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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如梦(下)
傅经年在沈西林府上养伤,对外说是去外地办事;二月红在自己房里养伤,管家怎么问也问不出他是怎么惹老爷发那么大火,叹着气去厨房定菜单,小丫头桃花抹着眼泪给少爷熬药,整个红府的下人们都小心翼翼的,说话都不敢大声。
二月红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已经很久没受伤了,上一次流血还是一年前的事,他其实很怕疼的,尽管很能忍耐,但还是怕疼。他也不喜欢血,二月红的红是杜娟和水仙的红,又不是血红的红。
他还讨厌麻烦,尤其是自己找上门来的麻烦,比如傅经年。跟这个人第一次见面,把戏院后台弄得乱七八糟,第二次见面,害得自己受伤才能找借口给他买药,希望再也不要见他第三次了。
二月红的期望没有实现,伤好后过了一段时间他复出上台,居然又在底下看见了傅经年,差点唱错了词。他没想到在差点没命后这个人还会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梨园,简直阴魂不散。
那个时候二月红还把傅经年当作大麻烦,讨厌鬼,没想到不久以后这个人会带他饱尝爱情的甜蜜。
为什么会喜欢他呢?因为知道了他其实不是汉奸而是为国为民的好人?因为他制造的一次次“偶遇”和惊喜?因为他每一次看过来的眼神?因为他长久的陪伴?二月红摩挲着傅经年送他的肖像画,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
因为是他啊。所以才喜欢。很喜欢。可以不要命的那种喜欢。
少年知道时值乱世,知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生离死别更是常有之事,但他没想到,这些会来的那么快。
民国二十六年,农历丁丑年,2月11日春节,无闰月,无春年。红老爷于春节前日突发重病,缠绵病榻数日,二月红寻医求药,傅经年也鼎力相助,终究没能留住他。
2月23日,二月红送走了父亲。
红府几代经营下来的家业都在一个少年手里,长青城内几方势力虎视眈眈,梨园都不得清净,二月红忍无可忍,先兵后礼,来捣乱的通通打断手脚,和礼物一起送回主人家。
少年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为合格的家主。
傅经年既心疼又欣慰,尽量多陪伴他,但世事变幻永远比想象的快。
7月7日夜,日军向卢沟桥一带中国军队开火,中国守军第29军予以还击。全面抗日战争开始,史称“七七事变”。
长青城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抗战前城内就已经有不少日本人,七月中旬,一队日军试图进驻长青,长青布防官率部下阻挡,双方以城墙为界僵持不下。
七月下旬,越来越多的日本兵来到长青城外。
八月上旬,长青城几乎被日军包围,以傅经年和沈西林为首的伪政府官员[注1]试图与日军和谈。
八月十一日,日方邀请傅沈二人出城参观军营。
“我就是去参观一下,很快就回来了。那个领头的叫西村一郎,是我在日本陆军学校时的同学,不会为难我的。”
临走前,傅经年悄悄地来见二月红。
“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的样子特别像汉奸。”二月红笑着,眼里含着泪。
“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就够了。”傅经年轻轻吻在他的眼睑上,二月红的泪终是没止住,落了下来。
“明天是七夕[注2],你会回来吗?”
“我会的。”
据说人的一生会说几万个谎言,但是傅经年从未骗过二月红哪怕是任何一件小事。
这次也是。
我会回来的,如果不能活着回来,我的灵魂也要回到你身边。
代号深海、孤狼[注3],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日军攻城。
阻止一个拥有很多炮弹炸药的军队攻城,在绝对不能投降的情况下,有什么比炸了他们的军火更有效的方法呢?
——
傅经年走后,二月红总觉得心神不宁,他到祠堂里,对着红家祖先的牌位拜了又拜,他是不信神佛的,但他相信那些逝去的人会看到这一切,他的哥哥,他的父亲,都会在冥冥中保护着他和红家,但这次,他所求只有傅经年平安归来。
二月红点燃三支香,恭恭敬敬地插进香炉里,中间那根却齐腰而断[注4],他惊了一下,一遍遍在心里说“这是意外”,又重新点了三支香换上去,这次完好无损,他稍稍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漫长的如同几个世纪。
第二天早上,傅经年没有回来。
中午,傅经年没有回来。
下午,傅经年没有回来。
晚上,傅经年……没有回来。
1937年8月12日,农历七月初七,这天夜里,长青城的许多居民被巨大的爆炸声惊醒。有胆大的跑到街上去看,城外火光漫天,几乎照亮了半个长青城。守门的士兵们在爆炸声过后,清楚地听到了日军的哀嚎,不久重归寂静。
二月红在院子里站了一夜。没有等到说好会回来的那个人。
天亮的时候,大火熄灭,烟雾散去,城墙上有士兵大喊:“鬼子们都炸死了!”
出城查探的士兵们回来说,城外的日军几乎全灭,剩下的也都重伤濒死。布防官让人抬了几个意识清醒的日本兵进城问话,翻译按他说的问了几句,几个日本人的回答大同小异:爆炸是突然地,大面积的发生的,所有的军火全部同时爆炸,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有一个只断了两条腿的日本兵特别不配合,一直大喊大叫,翻译听了听,告诉布防官“他说这是我们的阴谋,是昨天去找西村的人干的。”
布防官猜到傅经年和沈西林不是汉奸,但没想到他们真能完成这种不可能的事情:毁掉了日军的军火,使其几乎全军覆没,城外那么多军火爆炸,城内却丝毫感觉不到震感,爆炸后的粉尘也没飘到城里,这,怎么可能呢?
