坍塌。悬空摔下的三个人登时七荤八素,他从一层楼梯的角落冲出,收拾几个被逼在这样狭窄区域的人,简直易如反掌。
第一波的十个人就这么被解决了。
他们分别拿起军统和□□武器,一手一枪,对着房间的空位进行扫射或点射,伴随着位置的转换和打击节奏的变化,听起来就像是很多人在同时开打。需要交流时他们背对着背靠近,手中的枪始终不停。
“情报放好了?”
“好了。”
“你还可以吧?”
“还行。起码再来五个没问题。”
“下一波就不太好打了。”
“隐蔽吧。”
第二次上来的人,选择了一楼大厅和二楼卧室的窗户。
从二楼进来的人比较倒霉,搜索了卧室和书房没发现人,站在二楼隔板上打算想办法回到一楼的时候,藏在他们脚下的叶修冲着隔板和墙体连接的地方持续射击。这个地方原本就被做过手脚,这么一折腾立马塌了下来。从一层破窗而入的人也到了,这十个人竟然大眼瞪小眼在大厅碰了面,四周是充满弹孔、残破不堪的墙壁和家具,以及躺倒在地的队友。
再抬眼一看,蓝河已经站在二楼卧室的门口,枪口瞄准着他们。
背后响起叶修的声音。
“别打了,咱们先停一停。我俩打不动了要求歇会儿……”
众人听了这么一句话齐翻白眼:一秒钟把楼整塌,哪儿看出来你俩累了?!
“你们不就想要情报么?这都可以商量啊别一言不合就动手。”
这下两边的人都没空翻白眼了。
他们的第一任务就是拿到情报,如果能够和平解决也未尝不可。问题在于,叶修不会善良到把情报一式两份直接交给他们吧?那到时候怎么办?先打一架,谁赢了谁拿情报去交差?
可是这样问题就更大了,他们打一架,人仰马翻,叶修蓝河趁机跑了谁能拦住?
思考问题没错,但他们又忘了一点,这个时候真的不适合思考问题……因为这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他们的眼前已是一片烟雾。
有人放了烟雾弹!
这么一出让叶修蓝河两人也始料未及,烟雾弹不是出自他们之手,但很显然出招的人不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这么绝好的机会当然不可放过,蓝河腾空跳下,叶修从背后攻上,两人前后夹击,没一会儿这十个人也尽数倒下。
继续开枪。
烟雾还没散,他们也不能确定后面还会不会上来人。既然局面已经乱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手中的枪不能停,起码要借助烟雾的保护不成为敌人的靶子。
“诶诶诶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先别开抢啊打着我怎么办!叶修蓝河你俩停手停手!”
这声音是……黄少天?!
果然,他们顺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了站在楼梯残骸边上的黄少天。
“你们能别像看妖怪一样看着我吗我是黄少天啊不认识了?话说你们可以啊已经放倒二十个人了早知道我就不跑出来了真是的……”
“先别这么多废话,你怎么进来的?”
毕竟是老相识,默契没得说。黄少天在说话的时候就从地上抄起一把枪,与叶修蓝河一起选择不同的方向射击,三个人背靠着背,六枪齐发,听起来就是十分激烈的战况。屋内的桌椅墙壁无一幸免,弹孔叠着弹孔,估计飞在空中的苍蝇都没机会活着出去。墙皮开裂的同时激起很多墙粉翻飞,纷纷落在躺倒昏迷的特工身上,显得他们是经历了一场恶战,真的阵亡了一样。
“叶修你傻啊,你都知道这是文州的地方,还问我怎么进来的?”
“那你是来带我们走,还是来送我们一程的?”
“那还用问当然是送你一程,我带蓝河走。”
“哦。”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跟着我走!”
叶蓝两人一个节奏地翻了白眼:黄少天居然让别人不要废话。
他们来到残余的第一段楼梯下,面前是被楼梯遮住的三角形墙。
“没时间了直接拆吧。你们把这里毁得也真彻底啊要不是因为你们救过文州一命我早让你们赔钱了……”黄少天自言自语道。
他拿起枪对着这面墙连发射击,打出一个门的形状,接着抬脚用力一踹,被子弹画出来的长方形竟然向后倒去,真的成为了门。
门后是向下延伸的黑暗空洞,就像是个废弃的下水道或是防空洞。
“走吧。”
穿过这片黑暗,就意味着彻底告别了这场战争。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二楼的荣禧堂布满弹孔,结了花的红布掉了一角下来,桌上的红烛已经在黎明消失在铜制的烛台上,柔和的阳光无声地向它们致敬。
只剩结婚证书装在西装口袋里,大概已经揉得有些皱。
这就是属于他们两人的全部的行李了。
叶修摸出几个手雷,甩到二楼的地上,借着凹凸不平的砖瓦拽出了拉环。接着牵起蓝河的手,走进那一片黑暗,仿佛是一场告别,告别这些年来无数独自度过的黑夜,以及黑夜中仅仅出现在星空里、出现在内心的爱人的脸。
楼梯倒塌,身后传来巨响,来自地下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他们行走在暗无天日的通道,一如数年不得光明的间谍生活,从黑暗中来,又在黑暗中离去。身边经过千万牺牲在这场战争中的亡灵,经过那些未能以真实姓名与敌战斗、长眠于山河故地的战士,经过离他们远去的亲人朋友,以及不堪回首的、生死无常的战争岁月。
反觉头顶天光将近,长夜将明。
民国三十四年,即1945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战败无条件投降,长达八年的中日战争到此结束。南京因为情报的准确提供,得以平安光复,重回中国人的手中。
上溯至民国二十年,1931年九一八事变起,中华民族十四年的山河破碎、流离失所,随之告一段落。收到日军投降广播的那天晚上,举国欢庆,彻夜不眠,灯火通明。
在这场战争的历史记载中,叶修、蓝河这两个名字从未出现。人们只知道中共王牌特工君莫笑、军统南京站行动组组长蓝桥春雪,两人牺牲于抗战胜利前夕的南京地下战场,仅此而已。
“终于结束了。”
“是啊,对于我们而言,已经结束了。”
“要是能在南京,亲自参加一下受降仪式就太爽了。”
蓝河轻声一笑,“你还想干什么啊你?要求可真多。”
“算啦…开玩笑而已。现在有叶夫人天天陪着,哥已经很满足了。”
“这还差不多。记得拿伞,我锁门。”
“带上啦。伦敦就是不如南京,一言不合就下雨,走几步吃个饭也要拎着伞……”
“我就说住在巴黎,你不听。”
“好好好,听叶夫人的,明年开春了就搬过去。不过和黄少天那个话唠做邻居,真是个挑战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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