蓦地,他想起一个人。
长青城内有个算命先生,姓齐,真名不祥,算卦百算百灵,堪称铁口直断,人送外号“齐铁嘴”[注5],这人很喜欢这个外号,说是将来长孙就叫这个名儿——虽然他长子才刚出生。
这位齐先生和布防官也算是朋友,只是齐铁嘴算他的时候从来不准,因此布防官从来不信所谓“神机妙算”的,但今天这事儿有些蹊跷,因此着人请他过来。
副官亲自去的,回来时没带着算命的,小伙子表情有些迷茫:“齐先生在屋里,怎么说都不出来,家人说他昨天就进去了,还请了一群和尚道士让今早过去在院子里做法事。”
“一个算命先生,请和尚和道士去做法事?”布防官越发觉得蹊跷,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清理“战场”,安抚民心,传递消息……哪一项都比寻根究底重要。
日军军火爆炸的事情,确实和齐铁嘴有关,傅经年想炸军火,但日方会搜身,不能留一根火柴,于是来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炸药带进去。是他在傅经年身上绘制了火符,以血驱动,可点燃一切可燃之物;是他的祖辈连同一些高人留下了护城阵法,而他启动了这个残缺的阵法作为临时的屏障;请来和尚道士做法,也是希望超度爆炸中的惨死之人,不要变成恶鬼为恶人间……
保护一城百姓的功德有我一半,但杀生的业障却全归在傅经年头上,齐铁嘴看着拿枪对着他脑袋的二月红想,如果被打死了也是报应吧。
二月红握着傅经年送他的手枪,迟迟扣不下扳机。
红家在长青城扎根数代,二月红自然知道齐家的本事,昨夜那场古怪的爆炸一定是齐铁嘴的手笔,所以,是齐铁嘴杀了傅经年……
不,我怎么能这样想?即便是有齐铁嘴参与,真正实施的还是傅经年,傅经年肯定是回不来了,但归根究底,不是齐铁嘴的错,都是日本人做的孽。如果他杀了齐铁嘴,和那些草菅人命的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
二月红想明白了这点,神智陡然清明,慢慢放下了枪。
“对不起,打扰先生了,我这便走。”他低低地说,转身离开。
“二爷留步!”齐铁嘴急忙拦下他,递给他一叠符咒,“临近中元节,昨天又……路上鬼比较多,这些符咒请带上防身。”
“多谢。”二月红接过符咒。
“小满,送二爷回府。”齐铁嘴担心他会想不开,叫个小厮跟着。二月红没有拒绝。
小满不知道二月红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怎么会从老爷房间里出来,但他受老爷信任就是因为机灵听话嘴又严,老爷说什么就做什么,不该知道的不要问。
齐铁嘴目送他们离开,心里充满愧疚。他刚才想说对不起,却开不了这个口。在一个痛失所爱的人面前,说再多话都是苍白无力,只是说的人自己有所安慰罢了,何必自欺欺人呢。
二月红回到府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他当然不会轻生,他是红府主人,管家和桃花他们,梨园的伙计们,都是他的责任,如此草率地丢下这个担子,即使是最疼爱他的哥哥和父亲也会生气的吧。更何况到了黄泉路上傅经年那个家伙肯定会因此和他吵架,还是自己理亏,以后岂不是低了他一头?才不要呢。
二月红坐在他房间里傅经年常坐的椅子上点了一根香烟,模仿着以前傅经年抽烟的样子吸了一口,被呛得直咳嗽。
这就是你说很好的茶花烟?骗人,一点都不好,难抽死了。
二月红在心里骂了傅经年无数遍,又坚持抽了几口,咳个不停,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把烟摁灭,看向烟盒上的两句诗: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他知道后两句,是“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傅经年说他喜欢茶花烟是因为烟盒上的诗,那个时候他们才见面没几次,他是借此暗暗表白。
二月红想起过往,嘴角勾起弧度,泪水却夺眶而出。
当晚,好不容易睡着的他梦见傅经年的魂魄被一群厉鬼撕扯。从梦中惊醒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齐铁嘴。
齐铁嘴用龟甲卜了一卦,大惊:“傅兄有魂消魄散之像!可是他有功德加身,不应该有此一劫啊。”
再不可能的事情也已经是事实,但齐铁嘴精通的是看风水问吉凶测字算卦,这鬼神之事只是略知一二,对此束手无策。
二月红异常冷静,他只问了一句话:“是不是魂魄补全了他就能顺利轮回转世了?”
“是这样没错,但补全魂魄……”齐铁嘴深恨自己学艺不精,此刻无能为力。
“先生不必自责,我会想到办法的。”二月红对他笑了笑,转身离开。
“二爷!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齐铁嘴急喊。
“不会的。”
能救傅经年的,就不会是傻事。
救不了他的命,难道连他的灵魂都保不住吗?
古老的家族总有一些神秘莫测的力量,二月红家也有。
只需要割下一部分灵魂而已,说不定来世还能再相遇,如果不去做,就真的没有再见到他的可能了。
一片魂魄换一个可能,很划算,为什么不去做呢?
——前世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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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架空……架空……
【注2】查了万年历,1937年公历8.12是农历七月七。
【注3】“深海”是红雷哥在《潜伏》里余则成的代号,“孤狼”是我编的,沈西林的代号没查到。
【注4】拜祖先而香断的镜头在电视剧《老九门》第二集,看到那里的时候就知道预示着不祥。当然本文和老九门并无关联。
【注5】只是借用了“齐铁嘴”的名号,与原著无关,和本文的嘴嘴是祖孙关系。
——正文未完待续——